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谷孫教授2005年同濟大學講座錄音稿

2005年9月,復旦大學陸谷孫教授曾應邀為同濟大學外院師生做了一場講座,題為學外語、學做人(簡報10)。教師節之際,我們把當年的講座錄音整理成文,藉以緬懷 「喜歡教書」,「喜歡教師這個職業」,以「最受學生歡迎」為榮的「白髮先生」。

一、技能

第一個應試技能。用不著我多講,你們考起來肯定比我還強。有的人已經考出那個體會來了,說考托福,如果碰到一個題,叫你分辨except還是exceptfor,你選C總歸錯不到哪裡去。已經考到這個地步了那我怎麼考得過他?這個應試技能,也是不容易的技能。

我覺得考試有它的公正性,要是沒有考試,弄得不好我們這裡在座的,全是大款的子女,或者是高幹的子女,老百姓別進來了,幸好我們還有考試。相對而言,當然,招生裡面也有很多的腐敗。貴校不是出了一個副部長嗎?我想她應該最了解,究竟招生裡頭有多少黑幕。這個是應試技能,我覺得現在有點畸形地發達,就像我講的except和exceptfor這種東西。

第二個是語言技能。或者說不是語言本身,關於語言的知識。語言跟思維的關係;語言是不是一種行為;語言如何生成,如何轉換。這個呢,我因為是外文系畢業的,英語專業畢業的,所以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就必須有這種語言技能。先念Saussure,所謂結構主義,然後behaviorism,所謂行為主義。然後60年代以後Chomsky來了,什麼生成轉換語法,然後又有功能語法。

Halliday後天就要到復旦去了。

然後又有認知語言學又出來了,現在又有語料庫語言學,日新月異啊。

有人說,人類知識的三個里程碑,語言學是第三個。那是語言學家們他們自己說的啊,by the way,而不是搞文學的人說的。他們說第一個就是本體論,第二個認識論,第三個就是20世紀的語言學。

這些東西非語言本身而是關於語言,這些知識我覺得從我們專業是外語的同學來講,我覺得也是需要有的。

我倒覺得你不一定很快地就要搞到那種什麼什麼主義啊——行為主義啊、什麼交際法啊、功能語法啊、生成轉換語法啊,等等,不要馬上一下子跳到那裡去。我倒覺得你對英語的歷史需要有個比較全面的了解。

哦,原來,英語最初是從北方那些海盜們到英倫三島來的時候帶進來Germanic language,它是一個源,日耳曼語,一個源頭。然後又有南部去的,特別是羅馬帝國的時候去的,拉丁也帶去了。然後又有Norman Conquest,法國人去了。你看Romance language和 Germanic language,嘭!合在一起,結果它的辭彙量是特別地大。

有人說英語的辭彙量可能在40萬左右,而法語跟德語一般都15到20萬左右。為什麼它辭彙量那麼大?同義詞那麼多?就是因為它的祖宗比較雜,它是個「混血兒」。所以也無怪於它今天還能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通行的國際語言。漢語,這個不是民族主義或者愛國主義的問題,漢語根本不能望其項背,在可預見的將來也沒有這種可能性。所以說到英語,很多人說英語是帝國主義的語言中國可以說不!你可以對英語說不嗎?我想不行,你還得用英語。這是第二種技能。

第三種技能,就是我認為最最重要的,交際技能,聽說讀寫譯。學語言的主要的目的,我覺得在第三個,而不在前面的應試或者是語言能力。最要緊的,我覺得還是第三個,交際,你必須要做到語言得過關。

我現在和有些學生開玩笑,現在我們復旦外文系怎麼變了一個荒原派的天下?《荒原》曉得吧?T. S. Eliot寫過一首詩,寫資本主義的工業化社會,這麼一個《荒原》,The Waste Land。現在有種「wastelandization」。「wastelandization」表現在哪裡呢?很多人就是英文還沒過關,英文說不好。即使跟你面對面,唧唧嘎嘎……像鈍刀子割肉一樣,而不像刀穿過黃油一樣的犀利,聽著很不舒服。甚至於我們的教師還會說,「Professor Lu asked me to told you so and so」。教師尚且如此,那麼同學就不講了。

你千萬別看復旦大學什麼百年校慶,造了兩個高樓,怎麼樣,怎麼樣。復旦大學的英文系四年級學生寫出來的句子會是「Teachers must care students.」 你們不要笑啊。所以我的結論是,你到大學裡來,你不是good at learning English, you are very good at unlearning English,把中學學的都忘光了。所以是這麼個情況。

然後呢,英語還沒過關就一頭扎進什麼功能語法、生成語法……寫那些文章,要求發表。然後最好每一個學校都有個刊物,都能申請刊號,最好能夠吳啟迪批一個,最好陳至立批一個。然後我有了這個園地以後,我就可以發表你的文章了,你就可以評教授副教授了!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個很惡性的怪圈。我寧可現在多培養幾個語言過關的,我不要你語言還沒學通,還處在一種很僵硬的狀態,上海人講 「無講頭」,急急忙忙地去,包括出國。你別急急忙忙地去選擇什麼專業,你先替我把你的語言學好。

