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任梁離去，與抑鬱症有關，還是與治療有關？

前天下午，一個年輕的生命選擇了自我了斷。

自殺有許多方式：跳樓、服毒、燒炭、割腕……他用一個塑料袋套住自己的頭，慢慢悶死自己。選一個如此痛苦的方式離開，該是有多絕望，最可怕的，是這整個過程既痛苦又清醒，隨時可以自己摘掉或抓破袋子，可他卻沒有。他在清醒中死去，因為他就算面對死，都不覺得生，有何可戀。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痛苦了。——這是作為一名心理專業從業人員，我從喬任梁的自絕中感受到的內心獨白。

果然，官方說，喬任梁患有抑鬱症。

抑鬱症就是普通心理疾病

自殺的人大多對這個世界充滿憤恨，尤其是跳樓的人。但心理疾病患者選擇的死法通常十分安靜，連死都不願意打擾他人。因為患者多數時候對自己充滿憤恨。

憤恨來自於他人的反射。一個人患上心理疾病，可以因為許多事，但中心是不變的：價值觀得不到認同。他感覺自我的存在不能帶給任何人快樂，於是自尊心降到極低，開始對自己產生憤恨，其實是他從別人眼裡看見了自己對現實的憤恨。

其實抑鬱症就是心理障礙，因為有不能宣洩情緒的特點（患者雖然會暴怒，但發怒不能代替傷心和悲痛的宣洩），所以比較難治，而且容易導致自毀傾向，於是人們給它一個名詞：抑鬱症。這是有點自作聰明的做法。

病人所有洶湧的情緒都收藏在內心，負面感情長期貯留，就像毒素，損害精神，引發自毀傾向。治療的最難點並不在疾病本身上，而是治療本身對治療師的素質要求極高，除了專業素養外，還要有深刻的自我剖析和堅定的價值觀，甚至對體力都有要求，因為患者情緒低落的時間會持續很長，並且會失眠，這要求治療師可能要長時間的聽患者講話，或者不講話，認真傾聽並思考。換句話說，治療師必須經歷過足夠的重症臨床案例，才可能應對患者源源不絕的負面情緒，因為這個過程中，會不斷的有移情出現，將療師拖向內心的陰影。

使得患者願意和自己聊感受本就是一個難題，許多治療師以為患者很快的結束治療是因為自己的治療有效果了，其實是患者不想再和他聊了。然而，患者願意和治療師聊許多東西的時候，治療師又面臨下一個難題：既要任由他宣洩，又不能讓他不停地深陷在情緒里。這是個很難界定的標準，基本全靠臨床經驗。再來，如果判斷患者需要停止繼續低落，治療師也要很有技巧的制止，不能讓患者有很明顯的被打斷的感受，治療師必須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來打斷患者。

我聽過一個治療師給我的理由讓我立刻決定不再繼續治療，他跟我說：不要再想了，越想會越難過，這就是你患病的原因。其實我只是覺得他聽不下去了。

患者永不停止的低落情緒，本身對治療師就是一個挑戰，這會令治療師感覺不到治療的進展，對治療師的自我認同產生打擊。加上患者多數有清晰的思維，所以治療師很難用專業常識來壓制患者的思緒，患者會在低落時將過往所有的不愉快經歷一同拿出來回憶，這些思緒里，有大部分是邏輯清晰的，但是在某些細小而關鍵的地方進行了邏輯的修改，於是導致結論有偏頗，也就是說，患者偷偷換掉了推理過程中的某個小步驟，於是結論就能支持患者繼續自我否定。這時候，治療者要判斷出患者在哪裡進行了思維的調換，還要有足夠的證據去糾正患者，單純說「你這麼想不對」，或者「你試著這樣想想……」都不能說服患者，因為患者的大部分邏輯是對的，他甚至會舉例說明他為什麼做這樣的調換。當無計可施時，只能開抗抑鬱葯，但是抗抑鬱葯治標不治本，而且有明顯副作用。

