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錦福集團:馬航MH370乘客家屬:一直等待,在飛機失聯的一千多天里
馬航MH370乘客家屬:一直等待,在飛機失聯的一千多天里
幾乎沒什麼平安夜的氣息。從徐京紅家的窗戶向北看,一片燈火稀疏,連7公里外那座高約15米的巨型聖誕樹燈光裝置也被「鳥巢」國家體育場擋住了。
徐京紅抽完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關掉轟轟響的抽油煙機。
「不好意思,回來的路上堵車,兩個多小時沒抽煙了。」她走到飯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抽油煙機旁還飄著一縷煙霧。
她終於放下一直盯了幾分鐘的手機。這兩天在手機屏幕上跳出來的諸多信息里,「2016年12月23日,一架載有118人的空客A320客機從利比亞起飛後遭劫持」的新聞讓她印象深刻。
徐京紅覺得,被劫機某種程度上反倒是「好消息」——2014年3月8日,她的母親搭上馬航MH370客機,從由吉隆坡國際機場起飛,之後1021天一直杳無音信。
「即使你們的親人沒有在370上,也應該繼續關注這個事件。」她說,「只要是坐飛機的,坐任何一種交通工具的,都有遇到這種事的可能性。」
這是個概率問題。徐京紅對作出這一假設表示抱歉,但她覺得,類似的事件有可能發生在每個人身上,這是與MH370乘客家屬「無法感同身受的人」關注、思考這一事件的意義。
徐京紅。 本文圖片均來自 澎湃新聞記者 張敏
「我必須有普通人的一面」
「變態」,「不正常」,「精神分裂」,是這天晚上徐京紅接受採訪時形容自己的高頻詞。例如,每當8歲的兒子問她,「媽媽你找到姥姥了沒有」,她都會大哭。
12歲的大女兒呵斥弟弟:「不要再問媽媽了!」
丈夫已經不敢跟她提馬航,怕妻子又一次歇斯底里,拿自己當出氣筒。找真相、找母親的下落,成了徐京紅人生中的頭等大事之一,她終日與悲傷、困惑和憤怒為伴,丈夫忍不住說,「你也是一個母親啊。」
徐京紅無言以對,只能用行動免除丈夫最大的顧慮,遭受嚴重精神打擊而無法繼續從事翻譯工作的她,選擇待在家裡照顧孩子。
每個周五晚上或周六早上,她從天津的家開兩個多小時車,到北京照顧肝癌晚期住院的父親。周一前返津,接送孩子上下學。
她愧疚,認為自己沒做好母親的角色。孩子調皮的時候,她以前會溫和地處理。「現在對孩子突然一嗓子把他們嚇的一哆嗦,然後自己趕快又去反省,覺得對不起孩子。以前我從生完小孩之後就不吸煙了,可是從2014年3月8號開始我簡直快變成煙囪了,情緒失控時有發生,有時接觸到一些MH370或乘客家屬的信息會發飆、發狂。」
徐京紅想像她跟孩子暴躁起來的樣子,「可能很猙獰。」這讓她想起在家屬見面會看到的一些面相有些猙獰的老人,他們常常激動地發泄心中不忿,這種不忿長期控制著他們的表情。
2015年4月,馬航關閉位於北京順義空港物流園的馬航家屬溝通與支持中心,遭家屬抗議。馬航將每周三次的中心活動改為每月兩次的見面會,今年又改為每月一次。
154名中國乘客的家屬從北京乃至全國各地來到空港,與馬航工作人員爭吵,向他們索要事件真相和親人下落。兩年多來,來的家屬越來越少,最後固定下四五十人。
就在上個月,徐京紅在空港遇到家屬中可能是第5個開始「神志不清」的老太太。老太太對徐京紅說,「你很眼熟啊,我現在都記不得你是誰了,你叫什麼名字,我知道你,你是一個好姑娘……」然後絮叨對失聯事件的悲憤。
「你說人怎麼就能夠被摧殘到那種狀態呢?」徐京紅害怕自己變得跟那老太太一樣。「我是一個媽媽,我要帶兩個孩子,我必須有普通人的一面。」
如果家屬見面會沒有安排在周末,徐京紅只能先早早地開車把孩子送去上學,再從天津開到空港。在見面會上和其他家屬聊天、互相安慰。不是太塞車的話,到空港是一兩點鐘,待不了多久又得回天津接孩子放學。
「我老公都不知道我去了,開車很辛苦,在高速上很困很困,但我覺得這麼做值,很變態哈?」
幾個好閨蜜想幫她排解,時不時拉上她一起吃飯、逛街、美容、美甲。徐京紅塗了顏色鮮艷的指甲油,上面還貼了鑽。和閨蜜們在一起,她也會像「普通人」一樣有說有笑,前提是在她面前絕口不提馬航。「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精神分裂,不接觸到370還挺正常的。」
