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維埃的機械心臟
入了個懷錶。
具體年份不知道,只知道是蘇聯的,是當時為紀念斯大林的限量發行的版本,表蓋鍍銀,外殼正面鐫刻斯大林頭像,反面是一系列不認識的俄文字母,一個小小的五角星,一個年份,
1941-1945
錶盤上鐫刻著對稱的花紋,其形狀有點像現在的俄羅斯國徽。
秒針脫落,在表內散落著。
我深知這東西的年紀比我大,略帶敬意地擰上發條,看不見的機芯在錶盤下面看不見的地方滴答作響,像是顆衰老卻健碩的機械心臟。
秒針影響到了其他指針,使得它時不時的有了時差,除此之外,還算精準,所以第二天,我決定去修表。
第一家選擇在學校門口的一家小店,土牆,一個老太太乾的是配鑰匙的活,
「您好,修表。」
「誒,你好,什麼事?」
「嗯,秒針掉了,希望您能給安上。」
「我……看看?手錶?」老太太從配匙機旁走來,引我到屋子邊緣亮光地方,帶上老花鏡,「哦,懷錶啊,你放這吧,等他回來給你看看。……你5點來就成。」
「誒好。」
5點,我準時過去,隨著走向那家店,在一定距離外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老頭正在洗手,估計是老太太的老伴。他看著我走過來趕緊甩甩手上的水,問詢般的看著我,
「呃……您好。剛在您這放了塊表……」
「哦!是你啊!對不起啊,我這修不了機械錶。」老頭笑著回答,老太太也趕緊賠禮:「對不起啊,剛才沒發現是機械錶。」
「呃……那……哪能修呢?」
問到了地點,我來到第二家店。在這個現代化的鐘錶店,一個相對年輕,大約30歲的女人看著我,說話直截了當,
「您好,請問能修機械錶么?」
「什麼事?」
「秒針掉裡面了,影響了其他針的走動,希望您能摘出來,最好能安回去。」
她拿去看了看,很直白的說修不了,和這個現代化的鐘錶店一樣了斷,我問怎麼了,她解釋說這是怎樣怎樣的表,沒法開。我謝過,然後腦子裡也不知道想了什麼,徑直的就走向了2米外的另一個店,另一個說話有口音,感覺稍樸實些的女人。她麻利的打開後蓋,看了看機芯,談話內容大致同上,然後她試圖按回去後蓋,沒成功。
「誒?徹底不走了?」她訝異。
「沒啊,走的准著呢,就是那個秒針影響。」我沒過腦子。
「我知道哪能修,你去陽光商廈那塊,好倫哥旁邊有個鋪子,老師傅,我老公,他能修。」
「這個後蓋……就不安了?」
「沒事,反正一會他也得打開。」
在夕陽下,我身形如剪影,風衣旖旎,走向不算近的那個老鋪子,
然後我發現,懷錶停擺了,
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停的。
然後就到了,店面名曰「謙信鐘錶店」,一進去,風格略變,一個中年男人在桌前燈前忙碌,我說,
「修表。」
然後我至今替我的懷錶感謝他,他為這個懷錶,以及這個懷錶背後不為我所知的短暫歷史帶來的新的生命。
他打開後蓋,看到機芯,銅色,簡約,只一眼,
「蘇聯的表?」
我愣,「嗯。」
他說他原來是北京手錶廠的工人,我說嗯。他說這錶停了,我說不知道,上午還走著。他說不要把表給不懂的人修,他們亂動,會給後續的維修帶來麻煩。然後他發現,擺尖被人卡了個螺絲,他用極細小的鑷子拈出來,然後手錶立即恢復了生機。
「哦,這裡卡住了。」
「現在就好了?」
「是,不過,這應該是故意的。」
我一開始沒明白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他又說,在鐘錶的老規矩里,要是客人有該給的錢沒給,就故意給他的表弄成壞的,這樣在繼續的維修里,就得多花點錢。我沒反駁,莫不是我不懂這圈子裡的水深,觸了規矩?
他說,蘇聯的表,做工都簡單粗糙,因為他們不重視這個。我說是,他們重視重工業嘛。他說,這是在德國戰敗後,一些工程師什麼的逃到蘇聯,然後把技術帶了過去,但是,有一點,蘇聯的表用的這個鋼,都是相當好的。他說這其實是個小問題,無非是把這個脫出來的秒針放回去,然後縮管,卡住秒針而已。他說,這個秒針會掉是因為,你看,這個錶盤在表身上不穩,它逛盪,老動老動,就把這個不在圓心的指針抬出來了。他拈出錶盤,手工調整,很硬,不好調。他說,誒,這鋼,真好。他說瑞士那邊的表裝飾都很精美,指針會燒藍,不過你看這個針,全鋼。
他說,原來,就前幾年,你到什麼水柳樹,什麼什麼地方,都能看到攤兒,有這種老表,後來,這不,又有錢的,把這些貨都包了,你們都別擺攤了,我全收,這不,原來還老有人砍價,有人穩價收,當然就全給了,現在沒攤兒了。他說,現在市場不好,甭說那些個有牌的,就連個上海,都敢賣一百五。
我故意的多說了些老北京的衚衕串子話,他高興。
他說,這個錶蒙子,用的是原來的亞克力板,你要不換一個玻璃的?我問多少,他說玻璃蒙子50.
他說,修表得有專業儀器,與時俱進,你看——說著,拿著懷錶放在一個機器上,機器隨即發出發條的聲音,顯示出以現在的頻率每天會快或慢多少秒。他說,他的朋友前段時間收了個懷錶,花了8000但回國後發現點毛病,在我這修,又得2000,這就湊一萬了——說著,拿出懷錶給我看,給我展示機芯,真是漂亮。古董銀器是有銀標的,那個錶殼是銀的,鏈子也是銀的,錶盤上不同零件有著不同的銀標,鏈子上每個鏈結都有銀標。
他說,他前幾天見到過一個類似的表,好像就是一樣,上海來的,擺尖斷了,那就不好修一些。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無意間撇到店裡有個毛筆寫的「謙信鐘錶店」,還有很多紅戳。我不會評價書法,但是只覺得這幾個字寫的不華麗,讓人感到古樸。他說這些的時候,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他帶著一絲遙遠的微笑,這微笑聯繫著我出生之前的故事,我所不知道但感興趣的一切。
夕陽西下,天色轉暗。終於,在蓋上了後蓋之後,他又反覆擦拭,扣上了玻璃的表蒙。
我留意到旁邊的價目表,價格大抵在300以上,還只是手工費。上千的也大有,
然後他說,
「清理,檢查,調錶加上換錶蒙子,一共一百。」
光錶蒙子就要50。
臨走前,他說,給你個小袋兒,你把原來的這個錶蒙子帶走,萬一以後有用呢。他說,那有名片,給你一張吧,以後有事,再聯繫我。
謝過,我走。
晚飯時間,我拿出名片。
國家級鐘錶高級維修技師(一級技能)
國家級計時儀器儀錶裝配技師
原北京手錶廠有限公司返修表維修技師
我心裡有話卻不知道是什麼,翻過來又看到一句話。
「馮大師從事鐘錶維修工作近30年,」
……
「За победу над Германиейв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1941—1945 гг.(為了紀念在偉大的衛國戰爭中戰勝德國(1941-1945)。)」
「 нашедело правое, Мы победили.(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我們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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