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帝師

第一次見到陛下的時候，他正在搖頭晃腦的背論語。

看得出來他很緊張，背得磕磕巴巴的。

彼時先帝氣色還很好，嚴肅的坐在一旁，擺擺手示意我不必行禮。

等斷斷續續的論語背完，先帝勉強點點頭，對這個清秀的少年說道：「鵬程先生學問很好，以後他就是你的老師了，你要用心學習。」

他的目光有些柔弱，表情也很靦腆，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給我行了禮：「學生見過先生。」

從那時起，我就成了他的老師。

四書五經，我都與他細細講解。

詩詞字文，我都悉心教導。

我用盡我畢生的學問，為他講授我所理解的先聖道理。

我知道我背負著怎樣的使命，我知道這個少年以後將要承擔怎樣的重任。

我不敢有絲毫懈怠，每一句話出口，都要在反覆的考量後。

所以我越來越寡言少語。他卻很聽我的話，一心想做聖君。

後來先帝故去，陛下登基，我便成了帝師。

我幼子在酒樓與人毆鬥，將「我爹是帝師」這樣的話搬出來。

我把他鞭笞三十，關在書房裡禁足了兩個月。

老妻罵我心狠。

她不懂的是，我怎能不狠心？

帝師不該是用於炫耀的資本，而應是規束我言行的一份期待。

我一舉一動，影響的是陛下，進而影響整個天下。

影響的是黎民百姓，影響的是歷史洪流。

我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差錯。

生怕一步踏錯，就成了千古罪人。

我輩讀書人，豈能留罵名於青史？

讓我欣慰的是，陛下寬容仁德，真有聖君之相。

寬徭役，平冤獄，百姓無不頌念。

彼時藩王勢大，削藩勢在必行。

我效仿史書先例，請旨削藩，不料平王順勢而反。

我揮灑筆墨，代陛下連發檄文，痛斥逆行。

想來以堂堂王者之師，坐擁天下之力，反王何能成事？

不料大戰一起，平王竟勢如破竹。仁義之師，終不敵虎狼之兵。

連戰連敗，大勢盡去。

我仍在故紙堆里尋找先聖的道理，苦思破局的良策，陛下舉火自焚。

當我看到那一夜燎天的烈焰。

我終於明白我讀的聖賢書治不了天下，我滿腹的學問，救不了大統。

平王進城，我成了階下之囚。

帝師的名頭，留住了我的性命。

說來實在諷刺，陛下信任了我一生，給了我地位和尊嚴。臨到去了，卻仍是他護著我的性命。

陛下啊，如果有來生，老臣想做您的學生。

平王招我入殿，溫著聲音說：「先生莫怕。你是當世大儒，今次只是請你來擬份詔書罷了。」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

我知道只要我擬了這份詔書，我依然可以安享榮華富貴。

我的老妻，我的幼子，我的所有親人朋友，都得以安生。

但我更知道，作為帝師，我擬的這份詔書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連陛下最親近最信任的人都背叛了他。

意味著連陛下最親近最信任的人都在唾棄他。

天下會怎麼想他？

歷史會怎麼記他？

他便成了一個無能之輩，一個昏聵帝王！

誰還會記得他種種善舉？

誰還會念他諸多仁政？

若連我都忘記了陛下，誰還會記得他？

我問平王：「擬什麼詔？」

平王答：「自是登基詔書。」

我說：「若是先帝之子，自無不可。」

平王冷了臉：「先生是不是不清醒？」

我咬牙道：「恐怕是王爺權欲熏心！」

平王拍案而起：「這詔書你必須得擬，違令則夷你九族！」

說不恐懼是假的，說不動搖是假的。

可當我深深閉目，腦海浮現的全是陛下的音容笑貌。

「先生，此句何解？」

「河東賦稅太重，此次又逢大災。朕實不忍，欲免賦三年，先生以為如何？」

我睜開眼睛，眼角淌淚，伸手一抹，殷紅驚心。

我拿過大筆，奮筆疾書。

逆！逆！逆！

他想要正統身份，我偏要這天下都記得，誰才是正統！

平王一把奪過詔書，一腳將我踹翻在地，怒聲大喊：「拖下去，誅九族！」

刑場上，我親眼看著我一個個的親人在我面前被殺。

有的驚恐大喊，有的只是默默垂淚。

有的掙扎不休，有的低頭認命。

有的對我破口大罵：「王鵬程，你這個王八蛋！」

我知道他們心裡全在恨我。恨暴君無用，所以只能恨我。

我也知道後世會有人罵我沽名釣譽，罵我愚忠。

當我被一刀一刀凌遲的時刻，我也痛得想要求饒。於是我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我不是什麼刀槍不入，我也不是什麼道德聖人。

我只是，只是想讓你們記得。

陛下是個好皇帝。

是我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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