其實強行壓制、改變患者思維的治療方式本身就不太合理。

「有目的的人都是有目的的」

這種大部分診所使用的治療方法很難適用於有高端思維能力的人，很不巧，喬任梁就是這種人。更不巧，恰是這種人更有可能患心理疾病。

從經紀人發布的信息中可知，喬任梁確實有求助過專業醫生。我相信他的醫生很專業，但就是太專業了，帶著滿滿一箱子技術衝過來，卻唯獨沒有帶一顆心。我見識過通常情況下醫生的標準做法，統統想從思維中突破患者的漏洞，讓患者信服自己的理論。可惜，喬任梁是一個天秤座少年，他太聰明，想突破他的思維是不可能的，這個星座就是以思維縝密、邏輯清晰、考慮周全著稱的。許多時候，天秤座患上心理疾病，就是因為考慮太透徹，而清醒的知道自己可為的事情太少，於是陷入絕望。

有些患者，不需要任何專業知識，就能感知到心理諮詢師每個舉動、每句話語的目的，他們能輕易捕捉治療者的專業策略及行為意圖，於是提前設防。因為考慮目的和動機，本就是他們的慣常邏輯。喬任梁很顯然是這樣的人。證據就是他的經紀人和周圍同事朋友都感覺到他前段時間明顯好了許多——好太快太明顯了——他在順著治療者的目的去改，說明他早就已經掌握了治療的主動和上風。

有目的的人都是有目的的。

別人也許覺得這句話很傻很無聊，但喬任梁一定讀得懂，並且覺得這句話很入心。他太清楚這句話的意思，面對這樣的患者，所有基於目的的治療都沒有用，這個目的，包括治好他的病。

他需要一個真誠的治療師。真誠的由著他頹喪，沉淪在情緒里，不是一上來就去要求他該怎麼做，要求他好起來，因為他自己很清楚應該好起來，他需要一個人真誠的陪他聊聊或者不聊。

這個很考功力的，治療師有時很急進，就是因為如果由著患者的情緒，可能會把自己也拖進情緒里，但是如果不給患者宣洩足夠，給什麼改善建議患者都不會真心接受。

治好他的人，不是治好他的病。

心理疾病看起來是喬任梁自殺的原因，但他已經求助了，在我看來，這是治療的責任，他沒有找到他合適的想要的治療師。

被遺棄的個性

從喬任梁的早期經歷看，他是一個很有獨特想法的少年，他練習跳高是為了不做早操，然而懶不能解釋這件事情，跳高練到全國冠軍，並且成為國家二級運動員，也不可能是很輕鬆的事情。說明他是一個對於規矩有著自己看法和堅持的人。

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不會盲目跟從規則，這種人的優點是一定會尋找到自己的成就，缺點就是，很容易受到打壓。

他父親很少在家，他與母親關係比較親近。男性角色的缺位會導致一個男孩子過分敏感，面對男性化的世界時比較手足無措。並且，孩子內心不能理解大人因為工作關係而不能陪伴自己，他只會認為是自己被忽略了，而為什麼被忽略？因為不夠好。因為大人們總是把好、不好掛在嘴邊。

於是他漸漸的，追求完美，因為完美是好，可以留住父親的關注，還有獨特，因為獨特可以吸引父親的關注。這也許是他不願告訴父母自己有心理疾病的真實原因，他害怕父母對他失望。

他在選秀決賽上唱的一首歌，歌詞有一句大概是這樣的：爸爸總是要求我好好學習，其實他不知道我想要什麼。這應該是他最有感覺的一首歌，否則不會放到決賽這樣緊張重要的場合唱。

這首歌突出了他的孤獨，他感覺不到被了解。他用很叛逆的音樂來表達。

他出道之後接演的角色，大多都十分獨特，有個性甚至有些帶點怪誕，他長著偶像劇的外形，卻不斷的想要通過演技去演繹一些有思考價值的角色，他想要做一個有演技派實力的偶像派，這基本是每個天秤座的願望：表裡都很強大。