但她有時會拒絕閨蜜的邀請,一個人待著,抽煙、喝酒、哭。
被傷害和自我傷害
在尋找母親、照顧年幼的孩子和病重的父親之間,徐京紅努力保持平衡。只是「不正常」的狀況依舊時有發生。
2015年7月,徐京紅一家和親戚朋友一起去三亞度假。克服恐懼乘飛機去旅遊,是徐京紅為「給孩子提供圓滿的童年」作出的努力。
然而,這次努力被7月29日的一個新聞所摧毀。
法屬留尼汪島傳出發現疑似馬航MH370客機殘骸的消息。「原來一直存在僥倖心理,既然飛機不知道在哪裡,也許根本就沒掉到海里。你現在告訴我殘骸找到了,我當時整個人都有點崩潰,跟著一起去的幾個家庭的人都不敢跟我說話了。」
關於MH370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刺激著徐京紅,最大的一次是2015年1月29日,馬來西亞民航局宣布MH370航班失事,並推定機上所有239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已遇難。
另一位失聯乘客家屬張偉寧堅稱他不看新聞以避免刺激,卻對這些新聞了如指掌:2015年8月,馬來西亞總理宣布,多國專家證實在法屬留尼汪島發現的客機殘骸屬於馬航MH370;此後幾個月,在莫三比克和馬達加斯加附近海域發現大量疑似MH370飛機殘骸;2016年8月,馬來西亞官方承認MH370航班機長曾在自己家中模擬飛行過與這架客機疑似墜入南印度洋相似的路線,引發公眾對機長有預謀地自殺式墜機的猜想;2016年11月,澳大利亞運輸安全局更新的搜索報告稱飛機在燃料耗光後墜入海中……
列舉完,張偉寧氣憤地說,「隔一兩個月給你出點新聞,讓你家屬心裡崩一下,刺激一下家屬。」
張偉寧的女兒、女婿、外孫女都在MH370上。家中90多歲的老太太常常懷疑兒子張偉寧編造的謊言,「你說孩子出國了,出國快三年也得回來,一封信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什麼都沒有。」
女兒一家在順義有一套房子。張偉寧和妻子每個月至少去一次,開窗透氣,打掃衛生,洗床單、被單,「孩子回來就能住。」煤、電、水費,甚至車位費全給交著。
「我就堅信人在,從2014年3月8號那天,我就跟老伴說,我的第一感覺是人在,甭懷疑。而且失聯那天中午12點有個記者就給我信兒了,他就說你放心吧,飛機回去了,沒墜,回在哪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回去了。」
他隨即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強調信息源的「權威性」:「這個記者資歷比較深。」
採訪張偉寧時,他的妻子泡了茶,端來一碟切好片的蘋果,突然哽咽起來,「你們比我孩子還小呢,我一看你們就忍不住……」她迅速打住,轉身背過去。
幾分鐘後,她又對記者說,「你多高?1米68……我女兒也1米68。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女兒也姓張……你們以後常來我家做客,常來我家……」
妻子出門買菜後,澎湃新聞(澎湃新聞-專註時政與思想-ThePaper.cn)記者問張偉寧,「阿姨一見到跟女兒年紀相仿的姑娘就控制不住情緒?」
「肯定了,我們現在早上起來鍛煉都很早,八點多鐘人家帶著孩子出來玩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家了。晚上都是天黑了我們才出去。」
「為什麼?」
「不願意看到人家帶著孩子玩。」
徐京紅也有相似的體驗,在馬路上看見別的母女在一起走她都受不了。「有時候開著車看見了都會控制不住自己哭,也是挺不正常的。」
徐京紅的飛機刺青。
今年夏天,徐京紅紋了一個刺青。
「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發泄,可又不知道怎麼辦,那就讓自己痛好了。」她讓刺青師告訴自己哪個部位皮薄,感受更痛,然後決定在前臂內側紋一個飛機。她故意不敷麻藥,紋的時候痛得發抖。
去看望父親時,徐京紅特地穿長袖。