學語言裡頭,我覺得現在有一種誤解就是強調fluency,特別是那些四大的,未來的僱主要來interview的時候,那個要緊啊!第一先要把自己包裝一下。今天你們把我包裝了,不過這個包裝呢,我還滿意,沒有弄得稀奇古怪的樣子。

經常看到有的同學有厚厚的一本CV,CurriculumVitae,所謂他的「自傳」。然後,又有什麼很漂亮的照片啊,去販賣自己。一見面如果是洋人開的地方,那洋人當然要跟你講英語了。那個唧唧呱呱……乍一聽好像流利得不得了。但是你絕對不能細聽,一細聽的話裡頭的很多錯誤是連珠炮一樣地滾出來。我寧可你慢一點,寧可你準確一點,所以我倒是勸這裡的老師,同濟的老師,我們還是accuracy第一,我們的fluency has to be based upon accuracy

而且fluency的特點你覺得是什麼?我覺得fluency的特點就是non-fluency, 不流利。Becausenobody speaks like a book,你說對吧?誰會講話的時候像念書一樣?這個都是背好了以後來的,這個是rehearsed speech。真正的spontaneous speech is never fluent,必然在裡頭夾進很多很多的 「what I mean is…」 這有什麼意思啊?一點意思也沒有。就是我沒有話講了,然後我來拖延一下時間,「what I mean is, you know what I mean…」,其實 not necessarily they know what you mean, right? 所以這個non-fluency倒反而是一個fluency。

在電腦時代我還強調一點,就是檢索技能。這個檢索技能我希望你們能夠用得非常熟練。特別是你要考慮課題以前,一定要把所有的文獻全部地、給我徹徹底底地搜集一遍,google一遍,當然還有其他的search engines,用足。

但是用足的同時要防止downloading,因為downloading就是作弊。我現在布置作業,有時候收上來一看,眼睛一亮,我覺得不是四年級同學應該有的英語水平,這是洋人的某一個scholar的水平。那麼我們的美國老師也有同感。那位美國老師、那個老太更逗了,更絕了。她可以花四小時去trace you, in order to catch you, catch you red-handed。果然後來,給她找到了,是從哪裡download來的,然後她flunked this student,不及格。

所以在檢索技能越來越發達的同時,絕對要防止那種itch,手癢了。哎呀,這麼好的一篇文章,不download當成我的,多可惜啊!這種就是 thieving instinct曉得吧?偷竊本能。thieving,thief在這裡作動詞。thieving instinct每個人都有,這是心理學家的判斷。在google,在面對著asea of literature,都是關於我的這個門類的,有時候thieving instinct will rear its head,頭要抬起來了,所以希望各位注意這個。

檢索技能還包括,了解最新的書訊——書出了哪些?比如,我一發現復旦旁邊開了一個外文書店,馬上第一個通知我的學生。然後我知道上海現在又開了一個外文書店,我在這裡向各位宣布,在淮海路,叫什麼廣場來著?某一個廣場的地下開了一個新書店,但是比較貴的。就是包括了解哪裡有書可以買到。像復旦旁邊的那個地方呢,他說是rubbish很多很多。但是你如果花上一天或者半天的時間,站在那裡看、翻,一本一本地翻過去,然後會找到一些原著。如果you are interested in original works,不是in send-hand criticism,那麼你到那個地方去花個半天,It』s worthwhile。這個也是一種能力,我發現,好多人沒有的。所以,這是一個很基本、簡單的,我想不用我多說的一個技能。就是希望你們外語技能,電腦技能,這兩個方面能夠紮實。

二:知識

然後我第二個講的就是知識,這個我可能會多講一點。我是希望你們不要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很專門的人,極專、極專的一個專家,不是時候。現在還遠遠不是你做專家的時候,你先做一個錢鍾書先生所謂的通人吧。

大學四年充其量你做個通人。我覺得你先做通人,四年裡頭給自己規定個目標:我做個通人,我要有非常廣博的知識。我既知道英語里有40萬辭彙,我既知道英語語言學是慢慢地從什麼方向來的,從structuralism,所謂結構主義,一步一步地發展到行為主義,然後發展到生成主義,發展到功能主義,然後發展到認知啊,等等。我也知道文學批評先是歷史主義的方法,後來到20世紀開始,從「新批評」開始,重點從作家轉移到文本。然後現代主義又被後現代所代替。

後現代呢,重點不在文本了,在於什麼?本來說作家寫完作品以後就死了,最早那是尼采講的。尼采講了兩句話,上帝死了,作家死了。上帝死了,是哲學的話。作家死了,是文學評論的話。作品寫了以後作家就死了,那什麼東西活了?文本活了。現在說文本寫完以後,文本也就死了,誰活了?受眾活了。你是看戲的觀眾也好,你是讀者也好,什麼東西都讓你自己去解讀。現在是一個解讀的時代,是一個解構的時代。

所以你看這些都是知識,如果是語言文學為專業話,那這些都是知識。除了這些知識以外,我覺得人類知識的總量實在是太大太大了。儘管剛剛看了這個照片,很有感慨。I wonder whether I was really that young ten years ago. 不管怎麼樣,有點感慨。但是我對著這個人類的知識總量,我總是覺得自己很不夠。從這一點上,我的mental age好像還可以,不是太老。我至少還非常希望能吸收新的新的新的東西。我想我每年看書絕對不會少於3040本。

