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苦行僧

1)

佛殿里檀香裊裊,有人誠聲誦經,有人閉目,輕敲木魚。

小七靜看著青絲落地,飄轉無依,忽覺鼻酸。他不知自己為何難受,或是不捨得家裡的那隻老黃狗,或是難離村裡的玩伴。

但他還有六個哥哥,家裡實在無力撫養。

他不懂什麼叫「一入佛門,塵緣斷盡。」他只知道,頭髮剃光,自己就再不能回家了。

淚珠終於滾落,為他剃度的大和尚手中剃刀一頓,復又替他颳起頭髮來,但眼中已有不愉。

他的旁邊,亦跪著一個男孩,與小七的木訥平凡相比,這男孩面容俊秀之極,眉如葉,鼻似峰,此時見著自己髮絲飄散,面露微笑,其中出塵味道,竟有幾分佛前侍者迦葉的感覺。然彼是泥塑木雕,此是靈肉生人,自又活潑了許多。

男孩轉過頭來,對著小七擠了擠眼睛,那如晚星般亮澈的眸子,叫人見而心生安寧。

為這男孩剃度的大和尚也不急,笑著等男孩轉回來,再細細為他落髮。

青絲落盡,剃度的大和尚們收刀後退。

兩個小孩靜靜跪坐著。

本寺方丈低宣佛號,手撫小七頭頂,「今賜法名本心,入戒律堂,願汝能持本心,不受外邪相侵。」

小七木木跪著,見得為自己剃度的大和尚連連使眼色,方才反應過來,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方丈面容如常,又走到旁邊的男孩身前,輕撫頭頂:「汝慧根深具,非本座能師之,本座代師收徒,賜法名妙覺。汝當四大皆空,妙覺無礙。」

妙覺小和尚合掌低頭,曰,「阿彌陀佛。」

其聲清越,竟與殿內的木魚聲分外相合,渾然一體。

2)

「他真厲害。」本心搬著大掃帚掃地,眼裡卻看著正在練拳的僧眾。

僧眾皆汗出如雨,出拳艱難。唯妙覺神情悠閑,拳勢運轉如意。身在僧眾之中,如鶴立雞群,鷹過雀林。

而他本心,卻因為連一套最簡單的羅漢拳都練不熟,被罰做雜役。

這處院子實在太大,本心認認真真掃了半天,才掃凈了一半大院,而這時僧 眾已結束了晨練。教拳的大和尚慣例嘉勉了妙覺幾句,才施施然離開。

「怎麼掃的地?」

聲音突然響在耳邊,本心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已被抓住脖領提起。

比旁人高出一個頭的僧人蠻橫地瞪著他,「灰塵掃到我身上了!」

「對……對不起。」本心連連道歉。

「本悟,放手!」妙覺看到這邊的事情,幾步過來,手中一點一推,本悟就禁不住鬆開了本心,連退幾步。

本悟怒目一睜:「我不惹你,你竟敢來惹我?找死不成?」

他生得雄壯,雖是少年,卻已有成年人高大。平日便在僧眾間作威作福,無人敢惹,今日練拳被訓斥一番,已是心中憤郁,好不容易逮著本心發作一下,卻不想有人敢拔虎鬚。

妙覺將本心拉到身後,笑看著本悟:「師侄,你已犯了嗔戒,又對師叔不敬。若是我妙見師兄知曉了,恐怕……」

妙見正是戒律堂首座,威嚴深重。

本悟聞言,臉色一白,咬牙切齒想說些什麼,卻始終不敢張口。

妙覺微微一笑,輕彈僧衣:「但你放心,我不會告狀的。」

「因為啊……」本悟仍在愣著,妙覺伸指勾了勾:「你敢動我的小弟,本師叔一定要好好教訓你。」

本悟大怒,大瘋魔拳展開,狀如瘋虎,威勢驚人。

妙覺笑容不變,輕輕握住如玉般的拳頭,向前一步,極為隨意的一拳砸去。大瘋魔拳拳影竟散,一拳正中本悟的鼻樑。

他捂著鼻子轟然倒地,鼻血長流。

「以後要聽話,知道么,小師侄?」妙覺笑著拉了本心離院而去,只留下淡淡一句:「把院子掃乾淨,否則,你就得掉兩顆牙。」

「小師叔,這樣不好吧?」本心被妙覺拉著,掙脫不開,只得小聲問道。

「什麼小師叔?要叫大哥,知道嗎?」妙覺豎起大拇指,點了點鼻子,「咱倆同時入寺,這是佛祖的安排,懂么?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弟。」

