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你們可能不是那四成認為人生沒有意義的北大新生之一——但並不說明「空心病」不值得討論
今天刷知乎又看到@羋十四 發布了《不好意思,我就是那四成認為人生沒有意義的北大新生之一》,非常火熱,她強調人生本就無意義,人生的意義是建構出來的,無意義是一種選擇,不是病。其實曾經我是相信這一點,但後來發現因為那時我沒有真正接觸過無意義,真正接觸到的人才會體驗到「無意義」是「有問題」的。
所以,我很想說一些自己對於「價值觀缺陷障礙」——「空心病」的看法。
首先從自己比較了解的創傷說起。創傷心理學的發展歷史是歷經曲折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很多從戰場退役的傷員和老兵都會出現一系列情緒崩潰的問題。當時沒有所謂PTSD的概念,也沒有心理創傷的認識,一開始人們的態度是認為他們只是不夠勇敢或者道德低下(現在我們回頭看,會覺得這種看法很可笑,但在當時對於人類心理認識不足的情況下,那就是真實的群眾認知)。
可是越來越多的人持續受到驚嚇和噩夢的折磨,讓人們開始懷疑,真的只是勇氣和道德問題嗎?我們的社會怎麼了,會有這麼多缺乏道德和正義感的人嗎?有人開始提出疑問,認為不僅僅如此,可能有其他原因。首先提出的概念叫「炮彈休克」,臨床工作者認為是士兵在被炮彈襲擊之後,生理上的損失造成了情緒崩潰和各種身心反應。可是這種概念很快就無法解釋現實了,因為越來越多沒有被炮彈襲擊的士兵也會出現同樣的癥狀。精神病學家們就開始考慮是否有心理因素。但這樣的討論聲隨著二戰結束,又漸漸淡化。
心理創傷大規模被承認是在19世紀70年代。歷史在美國的越戰退伍軍人中再次上演,他們從戰場中回來後表現出同樣的身心癥狀,臨床工作者和精神病學家們集中開始研究和總結。在1980年發布的《精神障礙統計手冊第三版》中,新增加了一種精神障礙,就是我們現在熟知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它的前提是有威脅生命的創傷事件,個體在其中感知到極度的恐懼,事後的反應常常有抑鬱和焦慮的癥狀,但有一些特殊癥狀是以往抑鬱症和焦慮症無法界定的,包括閃回、高度警覺、驚跳、迴避退縮、持續的噩夢等等。
從此開始,對於PTSD的癥狀研究越來越多,對於什麼事件可能引起PTSD,其表現有何不同也越來越多探討,到21世紀PTSD的生理機制也得到了很多證據支持。到現在,沒有人會懷疑,PTSD是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概念和疾病。
我並不是說「價值觀缺陷障礙」一定會像PTSD一樣,將來肯定能寫入手冊,但它的來源和目前的狀況與一戰時期我們對於心理創傷的認識驚人的相似。徐老師在全國TOP2的學府里,可謂是中國最優秀的年輕人中看到了一種診斷手冊中,包括他自己的個人知識體系中無法解釋的現象,它像抑鬱症,但又不完全是(就好像一戰中的軍人的情緒崩潰,它像道德低下,但又不能完全解釋),傳統的治療完全無效。所以徐老師在個人的臨床經驗和對中國最優秀年輕人的觀察中提出了一個「假設」,或許不是抑鬱症,它是一個新的東西,暫且給它命名為「價值觀缺陷障礙」,為了大眾好理解起個通俗的名字叫「空心病」。
科學的探索都是從「假設」開始的,所以徐老師從假設開始,總結了它的特點(詳情見《https://zhuanlan.zhihu.com/p/21651116》):
1. 從癥狀上來講它可能是符合抑鬱症診斷的。
2. 他們會有強烈的孤獨感和無意義感。
3. 通常人際關係是良好的。
4. 對生物治療不敏感,甚至無效。
5. 有強烈的自殺意念。
6. 通常這些來訪者出現這樣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兩天。
7. 最後,傳統心理治療療效不佳。
他最初是在一個學術交流的論壇中提到了這個話題,希望引起學者重視,讓大家都來關注這個我們過去心理病理模型所無法解釋的現象。讓更多研究者可以去探究這個問題。當「假說」提出來之後,如果沒有人進一步驗證,它就永遠停留在假設階段了。我們中學的理科知識就告訴我們,一個研究的過程就是通過假設——設計實驗——收集數據——驗證假設的一個過程。通過這個過程的不斷重複,我們對於「價值觀缺陷障礙」是不是一個站得住的概念就會有更多認識,如果站不住,那這些傳統心理病理模型無法解釋的現象如何解決也會有人去從另外的視角去解讀。
那為什麼有很多人會像羋十四一樣覺得,這是一個偽概念,人生沒有意義其實沒病,也是一種選擇呢。其實這個觀念往更極端一點引申,在知乎上曾經有過這種討論就是:「自殺是不是也是一種選擇,是沒問題的?」
我覺得不是。(不絕對,比如說對於安樂死的討論,但暫且我不把安樂死和自殺放在一起)。
至少我們不能倡導和支持說:自殺是一種不需要去反對的行為
有兩點原因讓我這樣認為:
1,大多數自殺者他們都是帶著內心深處非常強烈的心理痛苦和絕望感而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應對心理痛苦和絕望感,原本有其他的辦法,只是在這種狀態里,人們會把自殺當做唯一的解決辦法。
2,從更原始一點的角度出發,我會感覺到不反對自殺,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在不反對人類進行自我毀滅。這是反人類的。
所以,我的態度是,我尊重每一位選擇自殺的人,因為我知道你們經歷了痛苦、絕望和無奈你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我尊重這樣的選擇。但並不代表我支持你們這樣做。
那把這個引申收回來一點,追求意義感呢?
