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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一頓飯,活珠子與毛雞蛋丨北魚·扯淡

上一次批判烤冷麵的文章發出去之後,有幾位義憤填膺來為冷麵喊不平的,也有幾位擼起袖子贊成我的。但是更多的人說,啊,還有哪裡哪裡的啥啥也很好吃啊!似乎我但凡去過一個城市,不寫一點就是不妥的。

同志們,你們要知道,我只是寫一點人生的經驗,不是美食協會年鑒。掛一漏萬是免不了的。

不過說起來,人生在世,總免不了遇見一頓非常深刻的飯。這大多是在飄泊的時候,或許是人在異鄉,分外敏感。一座城、一頓飯、一個夜晚這種經歷,我還是有的。

那是在南京。

主要是因為在某個深夜吃了一碗老鴨粉絲湯。

南京這座城市很有意思,我寫過兩句詩,叫「石頭城旁夜月,玄武湖上徽京」,講了兩句廢話。

先說在南京吃得最爽氣的一頓飯,這肯定是周阿飛請我的那頓,然而這頓飯卻不屬於南京。

當時我從上海回北京,駐蹕南京。那是個傍晚,阿飛陪著我繞了大半圈玄武湖,然後非常自信地說,我今天帶你到個好地方吃頓好的!我問哪啊,他說到了就知道了。我心想這麼神秘,當然開心了,坐上計程車一路呼嘯,到了東南大學附近。一下車我就驚呆了,山西館子!館子倒是好館子,四牆上掛著華國鋒彭真陳永貴紀登奎,最難得的是,前台就是面案,一溜水站著好幾個白案大師傅,看樣子各種麵食都能做,這我在山西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沒見過。

我眼淚都要下來了,阿飛啊,你太有心了!我來南京想吃點地道的,怎麼又被領到山西館子了!

腹誹歸腹誹,但是這家店確實很地道,因為過油肉炒得好。我吃菜都吃撐了,阿飛勸我再來碗面,我說不行了。阿飛再三勸我吃碗面,我說我真吃不動了。「哎,這家店的麵食很難得的,你嘗嘗」,我說我剛從山西過來,就不嘗了吧。

沒能親自在異鄉品鑒家鄉食物,是個遺憾。但我們喝得爽啊。喝著啤酒,阿飛同學跟我講江蘇各地市內鬥,什麼南派蘇錫常鎮寧,北派徐淮鹽連宿,還有中間兩不靠的揚泰通。講到江南五市的嚴密鄙視鏈,堂堂省會屈居最末端,連鎮江都能扭頭喊一句:你是徽京!

整個過程非常奇妙,我們就在華國鋒的注視下把江蘇各地批判了一番。吃飽喝足,醉醺醺,阿飛把我塞上計程車,一溜煙到了南京站,坐上火車回北京。

這頓飯爽氣,似乎只屬於兩個人的飯,城市背景倒可以任意切換。

話頭說回南京。南京做得最好、花樣百出的食物,算是鴨子了。據說有人想在新街口立一個鴨子塑像,以表彰它對南京人民千百年來無私的奉獻。不過鴨子要說成是南京獨有的,還欠點意思。

一個城市一定要有一個獨食,類似於豆汁兒之於北京,折耳根之與貴州,這種獨食非本地人不能享用,往往要帶點氣味、是點癖好,類似於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摳摳腳丫、舔舔鼻屎、聞聞疥瘡。旁人看來是極其不能接受,但本人卻爽得難以向外人嗶嗶。

南京的獨食當然就是活珠子。活珠子是其實就是正在孵化過程的雞蛋,蛋殼中的雞仔還未成型,在燈影下能看到一團影子在動,是謂活珠子。便拿來煮。

外地人吃這個是需要一點勇氣的。吃胚胎總有一種罪惡感。賈母吃牛乳蒸羊羔的時候,說,「沒見過天日的東西」,你們小輩兒吃不得。我仔細想,這種罪惡感何來呢?大概是剝奪了一個生命看世界的權利。但我吃魚子醬的時候卻絲毫沒有罪惡感。我想,這是兩方面原因:1、魚子被做成醬的時候,離一條魚還遠著呢。但活珠子就近很多了。2、成為一條魚時,必然有很多魚子失敗掉。但一般的蛋孵成小雞的概率很大。綜上,所以有罪惡感。但總體來說,以上這段分析非常偽善、非常雞賊、非常像鱷魚的眼淚。

說來活珠子還是與江蘇招討使和公一起吃的。亭亭少年,小樹苗一般。拎著一大瓶格瓦斯,說是要請我喝的。開心啊!在哪吃呢?還是紫峰大廈!這樓南京最高啊,我想,這厲害了。結果進了大廈,走到了南京大排檔。啊,這倒有意思了。

席間有那種民國廚娘打扮的服務員在席間兜售桂花羹等食物,也兜售活珠子。於是買了四顆,一人兩顆。兩顆活珠子揣在手裡,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不敢吃啊!看到和煦嗑開蛋殼,吃掉一顆之後。我才鼓起勇氣吃。

活珠子,啊,沒有料到有這麼多的水。裡面黃黃白白,閉著眼,舌頭一呡就下肚了。不過會留下一塊白白的硬塊。問了,這是不能吃的。虧我剛打開蛋殼時還以為這塊白色是最精華的部分。難道這將來是要發育成骨頭的?