丈夫發現刺青的存在後,氣得立馬把手機摔在地上。「他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是想這樣去做。」徐京紅挽起袖子,把手臂放在桌面上讓我們看。
飛機呈降落的姿勢,朝向她的心臟。
對張偉寧和徐京紅而言,生活有點不得不活下去的味道。
張家客廳的茶几上、飯桌上、桌子抽屜里放著一排排的葯。心梗、腦梗、血壓高、尿酸高,各種毛病在失聯事件後集中爆發。醫生給他們的建議則是注意心理健康。
但張偉寧顧不上這些,他仍拒絕和MH370乘客家屬以外的人接觸,理由是不想「跟祥林嫂似的」逢人訴說不幸。
他下定決心,「要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出真相把人找回來為止,除非我死了,只要我活一天,爬我也得爬到馬來西亞航空公司去找他們要人。」
張偉寧常服用的葯。
張偉寧覺得找不到孩子活著也沒什麼希望了,一把葯一把葯地吃下去保命,也是為了找孩子。徐京紅則連吃飯都覺得是一種負擔,「人要是能不吃飯就好了。死可能是能輕鬆一點的最好方法,但是不能這麼做,有很多責任要去承擔,不能這麼自私。」
「我沒有立場去指責別人」
姜輝沒有把生活當做負擔。陪伴家人和尋找母親,是他認為最有意義的兩件事。
失聯事件後,他和徐京紅一樣丟了工作,卻覺得自己現在才發現了生命的意義。「以前一直是在為業績、為考核在打拚,但是370事件之後,我一直在想40多歲了,人活著是為什麼?我覺得要做一些自己認為真正確和讓自己開心的事情。雖然有失業的焦慮,但這個事讓我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孩子、照顧家庭。」
12月22日晚,姜輝走進北京地壇公園南門附近的一家咖啡廳。他微笑著打招呼,邊坐下邊脫下圍巾和外套,慢條斯理地疊好,放在他左側的空椅子上。翌日下午,他會在滑冰館用同樣慢條斯理的動作為5歲的女兒穿滑冰鞋,戴膝蓋和肘腕保護套,然後站在滑冰場外的寒氣中看著女兒訓練。
姜輝為女兒穿滑冰鞋。
「需要點些什麼喝的?」
「我不用。」他拿出一個塑料水杯,裡面泡著茶葉。聊天時,他不時打開杯蓋喝一口水。偶爾會用手摩挲杯沿,陷入深思。
「我現在最害怕的事情是停止搜索,如果說得更長遠一點,我害怕的是我這一生能否等來MH370的真相。我不要帶著遺憾和疑問走完這一生,所以我會用餘下的時間去推動MH370的搜索和事件調查。」
他希望用家屬的誠意來促使官方力量堅持搜索,「光憑我們家屬的力量太渺小了。」12月3日,他和中國、法國和馬來西亞的幾個家屬抵達非洲島國馬達加斯加,尋找飛機殘骸。5天後,他們在馬達加斯加海灘上發現了一塊疑似飛機殘骸的碎片。
18日凌晨3點多,姜輝回到北京,6小時後還要送孩子去上課。「走的時間太長了,半個月來她媽媽一個人又工作又帶孩子也吃不消。」
整整半個月他都沒怎麼看家屬的微信群。他知道自己又被罵了。
群內有家屬認為,姜輝去找殘骸等於去確認飛機和人已不在了,是對其他家屬的傷害和背叛。在家屬群的聊天記錄里,澎湃新聞看到有人罵了姜輝。
上一次因為殘骸的事被罵是在去年,獲確認的馬航MH370殘骸在法屬留尼汪島上首次被發現,姜輝和另外兩名馬航家屬去了留尼汪島,想核實外媒公布的信息。
「有些家屬罵我或說過激的話,我能理解。我回北京才知道,前陣子天津有個老太太,她兒子在飛機上,她開始經常自言自語,還進了醫院。這些家屬都已經傷心成這樣了,你不能苛求他們保持理性。我就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他們說什麼也不用放在心上。」
但他並非每次都能心平氣和地應對家屬間的互相指責,七八個家屬群里,剛開始他還會和別人互相對罵,「但後來我是不理他們了,沒有意義,只能是消耗和傷害自己。」如果是在他自己管理的群,有時候這個家屬罵那個家屬罵得太過分,他直接把罵人的踢出去。
家屬間最嚴重的指責緣於去年年底馬航提出的和解方案:馬航賠償250萬,條件是免除後續法律賠償責任,後來賠償金額改為252萬。超過40位乘客家屬領了賠償,與馬航簽署和解協議。
儘管放棄追究賠償責任不等於放棄追尋親人下落和失聯真相,領賠償的人還是遭到了部分家屬的指責。他們大部分不願意公開談論此事,逐漸淡出家屬群體。有的減少在微信群的發言,或者不再去空港的家屬見面會。少數幾個人剛拿完錢便消聲匿跡。