其實,在每個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中,是不需要去有意識地去思考意義感的,因為我們每天都在上班、上學,和朋友出去,和親人共處時光,我們就生活在有意義的世界裡,儘管我們沒有去有意識的去看:「噢,這就是意義。」但確實,人生中那些「普通」就是一種意義。
就像羋十四說的:
然而個體的生命是卑微的,維繫我們生命的,或許是愛,是因果,是命運,或許是莫名其妙的責任,是基因里被寫入的生存慾望,唯獨不是意義。
生命是卑微的,我們都很普通,但是普通中會有「愛,因果、命運、莫名其妙的責任(使命?),生存的慾望」,這些東西很普通,我們就不把它們當做意義了?它們就是我們大多數普通人生存的意義啊。
所以,羋十四你們並不是「那四成認為人生沒有意義的北大新生之一」,你們是健康生活的人。
那什麼時候,意義感會缺失呢?
面臨極度的困境時。
就像我前面說的,自殺的人往往面對著極度的心理痛苦和絕望感。這種極度的心理痛苦和絕望它不會憑空而來的,它一定是在你的經歷中體驗到的。
一種常見的情況就是創傷。在人類面臨巨大的生命威脅和挑戰時,遭受了心理創傷之後,尋求意義就格外的重要。弗蘭克爾把他在納粹集中營里的體驗寫成了《追尋生命的意義》,在絕境中,人的生存就需要意義感來支持。近年來積極心理學興起後,創傷領域強調的「創傷後成長」也格外強調意義的追尋。因為人在面對困境,心理極度痛苦和絕望時,如果沒有意義感的支撐,選擇逃避這個世界會成為很多人的選擇。
那為什麼在北大這樣的學府,人們普遍失去意義感。或許就是徐老師所說,教育帶給了我們「創傷」。
這種「創傷」不同於威脅生命的創傷,它更像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挫敗和困境,我們不斷地在現行的教育體制中經歷「失敗」。塞利格曼電擊狗的實驗讓我們知道了一個概念叫「習得性無助」,學習生涯中我們一次次地「失敗」,慢慢就形成習得性無助了,好像人生沒有出路,沒有「成功」的可能性。
在這種困境下,缺乏意義感的支持,學生就會「抑鬱」,會逃離這個世界。
我們應該放任這樣的現象嗎?我們可以在這種情況下說「無意義」是一種選擇,我們不反對所有「無意義」的選擇嗎?
我個人覺得,決不能這樣。
其實,如果這是個例,可能或許有其緣由。但徐凱文老師在TOP2學府一次次見到這樣的孩子,他能夠不去反思這其中蹊蹺嗎?
他反思的結論就是——這是一種「時代病」,這個時代的教育、壓力、社會競爭等等,讓人們漸漸缺乏了自我建構意義的能力,缺乏了生活的價值感。
下面高能預警,我要講一個濃雞湯,這個雞湯是我在諮詢師的個人成長課堂上老師灌給我們:
這個故事的出發點是一個概念,以人為中心心理治療認為人的最高需要是「自我實現」,老師當時提問我們,在我們的生活中真正見到過「自我實現」的人嗎?我們陷入了沉思——似乎沒有。每天都有新的目標,考上了研究生想著未來3年畢業後找好工作,人生的目標就是一個接一個,「自我實現」似乎只能是一個過程,沒有終點。
隨後她給我們講自己生活中遇到的「自我實現」的人——她的家政小時工阿姨。她說每次遇到這位阿姨的時候,她總是帶著真實情感的流露,熱情而溫暖。她的這種真實讓每一個她的僱主都非常信任她。有一次老師出差,到了機場發現自己護照沒拿,但回去一趟已經來不及,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位阿姨,她當時應該恰好在老師家附近,而家裡的鑰匙留給過她。不一會兒阿姨就帶著護照趕到了機場,老師還特不好意思地覺得耽誤了她的其他工作,但她一點也不覺得,非常開心自己真正幫助他人解決了麻煩,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無法掩飾。
作為一個「社會底層」的勞動者,她收入不高,每天六點起床去往第一家幹活,常常忙到晚上七八點。她有時也為孩子的事情而煩惱。但這一切不可能會擊垮她。她手裡有一大串各種僱主家裡的鑰匙,她真正為做這件事情而感到「自我實現」。
個體的差異性遠遠高於我們的想像。正是如此,所以每個人眼中「意義」的差異也遠高於我們的想像。
我常常感受到,作為一個孩子,我永遠都無法想像我在父母眼中是多麼重要的「意義」;作為一個學生,我永遠無法想像我在老師眼中的「意義」;作為諮詢師我常常試圖理解我在來訪者心裡的「意義」。
這些最為普通的關係,其實都是有意義感在其中推動。為什麼很多人在各種器官衰竭後,親屬依然堅持要靠機器還維持他的生命?因為「他們的存在」本身,對親屬就是有意義的。這就是十四在闡述維持生命的一部分緣由——愛。愛難道不是一種非常強大的意義嗎。或許它太理所當然,它流淌著我們血液里,是不需要通過努力就獲得的,所以我們每一個在教育中被灌輸要努力向上的人才不把它當做意義。
同樣這個時代賦予了我們每個人各種「價值條件」——成功才有意義。
意義被等同於一種行為結果之後,還會有人能夠「自我實現」嗎?
人生歸根結底只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中的每一個動作和選擇,都可以建構出意義。可是當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年輕人都看不到人生的意義時,這難道不是一種「時代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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