有一個統計數字,中國人平均年讀書量0.7本,日本30本。這個0.7本當然因為我們的分母大了點。我們有個大西部,這個當然也有關係。但是從我們來講,應該說我們在座的都是精英,但是你精英問問你精英自己,你一年看多少書?我就問我們的外文系的老師們,我看我們外文系的老師們一年能夠看滿十本書的,我兩個手能夠數得過來。現在又有DVD了,外面又有什麼「超級女聲」啦。所以這個誘惑多嘛,看書少了。當然,多媒體是個好東西,我也用。手機我也用,我也能發簡訊。我也能跟人chat room裡面聊天,也行的。但是,我覺得,對我來講,獲取知識的主要途徑,就是看書。

每天正事做完以後,開一個小小的檯燈。然後這個小小的檯燈拋下一個小小的光圈,你就把你的書放在這個光圈裡面,然後你就跟它來個心靈對話吧。那個時候整個外部世界的能量崇拜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什麼?只有東方式的那種激進主義。這種情調我覺得現在真難得啊!也許有人覺得這種有什麼呢?你倒不妨試試看。如果你感受到這種情調跟你是合拍的,in keeping with your temperament,那你是個讀書的料,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這個東西not in keeping with my temperament,我寧可去赴飯局,我寧可看VCD或是怎麼樣,這就說明你基本上不是個讀書人。我是這樣判斷人,判斷我的學生的。我是希望能夠有一段時間脫離開白晝、日間的這種洶湧澎湃的能量崇拜,到處都是金錢、權勢,這些東西。

講到教育就是擴招失控啊,量化至上,排行榜成風,排名成風。對校長來講這個排名真重要!現在同濟第幾位啦?復旦第幾位?我跟我們校長講,你放心!復旦大學再掉,自由落體地掉,它也掉不到哪裡。你說對嗎?它也掉不到哪裡!就這麼回事,去排他幹什麼呢?

學費猛漲,教育產業化,學術我稱之為CEO化。學術現在有各種各樣的委員會的,我告訴你。你同濟要某某專業要做博士點嗎?好,你就得通過幾個評委。那幾個評委啊簡直就像閻王,CEO一樣,就是官僚化,不斷地官僚化。所以這個,我稱之為日間的能量崇拜。而且這種潛規則啊,到處都能看到。

(註:此處錄音憾有中斷,講一時間外地高校多人登門送禮,求陸老評審期間為其美言。)

我跟所有的來賓們說我不會參加評審的,我不會去做那個判官的!不相信!有人呢,就這樣,就是硬是要把一個鼓囊囊的袋子放你茶几上。我呢,就硬是不肯拿。最後,來了福建的某一位老兄。他來了不但有這個包,當然被我退回去了,而且有一塊奇重無比的石頭,叫壽山石。聽到過沒有?蠻漂亮的。我想人家大老遠從福建過來,再給他這麼大老遠地那麼沉重的東西拿回去,我於心不忍。我說這樣吧,這位先生,您就把石頭留下來,我呢送你兩本書,咱們是「不等價交換」啊。

那個時候我還懷疑呢,我想你們不要搞錯了,你們怎麼以為大概這個人稍微有點名氣么,總歸是個評委了。果然,暑假一開始,教育部電話來了,叫去做評委。可見,這些學校之所以早早知情的話,就是教育部有人泄漏。教育部有人泄漏的話,教育部這個人肯定也是拿了一種潛規則內允許的這種辛苦費了,對不對?他電話一來,我說對不起,暑假裡面我到美國看女兒,我不參加這個活動。其實我沒去美國。我不願意參加這個活動,我就覺得很骯髒裡頭。這個就是CEO化。白天老是碰到這種事情,你晚上不看點書,你這個人還怎麼活下去啊?不看點你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看點英文,好像整個人就不平衡了。

看書當然一方面看專業書,我的專業,一個是字典,一個是莎士比亞。

開始搞專業的時候,往往,我估計你們也是這樣。開始的時候往往有種抵觸,不是感覺到那麼可愛,這個東西。特別是要你寫論文,絞盡腦汁!然後呢,搜羅文獻,然後寫成一篇論文。那是很苦的一樁事情。自己要學會苦中作樂。長久的苦中作樂以後,就像到我這個年齡以後,我覺得有點從professionalism變到了amateurismamateurism就是外行玩玩的,遊戲。如果一到了那個境界以後,專業本身也不可怕了。

像莎士比亞現在對我就是一個謎啊,我到現在把莎士比亞當成一個謎團來解。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莎士比亞?如果有的話,是不是就是寫了三十幾個劇本和一百多首十四行詩的那個人?同一個人?這個歷史上一直是謎。現在新歷史主義派也是在講那些東西。

莎士比亞比較引人入勝的話,兩個東西引人入勝。一個是語言,他的語言。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你去背幾段莎士比亞,一生受用不盡。這個rhythm,這個節奏啊,莎士比亞的節奏啊,那就是英語的節奏。儘管它不能幫助你考托福,考GRE。也可能可以,因為他用的詞很難的,我告訴你說啊,部分地也可以。但是,從總的來講,你如果今後要講英文,寫英文寫得好,什麼時候開,什麼時候合,什麼時候興,什麼時候賦,等等,這些都有rhythm在你背後。這個rhythm要講的話,那是要講很專門的東西。我覺得莎士比亞吸引我的第一個是他的語言,所以我背,我從60年代開始就背,不但背莎士比亞,也背散文作品。我也建議你們背。一個是語言,第二個就是他謎一樣的這些問題。莎士比亞問題層出不窮。