本心縮了縮脖子:「他們說這都是黑話,是寺里的不正之風……讓妙見師叔聽到,咱倆又得挨揍了。」

「他敢!老子是……」妙覺聲音漸漸弱了下來,顯然也是十分心虛,轉道:「我是你大哥,我說話你得聽,懂嗎?」

本心搗蒜般使勁點頭,「我懂。」

「你懂個屁!」妙覺翻了個白眼,「跟大哥過來,今天好好教教你羅漢拳。」

3)

時光如梭,又過五年。

妙覺第二年便已不與同輩僧眾練拳,只受方丈親傳,第三年便只在藏經閣自學。在年初的爛陀僧會中更是一舉成名,較武中力挫天下各大名寺弟子,在辯經中連敗三大高僧,成為佛門年輕一代最富盛名的天才人物。

而本心,已經練熟了羅漢拳……

「唉。」妙覺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嘆息道:「你大哥我英雄一世,怎麼就是教不好你呢?」

本心遠遠站著,訥訥道:「大哥,你怎麼能隨便叼草。經上說,草木有靈。你,你還躺在草地上……」

妙覺眨了眨眼睛,坐起身來,招了招手:「過來。」

見本心猶疑,他眼睛一瞪,「大哥叫你過來!」

本心委委屈屈地輕步過來,妙覺一把拉著他坐下,「你如果不讓大哥叼草,大哥就心情不好。大哥心情不好,等會就要踩死一隻螞蟻。大哥問你,草和螞蟻,哪個命重?」

本心想了想,「經上說過,眾生平等。」

妙覺狠狠道:「那我就要踩死一窩螞蟻。請問一窩螞蟻,和一根草,孰多孰少?」

本心回道:「一窩螞蟻多,一根草少。」

妙覺一拍手,「所以!大哥該不該叼草?」

本心愣愣地道:「該……吧?」

妙覺一巴掌拍在本心的光頭上,又復躺倒在地:「終於開竅了!教你真難!」

本心遲疑道:「可是大哥,你現在躺倒的,是一片草……」

風動鳥鳴,好一陣沉默。

良久,妙覺才惡狠狠地道:「給我好好練拳!練一百遍!」

4)

深夜,月光如水。

一個面目普通的僧人正在月下練拳,他練的是最普通的羅漢拳,但是一板一眼,極為認真。

不知過了多久,僧人收拳,下意識掃過周圍,這才驚覺身邊有人站著。

借月光認清了這人面容,僧人一慌,合掌拜道:「妙見師叔。」

妙見看著這個天資駑鈍的弟子,嘆道:「本心啊。妙覺是本寺千年來最天才的弟子,資質蓋世,天必妒之。他未來少不了災劫。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師叔本想你能好好幫他,可你這進境……妙覺為了幫助你,分心頗多,此非他之福啊。」

嘆息未畢,已見本心跪倒在地,淚流滿面:「求妙見師叔指點。弟子再不想成為小師叔的負累……」

妙見嘆道:「以你的資質,若想有所建樹,唯有苦行之道。但此道荊棘遍布,即便在極樂佛國,證道者亦寥寥無幾。」

本心抬起頭,神情堅定:「弟子願試。」

苦行者,舍世間諸多貪慾。舍好衣,舍三餐,舍多眠……舍一切享受。赤足萬里,行善八方,沐風櫛雨,披霜覆雪。如此,方能精進辦道,修行無我。

此亦佛門正道,卻是最難最苦最狹最長之路。

自這一夜起,靈感寺里少了一個本心和尚。

凡塵中多了一個苦行僧。

5)