吃下肚,咂咂嘴。鮮是鮮的,但我第一感覺是太淡了,應該加點鹽。我感到羞愧,覺得這個評價特別劉姥姥。

席間我問南京潘西是什麼意思,說是小姑娘的意思。而且又說小杆子是小夥子的意思。小潘西和小杆子,是我見過最好的稱呼。

這一頓,是獨屬於南京的一餐飯。不過最難忘的,還不是這一頓。最難忘的一頓是第一次去南京時吃的。

其實第一次去南京,算很晚了。要說,我在上海上學,每年都要經過好幾次南京,火車咣咣咣從南京市長同志江大橋身上開過去,可一次都沒下來過。後來還是畢業之後才去的。

當時和表哥約好,他從杭州過去,我從北京過去。在上海碰了頭,又一起去了南京。那次去南京,表哥豁達到邪性,聲稱主要任務是看歸宿。一出火車站,先吃了一碗雞絲麵,他看到眼前碧波蕩漾的玄武湖,和遠處飄渺的紫峰大廈,說,這地方好。我這次來,得給自己找個埋我的地方。

這座城,著名景點——大小墳墓。我們只去了中山陵,沒去明孝陵。公交車一路顛簸,表哥似乎一路堪輿。走到譚延闓寫「中國國民黨葬先總理於此」的地方,表哥感慨:孫中山的眼光真是好!

不過話說,此地龍盤虎踞,說墳墓,也是埋龍葬虎。能埋到朱元璋與孫中山的中間,那也是人之大欲,這種提法,怎麼講,有種死封龍禁尉的感覺。

而且,我感覺南京人啊,有種笑談生死的本事,以那種慣有的「依壁雕鑿」的口氣。去年,那是在北京了,我陪著母親在北大醫院心臟科外面等著,旁邊坐著一對南京老夫婦,老太來看心臟,臉色刷白。一開口就暴露了南京腔,我那時剛離開上海,對長三角一帶的「長者口音」很是懷念。於是聊起來,我問,怎麼不去鼓樓醫院去看呀。老太就開心起來,講,你還知道鼓樓醫院啊?對南京蠻熟的嘛。

老太越談興緻越高,說,南京這地方,不好,主要夏天太熱。別的地方,老人們都是冬天死的比夏天多,唯獨南京,是夏天死的比冬天多。火葬場燒都燒不過來。老太眉飛色舞,老頭直皺眉頭,哎唷,要死了,你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講這種話。

你看,我凈瞎扯淡。說是講吃食,怎麼竄到堪輿上了。

拉回來。

在去中山陵的前一夜,我們從秦淮河回來,住在三山街附近。那晚飄著小雨,天冷。倆人連湯帶水地從夫子廟回來,凍得夠嗆。早早洗了澡,在床上躺著。一歇下,肚子就活動起來。我心想,怎麼能不出去吃一點宵夜呢?問了表哥,他表示不去,要睡覺。我於是只好一個人下來了。

下了樓,我裝模作樣在街角點了一根煙,然後從暗處就踅出一個人來,跟我借火。我給他點了煙,事後回味,覺得這種交流充滿了動物性,跟觸角相碰似的,非常古典非常原始。於是掏出諾基亞的塞班系統手機來,在人人網上更新了一條狀態:

「深夜在街頭點煙,總會遇見借火的人。」

我等綠燈的時候,繼續把煙抽完,然後發現南京的斑馬線很有意思。白條紋,兩側還有白邊框。像一架梯子一樣。我是農村兒童,從小沒見過市面,只在課本里見過斑馬線,形狀是黑白間隔條紋,然後兩邊還有兩道白色邊框。但是自從到了城市之後,所有城市的斑馬線都沒有兩邊的白邊框。於是就有一點背叛感。或者是課本,或者是全國的城市,總之必有一個騙了我。但是,這一晚,我發現南京的斑馬線就是小學課本上的那種!瞬間有種小蝌蚪找到媽媽的感覺。

煙抽罷,過了馬路。對面的馬路有好幾家亮著燈的小吃店,門口安著一口大鍋,冒著氤氳的白汽,老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挑了一家順眼的走進去,要了一碗老鴨粉絲湯,要了一屜小籠。老闆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服務員神色平常地端來菜。我一嘗,鮮掉眉毛!我在上海也喝了四年老鴨粉絲湯了,但是這裡的老鴨湯里多了很多我以前從沒見過的部位。我於是掏出諾基亞塞班系統手機,又在人人網上發了一條狀態:

「南京的鴨子好贊!每一個部位都好贊!」

結果,兩條狀態一前一後顯示在我的主頁,中間隔著半個多小時。有同志留言:沒有想到你們文人的生活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吃完了這晚老鴨粉絲湯,我就一個人又過了馬路,慢慢地上樓去了。旅館裡,表哥一個人看著非誠勿擾,很開心。桌子上放著晚餐時買的大閘蟹,我此刻也沒興趣吃了。於是洗洗睡覺,伴著夜雨,一夜無夢。

說來,這是很平常的一頓飯,但就是忘不掉。

文章的開頭,聊到一座城池一頓飯,這種飯有兩種,一種是特別有特色的,這是屬於那個城市的一頓飯,另一種是很普通,但是對你很有回憶的,這是屬於你的一頓飯。我想,這夜裡的老鴨粉絲湯,就是後者吧。

再講講其他地方吧!