那麼字典,當然本來我去編字典是發配性質的,你曉得吧?文革的時候因為覺得我這個人一上講台就要放毒,我大概現在已經放了不少毒了啊!一上台就放毒,那怎麼辦呢?就不能跟人打交道。叫這個人跟字去打交道,然後我就去編那個去了。第一部編的是《新英漢詞典》,後來編的是《英漢大詞典》。

所以後來,說這個人為上海爭得了光榮,哲學社會科學國家項目裡面的,上海唯二,只有兩部得到了國家的一等獎,一個是譚其驤的《歷史地圖集》,一個是《英漢大詞典》。編的時候誰知道會得獎?誰有過那種得獎的野心啊!沒有的!沒有的!那個時候就在坑道裡面爬,希望早日看到一絲亮光。40萬詞,我們當然搞了20萬,沒有搞到40萬。

冬天冷得來,手呵一口熱氣,搓一搓。夏天沒有空調,電扇不能開,然後穿了汗背心做。然後兩個手這樣寫字呢,不一會兒兩個手就全是汗了。你手一提起來呢,那個卡片就隨著你的汗這麼弄起來了。那時候誰想到會得獎?所以不要老是想著要successsuccess,沒有這麼回事情,沒有人早早地就想到success了,那時候我們是survival!趕快把這個東西編出來就是了。

所以這個字典呢,好久了,來興趣了。所以現在一看到新詞的敏感性啊,我估計比英美人還強,那必然的。就像英美人,如果學漢語,看到漢語裡面出現一個新詞,他的敏感性比你要強一樣。我們什麼「超級女聲」啊講過也就算了,誰知道它是一個新詞啊還是什麼。可能在外國的漢英詞典裡面馬上就收進去了。Super Girl Songfest,我覺得songfest翻得很好啊,如果叫我翻的話,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翻的啊。fest,festival的縮寫啊。所以現在一看到一個新詞馬上就敏感,而且呢,覺得是個acquisition,就像要錢的人賺了一筆fortune一樣。

像最近我非常注意hot這個字,就因為它出了一個hot-desking。現在好多地方大公司太多,office space不夠,不像你們外語學院那麼寬敞。像我們的外文學院很窮的,才一層半樓,你們這裡是一個building。我們那裡才一層半樓,怎麼辦呢?好幾個教師用一個桌子,用一個書桌。你們也是啊?那我們同病相憐。這個東西特別是在子公司裡面,那些大公司裡面,一個寫字桌由幾個人輪用,一台電腦幾個人輪用。當然密碼不一樣,對不對?那麼這樣的情況英文就叫hot-desking。

我就覺得hot這樣的用法,我最近見了已經好幾個了,還有一個叫hotbed。hotbed過去我們都知道是溫床。現在不是溫床了,現在變作那些南歐啊,希臘、義大利跑到西歐、北歐去打工的那些客籍工人,就像我們的外來工。到了那些富裕的地方以後呢,他要打工,他要把錢寄回家。所以呢,為了住宿比較便宜一點,往往是三個人合租一個床位,然後三個人輪流。他們的shifts完全是三個人。你做早班,我做中班,他做晚班。輪流睡這張床,然後這個bed呢永遠有humanwarmth,bodywarmth在,就叫hotbed。所以這個hot跟人體溫暖好像有關係,跟「輪用」「輪睡」這些東西好像有關係。所以編字典的人就會對這種東西比較感興趣。這個就是我講的amateurism。我希望你們有朝一日也能達到amateurism的地步,而不是professionalism。錢鍾書啊,儘管有很多人說他壞話,包括我的幾個弟子,都喜歡說他壞話。說他記憶術不等於學術。錢鍾書就是大腦發達,記憶特別好。其實不是這麼回事,遠遠不是這麼回事。他的這種amateurism我是最羨慕的東西。他做學問已經實際上是遊戲。要達到這個境界,你非有繁富的知識面不可,所以就要看書。

這個看書啊,除了專業書以外,我還要講一個,閑書。我是看閑書大王,可能是。如果有學生在國外,在境外的話,我叫他買書的話,那肯定是我看中的哪一本書,我已經看中了好久了,請他買過來。那麼這種閑書裡頭,比如我最近在看的這一本,叫做Comrades and Strangers: Behind the Closed Doorsof North Korea. 這個可能感興趣的人不會太多,我卻看得津津有味兒。北朝鮮的內幕故事。這個人呢,從英國被聘到了平壤,做金正日的英文翻譯,他專門寫這個北朝鮮的事。像這樣的書,就是我現在看的。

