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殺五萬次的男人」與「死不了」的日本時代劇

02-08

「傳說日本是由一把武士刀而形成，古神將珊瑚武士刀插入大海，拔出來的時候落下四滴完美的水滴，這些水滴便成為日本列島。——《最後的武士》

1923年9月1日，日本關東地區的街道簌簌發抖，這次7.9級的大地震導致142,800人死亡消失，93噸重的鎌倉大佛移動了位置，也同樣摧毀了立足東京的日活、松竹等各大電影公司。地震迫使各大製片廠紛紛遷移至關西地區。而京都地區因為保留著大量歷史建築，可以為拍攝時代劇提供絕佳的取景地。從此，各大電影公司在京都安札生息，也開啟了日本時代劇的第一黃金時代。

日本時代劇，是指1868年明治維新之前為背景的日本戲劇、電影和電視劇，敘述歷史事件和人物，展現當時武士、農民、工匠、町人的生活。僅1936年一年，拍攝的時代劇就有311部。誰也想不到，三年後的二戰，使電影業再次陷入癱瘓。

1943年，福本清三降生在毗鄰京都的兵庫縣，這時距離戰爭結束還有兩年。出身鄉野的福本每天漫山遍野地奔跑玩耍，也跑出了一副抗摔禁打的身子骨。戰後日本迎來時代劇第二個黃金時代。1950年，黑澤明已經拍出了《羅生門》，在威尼斯電影節斬獲金獅；1952年，溝口健二《西鶴一代女》中爐火純青的長鏡頭，甚至被人稱影響了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產生。1962年，《座頭市物語》上映，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整個60年代，日本幾乎每年都有一兩部「座頭市」電影問世。

△圖右金獅屬於《羅生門》，日本電影得到國際肯定

這些距離福本清三還很遙遠。16歲的福本中學畢業後來到親戚的米行幫忙，可他太靦腆，連「歡迎光臨」都難以說出口。與在京都經營不動產的叔父商量著轉行，叔父說，要不去東映公司吧。於是對電影一無所知的福本清三便去面試。因為當時需要招募大量的臨時演員，東映攝影所給面試者指指房間和化妝間就算是錄用了。到了片場，福本卻嚇了一跳，因為沒想到有那麼多人圍觀。還好，只需要遠遠地走一下過場，並不露臉。從此福本清三的演員一做就是57年。在這期間，他幾乎演遍了東映京都電影公司參與制作的所有時代劇。

下午兩點，我走向約定見面的地點——東映演員培養事務所，遠遠看見一位一身黑色運動服，同色棒球帽的男子站在門口，時不時與身邊的人說笑兩句，我以為是東映某個年輕的演員，因為舉手投足看起來頗有氣質。待走近，才發現這個「年輕帥哥」正是73歲的福本清三。

△年輕的福本清三的確可以當得上「帥哥」二字

之前曾無數次在屏幕上看過他的演出：路人、被害者、黑幫成員、犯人、反派、屍體……多是表情猙獰，渾身煞氣，日本媒體稱他為「被殺五萬次的男人」。這個「五萬次」確有誇張之嫌，據福本先生講，經人統計，他在熒幕上被殺的鏡頭大概在兩萬次左右，結果媒體報道幾次後以訛傳訛，變成了五萬次。而他本人也對媒體這種說法「心懷愧疚」。

在日本，有一個詞叫做「樣式美」，是指當一個套路完美演繹出來時，會流露出一種極致的形式美，福本清三就能在被殺中體現這種「美感」。如果你有看過他的出鏡，絕對會心中一嚇。那些角色不是直撲撲地倒地，瞬間斃命，就是掙扎搏鬥一番後再被人殺掉，花樣倒地斃命。他所扮演的惡徒，大多眼角上挑，配上倒八字眉和鮮血橫流，可止小兒夜哭。

△無論笑容還是臨死前的驚呼，福本清三的表演都帶著一股「邪氣」

這些形象正是福本清三自己設計的：「因為妝容基本上都是自己弄的，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很不熟練，弄得很難看。但研究久了以後，便熟練起來。因為妝容也是推銷自己的重要手段。獨特、符合角色要求的妝容，也會幫我贏得更多的工作機會。」福本清三以「大部屋俳優」的身份開始演藝生涯。「大部屋」即大房間之意，像他一樣的演員沒有自己專屬的化妝室，數人擠在一起，各自化妝休息。我們聊天的地方就是一間大部屋演員專用屋，十二平米左右的空間，其中一面牆壁鋪上了鏡子，屋中一個掛衣架，一張桌子，一排長凳，如此而已。