其實他有意無意的在尋找自己獨特的價值。

父母用社會通用價值觀來要求他，他自己的個性沒有得到發展，沒有獨特的價值觀，他就不能分辨人們喜歡的是學會了謀生技能的喬任梁，還是那個天然的喬任梁，他自己都不知道天然的自己是什麼樣。

家長總是告訴孩子「只要……就能……」這一類的話，本來只是想少花點時間精力，就讓孩子聽話，但是孩子卻會當真。當他越努力完成父母的期望，就越遠離他原本的喜好。

長大之後，滿足父母期望的動力轉移成了滿足觀眾的期望。可是不幸，他受到了一些指責，來自他想要討好的觀眾，於是他崩潰了，崩潰的原理有點可笑：我都已經放棄自己的個性，去滿足你們的要求，結果還是不令你們滿意，我還不如做我自己呢。

他受挫了，想要找依靠，卻發現父母不是他可以示弱的對象，因為父母也不知道他要什麼。他轉了一個圈，發現自己很可悲，竟然沒有人是喜愛他原始的自我的，他在每個人面前都要進行各種武裝，於是他忽然感覺太累了。

心理疾病通常都是這麼憋出來。以往許多明星患心理疾病，都是因為感覺不到真實的自己被人需要，人們總是喜歡他們裝扮出來的樣子，於是他們裝扮出來的樣子越受歡迎，真實的自己就越受打擊。

如果治療能從……

所有人都感覺他有所好轉。而沒有察覺這是一個可怕的好轉。就連治療者也沒有察覺，或者是察覺了，也沒有辦法。

還記得海子嗎？他寫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後，人人都覺得他從無邊的絕望中走出來了，可是他兩個月後，卧軌自殺了。

表象的好轉是可怕的，意味著更深的絕望。治療師必須堅決果斷的分辨好轉是表象還是真實。喬任梁好得太快太容易了，說明只是把問題藏起來了。

我不知道治療師怎麼處理的，但是我想，如果能從他記事的經歷開始，分享他的所有苦痛，比起著急抹去他的癥狀，要好許多。但是這樣的話，表面上不僅不會好轉，可能還會很遭，彷彿越來越差，這會影響他的演藝事業，可這也許會救他一命。

心理病，就是不懂宣洩不能宣洩導致的病，所以表象的糟糕反而是好事。

如此年輕就自殺，基本上是童年少年時的某些問題沒解決，之後的壓力只是導火線。

真的，我覺得喬任梁的死，怪不到心理疾病頭上，他已經在積極治療了。一切與治療本身和治療方式有關。

用心理病來作為自殺的原因，成為新世紀最好的洗脫內疚的借口。弗洛伊德會不會很生氣？

他就只是想要一個沒有任何目的的人真誠的關懷他的感受，陪他聊聊或者不聊，沉到水底的時候這個人在，想浮起來的時候，這個人還在。緩解他的孤獨，補一個堅持自我價值觀的偶像給他。

結語

我斗膽說一句，我們國家的心理諮詢行業真的有點亂。真材實料經驗豐富的有許多，但是混口飯吃的也不少。許多醫生都存在治病不治人的問題，這種方式，治生理病可以，治心理病萬萬不行，一個人心理的問題怎麼可能和這個人的思維情感性格完全分開呢？我中學時就領教了學校心理老師看病的方式，大學時也有點魔怔地去各種診所了解情況，這些醫生都不願意好好和我聊聊感受，總是問一些看似很有技巧的問題，然後勸我說，別想太多，不要把XX看的太重……或者對我進行一番專業評估，告訴我我是什麼什麼焦慮，什麼什麼症……

正是這種用專業名詞包裝了一下的居委會大媽開導人的方法，誤導了國人，我聽見好多人說，心理諮詢就是忽悠人。我心裡說：好冤啊！

真正愛這行的人，都被拖累了。

尼采說過一句話，可作為諮詢師的警言：你長久凝視深淵的時候，那深淵也會凝視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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