我剛看完了一本叫First Pets,寵物,專門講鳥智慧。鳥非常聰明啊,我告訴你。你別以為鳥智力不行啊,它是非常聰明的。這裡頭寫到一個故事,不是故事,寫到一個事實。加利福尼亞有一群烏鴉。這群烏鴉呢,專門在公路旁的一個森林裡,尋覓那個堅果。把堅果啄下來以後呢,它咬不碎,怎麼辦呢?烏鴉們就排著隊等交通燈改變。交通燈一變說Don』t walk,車子開了。再變回來,Walk。那些烏鴉們都走在人的前面,一搖一擺地就走過去了,然後把所有的堅果都留在路上。到了對過以後,飛上高枝等著。再次交通燈變,啊……車子開過去。車子等於是碾壓器,把它的堅果全部給crack。下一輪呢,就輪到它們下來,享受美餐了。這種書我很喜歡看。

Whyelephants weep?大象會哭的。大象為什麼哭,大象不但記憶力強,而且affectively感情上來講,是非常深的。他因為記性記得牢,所以它的同伴去年某時死在哪個地方,明年此時它們會集群地跑到這個地方來,有的大象就開始哭。所以你千萬別去惹大象,千萬別去打小象,我告訴你,很悲傷的,it has a long memory。

你比如說我還很喜歡看中文書,像金文明跟余秋雨打筆墨官司的書,我一本都沒落下。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保持中立,我從來不參加任何一方。但是我喜歡看他們寫的那個東西,我喜歡看打筆墨官司的這種文章。

我還喜歡看比較古的東西,比如「美麗」的「美」字,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有人說甲骨文來的。這次我跑到鄭州找「美」字也沒找到,他們在殷墟裡面應該有多少多少片甲骨文嘛。當然咱也不是研究這個東西的,他也不會給你看。照朱光潛的說法「美」字,本來是一種羊肉羹,很鮮美。他始終認為,中國文化的初始階段,cradleof Chinese civilization,就是黃河流域,就是吃羊肉的地方,不像我們南方人。但後來有人跟他argue了,說不,這個在金文裡頭就有了。「美」字本來是一個象形字,是一個舞蹈者悠著身子的這麼一個形狀。究竟何說是對的,到現在還是個謎。所以我不是跟你講嗎?我對所有這些謎呢,是最感興趣。

所以對中文的興趣,就是說還是對這種漢文的,漢語文化的。 這次我到鄭州去,更多的我就跑了一個河南省博物館,然後找殷墟。有的河南同學還不怎麼覺得河南好啊。我看了以後我覺得河南的確是,北宋以前的,如果你要研究漢文明的,你非要到那個地方去不可。

紂王妲己的那個地方,比干宰相的摘心樓啊什麼的……當然都是假的,我知道它是假的。然後在岳飛廟參觀的過程當中,我開始又形成了我的一點看法,覺得秦檜未必像我們現在非要油炸不可,油炸檜啊什麼,可能當時南宋小朝廷裡面主戰派、主和派兩派的鬥爭。因為秦檜的詩寫得實在太好了,而且當然宋高宗是絕對不希望他哥哥和父親,金兀朮把他們放回來,他是不希望的。他皇位就沒有了,對不對?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也感覺到這個岳家軍尾大不掉,等於是一支warlord,軍閥的隊伍,對不對?所以這裡頭很複雜了,可能需要一點歷史修正主義。

我也不是搞歷史的,但是我總感覺到看過岳王廟以後,我又看到那五個人跪在前面嘛,就像杭州一樣。但是我有個感覺,就是覺得可能事情還更複雜。但不管怎麼樣,北宋以前的中國文明我強烈地建議你們到鄭州、洛陽、開封去轉一轉。

文王廟裡面文王的監獄,紂王把文王關起來的那個監獄,現在那個原址還在。那裡頭有個伯邑考的墓,伯邑考就是文王的兒子。紂王把伯邑考殺了以後把他的人肉做成了饅頭,叫他父親吃,《封神榜》裡面都有。他只能吃啊,吃下去以後吐,吐出來以後一個一個變成了兔子。所以今天,那個文王陵園裡頭不許打兔子。而且從那個人肉饅頭,我又想到了莎士比亞寫的羅馬劇裡頭,羅馬帝國時代,暴君時代,這種事情,人肉饅頭什麼,根本不稀奇。他的劇本裡面也有,《泰特斯》,而且一定要你吃。你如果要救你兒子的話,可以,你把你自己的一個手剁了。他就把一個手剁了以後,救了他。

所以你看,這個文化講起來啊,實在有趣的事情太多了。你們覺得有趣嗎?也可能我在這裡自作多情,講了半天啊。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挺有用的,都挺開眼界的。所以我平時也喜歡舞文弄墨的,寫點小散文啊、小品啊、填填小詩啊什麼的,中文的啊我指。

至少我不會犯那種錯誤,像那次北京的某個大學,把一個什麼東西送給台灣來的一個客人,那個上面明明是篆書,篆體。然後第二天CCTV 4我看到,這個大學的一位著名學者接受CCTV的採訪,接受CCTV的採訪呢就講,「我們昨天給某某先生獻了一個墨寶,那是『小隸』書法。」隸書么就隸書了,何來大小之分?篆書才有大小之分。篆書是刻的,刻在竹簡上面的。然後秦朝由於政務太多了後來,統一六國以後文獻文書也越來越多了,形式主義越來越嚴重了。處理不了了,怎麼辦呢?就分散。就給下面,下級,那些subordinates,包括奴隸們去處理,然後才有隸書。這是完全兩個不同時代的東西。那我們堂堂這麼一個名牌大學的名牌教授在名牌電視台裡面講了一段這麼名牌的話,「我們給他的禮品是小隸寫的」,我真為他臉紅。儘管那是個工科學校,也不可以。儘管說這個學校建校到現在出了75個省部級以上的幹部,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如果你繼續這樣犯錯犯下去的話。至少你要講的東西準備好一點,你查一查。好,這個就是講知識啊。