「什麼數字不挑,偏要挑二百五。」徐京紅拒絕了和解,覺得這筆錢是對家屬的侮辱。對簽了和解協議的家屬,無論是徐京紅、姜輝還是張偉寧,都經歷了從憤怒到理解的心理過程。「有的家庭確實是生活很困難,他需要這些錢繼續生存。」徐京紅在「生存」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但有的家庭(記者註:指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是我不能理解的,他們可能想放下它,不再追究了,就是不想再聽見這件事了,這樣的人也是有的。」
她停頓了一會兒,補充道,「我沒有那個立場去指責別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慮,你無法完全站在別人的處境去考慮問題。」
生活在繼續
李成的弟弟李立在國外打工,2014年3月8日到吉隆坡轉機乘MH370回國。失聯後,李成的母親整天哭,原本視力就不好的她如今雙目失明。
李成說,父親原來是「挺清醒的一個退休教師」,「但是現在見了垃圾就撿到家裡,撿的垃圾裝了兩大車,塑料袋、塑料瓶,別人扔的衣服、鞋子,什麼東西都有,基本上失去一個常人的理智了。」
李成把和澎湃新聞的見面地點定在離他所在村口不遠的一間十平方左右的平房,說是舊屋在翻修,進水了待不了人。但他們顯然並不願提及舊屋翻新這個話題。
李成、李立的妻子劉月華、李成的兩個妹妹和李成的老母親,擠在這間擺了兩張床的屋子裡。
李成說,家裡人要麼務農、要麼打工,經濟條件不好。「不拿(賠償)吧老人身體狀況不行,還得住院治療,拿吧確實不符合我們當時拒領賠償的決心,很矛盾。拿可以拿,但是我保留找人的權利,我必須保留這個權利。」
「會不會因為領錢感到壓力?」
「怎麼說呢,心裡反正是很複雜……」幾秒鐘的停頓後,「現在還不如不拿呢。」
「為什麼?」
「不拿我能繼續和姜輝他們一塊尋找真相,拿了家屬間的指責挺厲害的。我真想去北京,但是從那以後(領賠償後)有的家屬指責你,你去北京沒什麼意義了。就是像姜輝他們到馬達加斯加這些事還有家屬在指責,原來我會在群里出面說一下誰對誰錯,不要再爭執了,現在我不發表說法了,只是默默地關注,但我從心裡是支持他們的。」
李立的妻子劉月華說,出事那一年多,她腦子老是記不住東西,「本來是想著要回屋拿什麼東西,走到屋又忘記了。」晚上睡覺老做夢,「他在國外給我打電話的情景老是在腦子裡轉。腦袋裡就是想著飛機不可能回不來,飛機是不是跑到一個什麼地方降落了,人是不是在一個森林或者在一個小島上。」
她語速很慢,眼睛一直看著地上,每回答一個問題要想很久。聲音也不大。一屋子的人屏氣凝神,剛好能聽見她說的話。「我記得一次騎電動車送孩子上學,轉彎時腦袋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前面有一輛貨車迎面過來,差點碰到一塊,我的車就摔了。從那以後就想不能這樣下去,要振作起來,如果再出事情的話家裡怎麼辦,所以說從那以後我就慢慢地開始……開始想要振作起來。」
直到採訪結束後,劉月華和李成的妹妹們小聲聊天時才面露微笑。
兩天後的晚上,李成突然給澎湃新聞記者連發8條微信和3條簡訊,要求所有家庭成員在文字報道中用化名、視頻打馬賽克,報道里不能出現真實的地理位置,只能說他是「某省」人。
栗二有每個星期天仍撥打兒子的電話。
如常替代無常
對張偉寧來說,女兒家在順義有套房子給他打理,算是為親人的回歸留個念想。但親人有一千多天沒有回來的事實仍是他的噩夢,白天他還得在老太太面前強顏歡笑,繼續騙老太太說孩子在國外。
栗二有則從來沒有夢到過孩子。「因為啥,我孩子是搞通訊的,他沒有出事之前,每天也是全國各地在轉,春節(前臘月)二十八、二十九才回家,過了春節初五、初六他就出去了。所以雖然說孩子失聯,但是我覺得他還在外邊工作。」
他每個星期天給兒子打電話,對「您撥叫的電話已關機」聽而不聞,然後對著電話拉家常。選擇星期天是因為「怕耽誤孩子在外邊工作」。
12月6日,栗二有從北京出發,去到馬達加斯加與姜輝他們匯合,「一塊去找真相。」
剛到馬達加斯加聖瑪麗島的海邊旅館,行李還沒放下,栗二有就摘下樹上的一個野果吃。姜輝忙說,「你別瞎吃,別中毒了。」
「我說了他還在那咬、說了他還在那咬。」姜輝回憶。在馬達加斯加的沙灘搜索殘片時,栗二有突然躺下,對姜輝說你給我拍個照片。