剛剛講到活珠子,其實,很早之前,我一直分不清活珠子和毛雞蛋。後來才知道,毛雞蛋有可能是孵化失敗的雞蛋,而且雞已經大致成型。活珠子一定要是活胚胎,而且較毛雞蛋要早點。活珠子打開後,只看到黃白一團,但毛雞蛋就能看到成形狀的雞頭、未成形的羽毛。說來很奇怪,我第一次見到毛雞蛋竟然是在北京。當時我住在十里河,那是一個玉石販子、古董販子、文玩核桃炒作者、頑主文化守護者的天堂。人來人往,各種賣小吃的生意就很旺盛。在地鐵口,我就經常見到油煎毛雞蛋,三個一串,放在鐵鐺子上。販賣者通常是操著河南或河北口音的婦女,旁邊一定有一家炸臭豆腐的老太太。我那時無數次的經過,怎麼也不敢吃。

去年的時候,和北大吳公比醬約在了大柳樹。大柳樹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無數次地想出現在我的文章中,整個兒喪得像劉書宇,具體請見《大柳樹舊貨市場流浪指南》,我弟弟喬種點名要去這裡,簡直是從大柏樹到大柳樹。

當時,我們從一家神似文革時期糧站的中國農行里取了錢,吳比正背著手,一搖三顫地走向一座被拆了一半的樓。那座樓隱在垃圾堆後面,磚牆破了一個恢宏的洞,神似拉斐爾名畫《雅典學院》中的那個拱門。

吳比忽然從拱門前回過頭來,問我,要不要吃毛雞蛋。

吳比據說是西南苗王之後,也是炎黃,呃,不,蚩尤貴胄。我心想,怎麼苗王愛吃這麼沒溜兒的東西?

說歸說,比醬已經舉著一串毛雞蛋回來了。他巧言令色,我於是咬下了一顆,事先說好,我只吃一顆,其他的你來。沒想到剛入口,吳比就開始講解毛雞蛋如何如何可能是孵化失敗的雞雛,如何可能帶有病菌。我嚼了幾下,立刻做出咽下去的假象,又立刻做出乾嘔的神色。馬上回過頭去找了個地兒把嘴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所以,這毛雞蛋,我只記得油很大,略麻辣,牙感有點像橡膠。倒是一點沒下肚。

回頭一看,比醬已經把剩下的吃完了。後來的後來,吳比畢業,他們搞了一個視頻,此公在未名湖上吃掉了一整盒鯡魚罐頭。據說到後來攝影師都被臭跑掉了。我這才恍然,為啥在大柳樹那天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稀奇古怪的食物,還很多。比如炸蠶蛹,我是在呼倫貝爾吃的。當時是去出差,事先已經幻想好基層接待時端出烤全羊的盛景。沒想到去了當地,除了豬又就是粉條,要麼豆包。這哪裡是東蒙,分明是北滿。那裡有一點哈薩爾的雄風,哪裡去找科爾沁兀魯思的遺澤。全部都被中緯度地區東魯丘陵地帶人種包圍楽!比如這蠶蛹,據說也是呼倫特產!納尼?桑蠶不是江南兩腳羊們才搞的嗎?我問,咱這鄂倫春民族鄉里,有多少漢人呢?當地宣傳部長放下手裡的豆包,清了清嗓子,操著碩帝般的口音跟我說,大概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吧。

啊。遺憾!

稀奇古怪的食物譜,彷彿離『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孔夫子之道越來越遠。啥叫割不正?要知道,紅燒肉一定都要切成四方的!不過,這些奇葩食物也證明了人類在食物鏈上攀爬之旅的輝煌戰績。九鼎八簋、割不正不食這種充滿禮制的正規食物不過是人類自欺的產物而已,盛世是要充滿蛋白質和熱量的,引以為豪的盛世人道主義,其實是畜類奴役主義。啊,這沒辦法。但這裡面還是有區分的,帶著克制的、契合需求的消費,便是長久的。剋制是美德,也是享受。那頓難忘的老鴨粉絲湯,不就是非常克制的一頓飯嗎?

這篇講了很多不剋制且邪惡的零嘴兒,下篇準備講講主食。我忽然就想起了我弟弟喬種給我做的蔥油拌面,那是非常克制的一頓飯。啊,主食挺起來天然有種名門正派的感覺。

(這句話算廣告了)大家來看下期——《太行削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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