三:修養

前面兩個應該是古人講的小學,還不是大學。小學是學習事,學這個事情,大學呢是明其理。這話是朱熹講的,儘管朱熹這個人我不喜歡,但我用他的話還可以。所以下面講兩個,就是修養和思想,先講修養。

我不知道同濟大學校風如何,從復旦大學來講呢,我覺得這個現在校風是不怎麼樣。我一直跟好多人講,現在復旦好像越來越小資。這次有一個百年校慶嘛,我們的校長有一個講話,叫我翻譯成英文。我也給他提了點意見,我就說復旦是一個海邊學校。我們應該像當年的希臘文明,是從愛琴海慢慢發展起來的,從這方面有所學習吧。海邊的學校,是不是?所以海邊的學校就比較寬廣,胸懷寬廣,知識面廣,氣度廣,英文一個字嘛就是magnanimity,要有magnitude,這個廣大性。

現在我們學校的學生,你去看好了,一年級進來,背一個吉他,拿一個網球拍,騎一個自行車,招搖過市,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感覺到我是打網球的,這個是高級運動,aristocratic。是的,我承認,網球是個aristocratic的運動。然後彈吉他,然後有人吃素食,有人么穿名牌,有人么追歌星,有人么,明明體育館很大,要花一千塊錢到gym去workout。這個是小資,中產階級的,外國中產階級的,美國人,上海人講「戇得不得了」。他要開車開40分鐘到gym,然後鍛煉個20分鐘,再開40分鐘回去。那你幹嘛不去跑40分鐘?不全有了嗎?現在又是油價上升的時候,對不對?那麼我們現在呢就是看到了一點皮毛,覺得這個work out這個機器也多,花樣也多啊。一被廣告商一吹呢,更不得了了。所以搞這種shaping,身材要好,追星……

拿了獎學金以後呢,輪流請客,我不知道你們這裡是不是這樣啊。我看有幾個同學臉上有點guilty啊。獎學金輪流請客,輪流拿,也是個潛規則,不講優秀,大家輪流拿。生日么一定要操辦……一年級是這個樣子,還讀一點書。二年級開始考托福,考GRE。三年級dating。如果誰沒有dating experience,就說你這個人不行了,你嫁不出去或者娶不到老婆什麼的。四年級么找工作。你說一共學多少?

所以我特別看重那些愛讀書的孩子們就是這樣。所以我現在只給自己這樣一個目標,我一年能碰上那麼兩個到三個學生是這樣的,那我就很滿足了。好不容易找著一個學生,那個學生也纏著我一定要我帶。但最近我就曉得他有一個高論,他去了某一個老師家,那個老師家有兩百多平方,他認為這個老師是整個外文學院最最成功人士。憑這句話我就知道這個人的magnitude或者lackof magnitude。你的興趣轉移到那邊以後,你絕對不會對一個光圈像沙漠里的綠洲一樣,這個光圈真像oasisoasis 就是綠洲的意思。

所以呢,這個修養我覺得太重要了。是不是應該多找一些人?不要都找歌星、明星、成功人士,要找一些普通人。比如說,我們有個校友,68年畢業的,從去年開始到現在,在淞江某一個中學裡面教書。從去年開始到今年,差不多每次,我不知道他頻率有多高,那是辦公室管的,但是他每次有校友活動他總歸捐1500塊錢。數字不多,但是這份情誼我覺得重。他說,我當年如果沒有復旦的15塊助學金的話,我學不完的。他還記得這個事!這種人的修養,我建議把這個人請來講。我不要姚明講,我寧可聽這個人講。是什麼使得你對母校有這點依戀?這個實際上就是人文修養。這跟我們的輿論導向、media媒介、教材,都有關係!我們現在是渲染成功過了頭,言必稱Bill Gates,哈佛女孩,劉翔,姚明。

後天我們那邊要開一個大英教材研討會,我不是說Halliday要來了嗎?我就想提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現在沒有一本教材是能夠在感情上打動人的。affective effects沒有。都是給你一篇鳥兒或加利福尼亞介紹的知識啊,有一些文章實際上……董亞芬你們大概都知道啊,教大外的。董亞芬那個時候叫我去教她選的教材,一篇叫做「Big Bucks the Easy Way」。我說這篇課文徹底的Reader』s Digestish,一看就曉得是Reader』s Digest裡頭來的。文風就是Reader』s Digestish,但是至少還可以教教。叫我上公開課,還錄了像。