△福本清三在給自己上妝

東亞地區的影視發展，以日本最為歷史悠久。早在1896-1897年，這個國家就知道愛迪生的「電影視鏡」和後來盧米埃爾的「活動電影機」，盧米埃爾的攝影師杜萊爾曾用這種電影機拍攝過日本的街景。在1899—1900年間，戲劇演員井上和照相師柴田常吉，就嘗試拍過歌舞伎的幾小段演出。

早萌的影視發展、廣受歡迎的時代劇有著大量拍攝的需求，這些帶來的是體系化的演員工作體制。即使是在鏡頭中閃現下身影的大部屋俳優們，也與中國人印象中那些在橫店影城門口蹲點等候劇組招人，有戲就拍的「龍套」有所不同，福本清三需要與東映公司簽約，成為公司專屬的大部屋演員，每天要像坐辦公室的白領一樣簽到，查看公司今天給自己安排了什麼角色的工作。當他演到二十多歲時，就成為專業出演被殺角色的大部屋演員，稱之為「斬られ役」（被殺役）

△福本清三著名的「反身蝦」死亡姿勢

在拍攝一些特技鏡頭時，東映公司使用蹦床和海綿，取代以前使用的彈簧，使演員能做出更高難度的動作，出身農村從小在山裡跑跑跳跳的福本很快適應下來，可他真正決心投入演藝事業，還是契於工作幾年後的一次合作。在電影《丹下左膳飛燕居合斬り》的一場武戲拍攝結束後，扮演男主角的名演員——萬屋錦之介特意走過來，誇獎他：「哎呦，演得很不錯嘛」。這讓他產生了「我也能做好這一行」的自信。當時的大部屋俳優競爭激烈，福本開始每天鑽研演技，大量看動作電影，觀摩劇中演員死時的神態動作，比較自己和同事們的死法，盡量做到不一樣。

△福本清三（下）與大部屋演員同事們

△2014年，福本清三首次作為主角出演自傳性電影《太秦燈光下》，主人公香美山在冬日演反派跳入冰水，得到主演肯定

福本曾在一次採訪中這麼解釋：「我在劇中『死』的方式，很大程度地影響主角能給觀眾帶來怎樣的印象……我『死』得越慘，主角的英雄色彩就越濃。」他演繹過「被刺死」，「被砍死」，「被武士刀切腹」……所有的死法無一例外，都看上去非常醜陋。「人們能從這種醜陋的死法中找到美感，以最『不酷』的方式死亡，反而是最酷的。」

△福本清三在1981年《同心曉蘭之介-人質篇》中飾演發瘋的侍衛，在固守陣地與敵人抗爭時發瘋自殺。而這一幕也成為當時最精彩的死法。

他的成名也充滿了意外。1983年，名導演深作欣二監製的電影《蒲田行進曲》獲得日本電影旬報年度十大佳片第一名，片中男主角所扮演的就是一名大部屋演員。人們才開始對大部屋演員逐漸有了認知。1992年6月，一位粉絲寫信給《偵探！晚間獨家》節目組，請求尋找一名經常在電視中出現，又不知道名字的大部屋演員，並請求讓其錄製一檔著名談話類節目《徹子的房間》。而這位粉絲想要尋找的演員，正是出道38年依舊默默無名的福本清三。一番波折後，福本清三走入《徹子的房間》的演播室，由此聲名鵲起。

2002年，由湯姆克魯斯主演的電影《最後的武士》在日本選角，59歲的福本清三被片方選中，出演一名沉默的武士。就在臨退休的這一年，福本獲得了日本演員一生難得的機遇：在大片中出鏡，實現好萊塢出道。同樣幸運的另一位日本演員渡邊謙，甚至憑此片獲得了2004年的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電影故事發生在明治維新時期，一群保守派武士們拒絕接受西洋武器與軍事化訓練，赴死抵抗，躲入深山。在與官軍的最後一戰中，帶著武士的榮譽感，全軍覆沒。

