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雲
三歲失恃，那時我還不懂難過。
父親因公務常年在外，繼母對我和弟弟只有打罵。
每次與弟弟抱頭痛哭後，我總會想，為什麼父親不能在身邊陪著我們？世上還有比我們兄弟倆更可憐的人嗎？
後來我知道了，有。在我十歲失怙的時候。
銀子是個好東西，這道理我當時已經明白。在我險些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在劉全走了幾十里地都借不來銀兩的時候，在我不得不賣地以維持我和弟弟學業的時候。
我一次又一次清楚的認識到，銀子，真是個好東西。
有多少人罵我是丟祖田的敗家子。這其中有我的長輩親人，有亡父的朋友部下。
可是我借銀子的時候，他們在哪兒呢？
那年我十歲，我懂得的道理伴隨我一生。
我沒有回過一次嘴，也沒有在他們面前流過一滴淚。
我只是抓著弟弟和琳的手，我跟他說，咱們沒有退路了。我們連回家種地的路子都沒啦！要麼出人頭地，要麼去死。
他還小，他只知道手被抓得很疼，但是他很聽話。
很多人都說咸陽宮官學的學業很重，我不覺得，我嫌太輕。我認真的上每一堂課，拚命去學每一點知識。
官學裡的公子哥們都笑我和弟弟是書蠹，我們從不還嘴。
不僅是因為我們沒爹沒媽，誰也惹不起。
更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們想要什麼東西，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我們沒爹沒媽，沒人會無條件幫助我們。
整部論語，我倒背如流。詩文書畫，無所不會。我精通滿漢蒙藏四族語言，對每一個能決定我們命運的人都笑臉相迎。
隨園主人袁枚寫詩稱讚我：「少小溫詩禮，通侯及冠軍。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雲。」
他稱讚我和弟弟「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的時候，他絕不會知道他眼前這個十來歲的少年等待了多久。
我有時候會很羨慕那些飛鷹斗狗的公子哥，我知道他們也許一輩子也學不會逢迎別人。我好羨慕他們，可老天爺只給我安排了這樣的命運，我要狠狠的跟它干一架。
袁枚在文壇的地位毋庸置疑，他的評價讓我進入更多人的視野。
我謹言慎行，愈發刻苦，終於等到了直隸總督馮英廉。
不對，我應該說，終於等到了爺爺。
他包攬了我和弟弟所有的費用，讓我們得以繼續學業。他給我最好的資源，教會了我許許多多的官場知識，他還把他的嫡孫女嫁給了我。
我的妻子，馮霽雯。
她嫁給我之前，我一貧如洗。她嫁給我之後，我才終於感覺我擁有了什麼。
那不是她帶來的嫁妝，亦不僅是她對我的珍愛。
不僅是她的悉心照顧，不僅是她的軟語溫柔。
我空落落的心，好像有了陪伴。
十九歲去科舉，我名落孫山。
我弄丟了我最寶貴的機會！我親手弄丟了它！
這麼多年的日日夜夜，這麼多年的勤勤懇懇，臨門一腳，我掉了下來。
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我當時的絕望。
但我站了起來。
我記得我跟和琳說過什麼。要麼出人頭地，要麼死。
我有了霽雯，我不能死。
所以只有出人頭地這一條路可走。
這一年，我承襲了三等輕車都尉，這是我死去父親留給我的最後遺產。我比所有人都要努力，終於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被授三等侍衛。
二十三歲那年，在爺爺的幫助下，我終於得到了一個機會，做了皇上的儀仗隊侍從。具體的工作是抬轎和舉旗杆，我非常非常非常地珍惜這個機會。
抬轎的時候，我小心翼翼。舉旗杆的時候，我挺得筆直。
我有時會借著轉彎看路的機會偷偷掃一眼聖上，我知道他一個眼神就能決定我的一生。
我不著急，儘管我拼了命的想要往上爬。我唯一能做的，是更加拚命的學習。
很多事情在我的記憶中都已經模糊，但我的生命中，從未有一天是那麼清晰。
那一天聖上出宮，坐在乘輿中閱邊報，忽然有人來奏，言要犯脫逃事。聖上蹙眉問曰：「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
聲音里僅僅透露出一絲不悅，周圍的人全部都噤若寒蟬。這就是權力的力量。
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唯有我幾乎要大叫要瘋狂要咆哮。
我清楚記得，那是《論語》第十六篇《季氏》里，第一章第五句。
它的意思是：老虎、犀牛從籠子里跑出來，龜甲、玉器在匣子里毀壞了，這是誰的過錯呢？
在我讀過的所有大儒對《論語》的註解中，我同樣清楚的記得，古人注此句，曰：典守者不得辭其過。
沒人知道我內心是怎樣的奔騰呼嘯。
他們只看到我竭力保持平靜的面色，只看到我恭恭謹謹的回答：「典守者不得辭其責。」
聖上笑了。
他問我：「你也讀論語嗎？」
我低頭答是。
聖上又問我家世、年歲。
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我一一對答。
我知道，我的一生，從此改變。
我這一生，做過一些好事，也做過更多壞事。說我惡貫滿盈，不算錯。
一直有人罵我，很多很多的人罵我。
我已經習慣了被人罵，從我幼時賣田的時候，我就習慣了。
但他們不知道，我已經不是那個沒辦法還手的小孩子。我失怙恃，但我自己是自己的依靠。
罵我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坐牢，有的流放，有的休官，有的跪倒。
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他們都得閉嘴。
百年之後，千年之後，是毀是謗？
我不在乎。
口舌之劍，可能斬我一根毫毛？
我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我家財無數，富可敵國。
我愛的、愛我的，我都讓他們快活。
就連劉全都一擲千金，連二品大員也得讓他三分哩！
可是。
我的霽雯，她要離開我了。
因為幼子早夭，她傷心過度，流著淚要離開。
可我捨不得。
她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拚命的往上爬。她明白這些年我是怎樣努力的度過。
我一生都在揣摩別人的意思，我了解很多很多的人，卻只有她了解我。
我這一生，從不肯稍離聖上。我知道我所有的光榮所有的煊赫都來自於他的恩寵，我知道暗地裡有無數的人覬覦著我的位置，我知道有無數顆蠢蠢欲動的心。
但我還是幾月不上朝，在家照顧霽雯。
我懸賞五十萬兩白銀，求人治好她。
我舉行盛大的祈福儀式，賄賂鬼神。
可命運啊，這是我沒辦法爭取的事情。
貧窮沒有讓她稍遠，疾病卻帶走了她。
她還是離開我了。
我為她舉辦了最奢華的喪禮，整個紫禁城，所有的王公大臣，無不前來弔唁。
風光極啦！
霽雯，你不會怪我吧？
我儘力啦！
她生前所居的壽椿樓，我不許任何人打亂布置，一應如舊。
我想我知道什麼叫難過。
難過不是日子過得難，難過是心裡沒有著落。
Ps1：和珅發跡故事有許多說法，記載不一，本文採用陳康祺《郎潛紀聞》。
Ps2：我個人很喜歡和珅的兩首悼亡詩。悼念妻子馮氏的。摘錄如下：
其一：
修短各有期，生死同別離。
揚此一坯土，泉址會相隨。
今日我笑伊，他年誰送我。
凄涼壽椿樓，證得涅槃果。其二：玉蕊花正好，海棠秀可餐。今春花依舊，寂寞無人看。
折取三兩枝，供作靈前觀。
如何風雨妒，也紫同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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