栗二有說,果子能吃,躺下感覺沙灘的熱量也可以承受,證明兒子像魯濱遜一樣在一個島上生活著。《魯濱遜漂流記》的故事,他不記得已經對媒體說過多少次。
他總拿馬達加斯加跟馬來西亞對比,說馬達加斯加東海岸的氣味是好聞的,不像2015年初到馬來西亞海岸時,聞到的「嗆的人受不了」的腥氣;馬達加斯加的海水很清,三四十米深的時候都能看到海底,馬來西亞的就沒那麼清。總之他認為馬來西亞的海水就是「兇險嗆人」,而馬達加斯加呢,「用一個詞就叫沁人心脾。」
「海水很藍,聖瑪麗島被綠色覆蓋,我的兒子現在就住在類似這樣的一個島上。」
12月21日,澎湃新聞記者到栗二有家時將近下午1點,栗二有早已吃過中飯、睡了午覺,正和妻子坐在客廳里看中央電視台中文國際頻道,看有沒有關於飛機的新聞。這是他們每天必看的頻道,除了睡覺和外出,電視就沒關過。
這天是冬至,他的妻子堅持要熱餃子招待記者,「冬至不吃餃子要爛耳朵。」她有些自豪地說,「如果別人家裡出什麼事,會感覺家裡陰森森的,我沒有。兒子一年到頭出差,我們習慣了。要是不提這件事,我就感覺孩子還是在外面出差的。」
她每天要吃安定葯。失聯事件發生一年來,她常在睡夢中無緣無故坐起來哭喊,摔手機。第二天栗二有問起來,她自己也疑惑,「我沒有摔,我沒有哭。」
在妻子徹底摔壞3個手機後,栗二有帶她到邯鄲市中心醫院。那是2015年夏天,妻子被診斷為重度抑鬱。
女兒、女婿堅持讓母親來自己家住,帶帶外孫女,分散精力,她的情緒才開始漸漸好轉。只是依然不穩定,「小外孫女才兩歲大,我也跟她著急,一點小事惹到自己了就發火。」
栗二有也感覺自己身體快累垮了。於是,他強制自己哪怕睡不著也要在晚上兩點前睡覺,六點準時起床打太極,中午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午休。
「沒有一個好身體,等不回來的。」他用宣布一個五年或十年計劃的口吻說。
日常
12月23日下午,姜輝開車送女兒去上英語課。這是女兒為準備幼兒園升小學考試報的班。
一路上,姜輝讓女兒把路上隨機碰到的車牌號數字相加,練習加法,又教她用英文念100以內的數字。送完孩子,他開車到民航局,拿出一塊20厘米左右的蜂窩狀碎片,「這是我們這次在馬達加斯加撿到的疑似MH370殘骸碎片。」
下午兩點半,工作人員收下碎片。姜輝開車接女兒下課,把她送到滑冰館,陪伴她訓練。
這時,徐京紅已經送完孩子上學並來到北京。她買了湯,送到父親病床前。晚上,姜輝會在微信上找徐京紅聊天,安慰承受著重負的徐京紅。
時而有更年輕的家屬找徐京紅,「徐姐我該怎麼辦。」「我只能安慰她們,抱著她們哭一哭,然後勸她們要堅強,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去堅強。」
一位家屬的丈夫在飛機上,她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因為職業限制,她頻繁出差,沒辦法常常陪在孩子身邊。她經常哭,一些朋友覺得她「沒完沒了」;而當她在微博上發些快樂的內容,會有一些網友私信:「你老公都沒了,你還笑。」
徐京紅為這位家屬憤憤不平,「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讓我們怎麼自處啊?」
只有和家屬待在一起的時候,徐京紅才能放鬆地哀樂無常。「會一起笑得很開心,也會因為一個人崩潰而大家一起崩潰掉。」
徐京紅記得,有一次姜輝喝多了,平日理性平和的他突然嚎啕大哭,「那簡直是太恐怖了。」朋友送姜輝回家,他開不了自己家的密碼門,他忘了密碼。
室外有霧霾,門窗緊閉。徐京紅點燃一根煙,抽油煙機便又開始工作了。
她放了手機里的一首歌,《馬航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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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生命穿越了時空 文章來源 http://jf13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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