△《最後的武士》中福本與湯姆克魯斯

實際上，1980年代以降，日本時代劇的熱潮就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大銀屏上更令人熱血沸騰的好萊塢電影和電視機上俊男靚女的戀愛偶像劇，福本清三能夠出演的時代劇也越來越少。因為要服從公司的安排，他在八九十年代還參演過大量類似黑幫成員，將軍門下，刑事，偵探，路人甲，看守，被主角機關槍狙擊死亡者……這一類的小角色。參加綜藝節目出名後，戲份漸多，角色比之前也要顯眼得多。不過也多是在黑幫幹部，警察，貼身保鏢等現代劇中出現。

△《太秦燈光下》中沒有時代劇可演的香美山只能去演死屍

在那部自傳式的《太秦燈光下》末尾，男主香美山年老體邁，回老家種田，當年一起演戲的兄弟也各奔東西。教過的女學生成為明星後不忘恩情，邀請他重回劇組。香美山在劍陣中痛痛快快地與當年鼓勵自己的名演員大打一場。最後滿足地被自己的女徒弟，一招斃命，躺在了飄零的櫻花樹下。

△《太秦燈光下》中，年邁的香美山（右）在練習打鬥中輸給了自己的女學生

在《太秦燈光下》之外，仍有一些影視作品對時代劇的沒落進行了刻畫。1994年的警探劇《古畑任三郎》，就有時代劇演員為了保留攝影棚，而殺死打算關掉時代劇拍攝的所長的情節。在殺人真相被識破後，兇手站在鮮血四濺的舞台上，高昂著頭,說出這樣的台詞：「對於男人來說，就算拼出性命，也不得不保護的東西是存在的。對於我來說，不管幾次，這種事情我都會去做。」他《最後的武士》中的武士一樣，選擇用生命來守衛已經消失的榮耀。

八十年代末，因《座頭市》家喻戶曉的勝新太郎所組建的勝口電影公司倒閉，1989年，勝新太郎自導自演了最後一部《座頭市》電影，並在次年退出銀幕。進入九十年代，日本大電影製片廠體系崩潰，演員的傳統終身制度瓦解，直至九十年代中葉，以拍攝時代劇著稱的大映電影公司也退出了歷史舞台。隨著三船敏郎（《羅生門》演員）、勝新太郎（《座頭市物語》演員）、黑澤明在1997-1998年的相繼去世，時代劇的大師年代真正結束了。

二十世紀末，日本的獨立電影蓬勃而起，也為衰亡的時代劇帶來一絲生機。有著「MV界黑澤明」美譽的中野裕之在1998年拍攝《武士暢想曲》，在配樂加入搖滾樂元素，又因黑白清新的風格備受關注。在電視劇中，《大河劇》系列在2001年首次選用偶像派年輕演員為主角，製作也更加精良，時代劇開始重回年輕觀眾視線。

不過，哪怕是可稱得上是頂尖演技派的北野武，在2003年翻拍《座頭市》時，仍有許多日本觀眾聯名寫信抗議，他們對曾經的黃金時代念念不忘，擔心北野武毀了座頭市的形象,要求影片停拍。儘管這部影片後來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北野武本人也表示，這不過是對原作的摹仿致敬：「勝新太郎和座頭市就是一個人，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

△北野武翻拍的《座頭市》

那些對時代劇保有熱愛的觀眾——他們多已經是四、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現在仍可以用有線電視服務，或者租借DVD來重溫經典作品。「喜歡時代劇，是因為可以接近歷史，了解當時的人是怎麼解決事情的，哪怕是虛構的劇情，也能單純地享受那個時代感啊」可年輕人還會再關注時代劇嘛？資深時代劇迷竹內先生對此並不樂觀：「不僅僅是時代劇，就連其他劇的觀眾都在減少，所以對比製作費用巨大的時代劇（布置歷史舞台越來越困難），電視台更願意製作現代題材的電視劇或者請搞笑藝人來做綜藝節目，這樣成本比較低。」

「不知道福本清三，就不能算是時代劇的粉絲。」另一位時代劇迷，內田先生篤定地講。在我眼前，仍舊在訓練室里，認真地比劃著劍術招式的福本先生，依舊在等待著下一次的演出機會。如今的他，會在車站和電車中被人大聲叫出名字，會被粉絲簇擁著要求合照簽名。「我五六十歲時身體就弱下來了,世界也已經逐漸讓步給年輕人，接下來，只想認認真真地演好每一部戲，擁有下一次出演的機會，這樣就夠了。」福本先生這麼說著，手持竹劍，一招不亂。

練習劍道的福本先生：

福本先生在給電影旁白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