藏經閣,忽然金光大放。

眾高僧齊聚閣外,都面露喜色。

良久,金光頓斂,一月白僧衣的和尚推門而出。

他面容已是俊秀之極,更兼身姿修長,飄飄有閑雲之氣。

方丈聲音略顫:「妙覺師弟可是功行圓滿?」

妙覺合掌微笑:「不負師兄重託,妙覺僥倖功成。」

眾僧都歡喜不已。

妙覺一一見禮,笑道:「妙覺閉關日久,方有所得,此時卻是要去靜養問心,叩謝佛恩。」

他溫雅告退,大步飄飄而去。

「本心,本心!哈哈哈哈,快出來!」妙覺行到一處偏院,忽的跳脫起來,嘴裡嚷著讓主人出來,自己卻一刻也不願等,一腳踹開木門,「大哥來也!」

他大搖大擺跨進偏院,嘴裡大笑道:「大哥神功大成,這便幫你伐經洗髓,讓你蠢材變天才!哈哈哈哈!」

「本心?」

妙覺衝進屋裡,只見一張木床,一條薄被,但已累塵埃,久無人動。

本心是最愛乾淨的,每日都要洒掃屋子,也包括妙覺的房間。他和妙覺的被子,隔日就要洗凈晾曬。

「本心?」

妙覺奔出院外,四顧無人。

妙覺跑到兩人常去練拳的地方,荒草叢生,鳥鳴山寂。

戒律堂,妙見神僧正與弟子傳法。忽的大門被人猛地踹飛,墜入房中。

月白僧袍的妙覺站在門口,在師兄面前,第一次沒有了笑容,咬牙問道:「本心呢?」

有弟子怒喝:「我師乃戒律堂首座,與方丈同位,你這是什麼態度?卻又來這裡找什麼人!」

妙覺踏前一步,月白僧袍無風自動,氣勢驚人:「本心是你戒律堂的人,我不來這裡找,卻該去哪裡?」

妙見神僧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弟子退下。

這才解釋道:「妙覺師弟稍息雷霆。本心這孩子,純善質樸,一心想修行有成,能幫到師弟。是以,卻是選了苦行之法,入世修行去了。」

妙覺怒道:「他那般蠢,入什麼狗屁世!」

妙見豎掌嘆道:「算來已有五回寒暑。」

五年,也就意味著什麼痕迹都沒留下,除非本心功成歸寺,不然再大神通,也無處尋覓。

妙覺愣怔當場。

妙見勸道:「本心資質雖差,但佛心甚堅,自有佛祖庇佑,定能逢凶化吉……」

他還說了些什麼,勸慰了許多,但妙覺全聽不進去。

妙覺轉身離開,心中悲嘆,「本心啊本心!你大哥我英雄一世,怎麼就是教不好你呢?」

不覺又行到那處草地,妙覺喃道:「小弟。」

「啊!」他一步踏地,地裂三尺,他衝上雲霄,雲散八方。

妙覺身放金光萬道,大喊:「本心!」

聲音在天地間迴轉。

但風流雲散,天地無言。

6

蒼狗吞雲,白駒越隙。

不覺已是百年。

靈感寺在新任方丈妙覺的帶領下,已成佛門聖地,天下佛宗。

雖然妙覺橫壓當世,除邪誅魔,無有敵手,但靈感寺畢竟底蘊不足。

終一日,魔道十宗盡起高手,焚天魔陣困鎖靈感寺。

而妙覺敲響靈感鍾,召集天下佛門,竟無一回應。

前任方丈妙空大吼,「修行中人,仍自爭權奪利,庸僧誤我!」

燃燒舍利子,顯化羅漢金身,卻被魔焰跗骨,若非及時自盡,已墮成魔。

當是時也,一襲方丈袈裟的妙覺踏空而上,微笑拈花一指,焚天魔陣竟破開一道縫隙。

他握指成拳,白玉佛拳連擊,魔門三大護法當場身死。

妙覺展拳並指,豎斬向前,焚天魔陣竟如破布,一划而裂。

身化雷光,在群魔間縱橫,來去如狂雷,竟無一合之敵。

魔道十宗宗主對視一眼,終於按捺不住,聯手而出。魔焰滔天,魔威蓋世,卷盡雲海,滅盡佛光,硬生生將妙覺壓制墜地。

幾大宗主各展魔功,就要以群魔之力,生生煉化這個佛門第一天才。

「咚咚咚」,有力而沉穩的腳步聲從極遠處傳來。

群魔尋聲望去,只見得一個僧衣破爛的赤腳僧人遠遠走來,似緩實疾。初見極慢,再見卻已經在近前。

遠遠看不清面目,近來卻已低頭。

只聽一道聲音,平淡卻宏大,「見我,即如來。」

他似帶著幾千年的磨難,似帶著幾萬里的風塵,他自遠處走來,自那千山萬水遙遠處走來,自泥淖里、自荊棘處、自消逝的時光中走來。

他低頭揮拳。

他一拳揮出,是最最普通的羅漢拳架勢。

但拳起,風雲動。

拳出,天地搖。

拳落,群魔死。

天地澄清,雲消風止。

他抬頭,現出一張普通之極的臉來,露出普通之極的笑容:「大哥,小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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