然後第二篇叫「How to Mark a Book」。哦!那個簡直是枯燥至極啊,我告訴你!怎麼書上劃劃弄弄,每人都有每人不同的風格啊!你想對不對?你比方我,在看北韓內幕。我有什麼東西我忍不住要highlight一下的。說整個的平壤是沒有一部自行車的。怪不怪,你說?他只讓政府的車子通行。平壤市是個沒有自行車的city,對我是個新聞,我highlight一下。北朝鮮的鈔票上沒有偉大領袖的頭像,這個我覺得蠻奇怪。慈父領袖、親愛領袖、偉大領袖講了那麼多,居然沒有他的頭像?他的屍體不是還保存著的么?這麼一個人居然頭像不印在鈔票上面,不做華盛頓啊?不做毛澤東啊?很奇怪。這個我覺得好玩,劃一划。這就是how I mark a book,為什麼非要我跟著你來mark a book,對不對?而且寫這篇文章的人是一個絕對的traditionalist,傳統主義者。主張great books,主張名著。那給後現代是罵得體無完膚的一個,後現代的是堅決反對傳統,堅決反對這種「歐洲白人死去的男人」 為主的文學,DWEMs。

我當年中學裡學的是《背影》,看了以後就久久不能平息,不僅是父子關係。你體會到那種beauty of silent sacrifice。唯其silent,才特別的美。你能體會到人間的give-and-take如果我們脫離父子的這麼一個小場景,擴而大之,人類社會如果人人……這個就是根源上的「假如人人都獻出一份愛」,這個世界會變得更美好啊什麼的。這個等於是給這個歌做註解了,或者說這個歌就是從那裡提煉出來的。

然後我進了大學以後學英文,我學到的不一定全是英國文學。我學到了《賣火柴的女孩》,我學到了《萬尼亞舅舅》,Chekhov……那都是一些悲劇的東西,都能動之以情的。現在教材裡面這些東西不見了。覺得這些東西都是陳年八股啊,對學語言沒什麼好處啊,但是我覺得對培養一個人有好處啊。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要大喜大悲。我就怕我們現在的孩子們不會大喜大悲,沒有道德激情。碰到一個事情這個也可以,那樣也可以。如果你叫我吃虧,讓我受一點侮辱我也認了。受侮辱就是不能認,dignity碰到了我就是要捍衛。我希望能夠有這種,我能培養出這樣的人。這些都是人文修養裡面的角色模塊,我希望是那樣的角色模塊。我剛剛講了,我們的校友,獨立人格的培養。

一個反對歐洲中心主義,後現代的一個大文學評論家,最近文學評論家命運不濟,死得很多。其中有一個就是Edward Said(薩義德), 巴勒斯坦人,在Columbia教的。他是反對歐洲中心主義非常著力的一個文學評論家。他認為什麼是知識分子呢?知識分子就是倔強的最徹底的個人,所以一定要有獨立的人格。所以我強烈地建議各位再去看一看那部美國電影,我看到現在最喜歡的一部電影,Dead Poets Society。我估計很多人都看過,Robin Williams主演的,他演裡頭一個老師叫Keating,我還記得。就是怎麼在緊箍咒shackles of authority很多很多的時候,怎麼培養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

所以人文修養,我覺得內容是很豐富的。另外我還覺得有一條,除了你們的感情上要有起落,感情上要有反應以外,還有一條很重要的就是,總歸要敬畏一點什麼東西。我就怕現在的人的敬畏心也是越來越少了。比如說,前幾天颱風快來了,如果颱風快來的時候你站在台州的海邊,烏雲密布,狂風大作,我倒希望你去站一站。然後你有沒有這種敬畏的感覺啊?我覺得絕對會有。你就會覺得我是這麼infinitesimal,簡直是太小太小了,自然是那麼大地向你壓來,這就是一種敬畏心。

希望不但是颱風、Katrina颶風來的時候你才領會自然的偉大。你能經常在校園裡走走的時候,看著星空你就會感覺到,有something eternal there,是有東西的。這個不叫宗教,讓我鄭重地聲明,這個不叫宗教,這是宗教精神。現在宗教精神很缺乏。包括共產黨黨內的宗教精神。我講一個事。跟我住一個宿舍的一個老黨員,本來我們的副校長。他那天跑到我這裡來,寫了一篇文章叫我給他提意見。我看他寫的文章裡面居然有這麼一句話。就是「蘇東波」以後,「蘇東波」你們曉得嗎?就是蘇聯和東歐,多米諾骨牌理論,台灣都叫「蘇東波」,「波瀾」的「波」嘛。「蘇東波」以後,我們這位前副校長掉了眼淚。我欽佩這樣的共產黨員!我就問問復旦大學六千多名共產黨員,「蘇東波」以後有幾個掉眼淚的?不管怎麼樣他的宗教精神還在,你說是不是,他的宗教精神還在。我們不去論是非判斷,我們把是非判斷擱在一旁,就憑他的這幾滴眼淚,我覺得他的信仰是真誠的。他還有激情,過了80的人了,望九之年了,還有這點激情,我要的就是你們這點激情。

敬畏,尊嚴,我剛剛講過了。對其他人的容忍,對參差多態的追求。不但是容忍,要追求這個。現在這個時候你看,我們穿的衣服都不一樣了,不像文革的時候。那時候我到這裡來,那是打了清一色的毛裝。人人一個徽章,就像現在北朝鮮一樣,人人一個金正日的徽章,金日成的徽章。Uniformity是很壞的東西,一定要variety。所以我一點不感冒那些頭髮喜歡染成哈韓一族啊,那些同學。有人說你看你這個人怎麼把頭髮染成這樣?關你什麼事啊?live and let live,他覺得這樣美就是他的一種審美。允許審美有不同的。當然有不同了,審美是太不一樣了。

對權力話語的懷疑,包括我今天在講的這些東西,你們都可以質疑,肯定裡頭有很多謬論,有很多是不對的,至少要對這些東西有懷疑。

對弱勢的博愛,這一點很欠缺。復旦大學,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到校園裡去走走。在靠近北區的那條大道上,有很多的棄貓,被人扔掉的貓。為什麼被人拋棄啊?當年剛剛入學的時候,要擺酷,要學小資,養個寵物。畢業了,扔在這裡。我一看到這些貓啊,我的同情心就油然而生,就覺得我們的同學對弱小、弱勢太沒有博愛了。

這些,包括我講的尊嚴的失敗者、小人物,我喜歡教材里有這些東西。特別是尊嚴的失敗者,最值得佩服。所以有我參與的教材編寫裡面,我就特意選了一篇叫做「The Washwoman」。我不知道你們看過沒有。就講一個洗衣婦,每個禮拜到人家上門來收衣服,拿去洗。一個禮拜以後,衣服摺疊得整整齊齊地還過來。然後呢,有一次,她沒來。原先主人也不知道她地址,所以呢,有那麼兩三個禮拜,大家都不知道,也有人說她可能死掉了。結果四個禮拜以後,她突然敲門了,洗衣服來了。她生了四個禮拜病,然後非常負責任地,把她洗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還到主人手裡,然後她回去了。回去幹什麼?去die, to lie down in her bed and ready to die.

我覺得每一本教材裡面如果沒有一篇文章能夠讓你動情的,能夠叫你掉一滴眼淚的,這絕對不是好教材。現在是教材大戰,逐步升級啊。你找客戶,用什麼新馬泰旅遊,有什麼稀奇啊?咱到歐洲!還有的更那個,你歐洲不去?我換成現錢給你。我說你們看看這位洗衣婦吧,尊嚴的失敗者,我欣賞這樣的人。

我還欣賞一種什麼呢?故園情結。就是自己的根,故園情結。我不講愛國主義。愛國主義四個字呢,已經有點意識形態化了。我寧可講故園情結,而且故園情結四個字海內外普適,兩岸三地,包括海外社區都能接受。這也是我從84年我在美國的時候體會出來的。84年那時候有一次洛杉磯的奧運會,然後洛杉磯奧運會奏國歌的時候,很多非常「反動」的華人都是熱淚盈眶,我告訴你,聽到《義勇軍進行曲》。幸好我們有《義勇軍進行曲》,而不是另外寫一個怪裡怪氣的國歌,他們能夠認同。所以我引一段楊絳在《我們仨》裡頭講的一段話:

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願意逃跑,只是不願意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和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

這句話給我印象是極深極深,特別你如果把她這句話跟薩義德講的,「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是有倔強性格的徹底的個人」。你說錢鍾書這樣的人他為什麼不出國?他就是這種故園情結在那裡。

還有個捷克作家叫克里瑪,現在譯過來的東西也很多。他說:

國外的自由生活因為我並未參與創造,並不使我滿足。我也眷戀著布拉格的鵝卵石街道和踏過這街道的每一個苦難的人。

這些東西其實就是一種人文修養。你包括出了國的人,他繼續有這種故園情結。我的一個好朋友,他是用另外一種方法來表達。他翻譯了180幾首中國的古詩,全是懷鄉的,懷念故鄉的詩,叫我給他寫個序,以後要在北外的出版社出版。別以為出了國的人都是忘了祖國啊或者怎麼樣,不是的。他們的故園情結實際上有時候在某種時候比我們更painful。

這你只要看看昆德拉就行了。捷克人,跑到法國去了,寫著寫著就寫到捷克了。寫到最後就講我這個nostalgia,我這個懷鄉病,怎麼治呢?我沒法治。因為nostalgia這個字是從希臘文來的。希臘文的原意是什麼呢?就是ignorance。我根本不知道故鄉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實在太想知道故鄉的一切的一切了。這個故園情結,希望從小就在每個同濟大學的學子心中生根。你跑到哪裡你的Chineseness總歸在那裡。

所以有人說我這個人是一個混合體。復旦大學也有我的敵人。有一次我講的到美國去要按手印,按手印在美國是一點不稀奇的,你不要大驚小怪的。這個並沒有一定就對你中國人侮辱或者排擠。開始的時候,它有幾個免簽的國家是不打的。現在也要打,反恐。因為這個大手印,有人說我「為美帝國主義的打手印辯護」。

但最近我們呢,有一個交流學生,到期不回來,居然對方學校接納了,我大為光火。我覺得這個學校簡直是bad faith,沒有一點信義。彼此講好的,期滿回國,對不對?他不回來。這個校長居然給我寫了一封信,那麼我回了一封信。那封信給很多學生看了以後,覺得很過癮的啊!說是我可以編一本書信集。這個我具體已經忘了,但是我的口吻之強硬,是出乎他們外辦的預料。外辦還在那裡畏畏縮縮地說,「我們還是不要斷了這個交流關係」。我說你如果招生政策不改變,繼續吸納我們這裡的公費留學生的話,那麼就是鼓勵一種bad faith,你就鼓勵說了話可以不算數,你就鼓勵可以把一個public exchange resource用來謀一己之利這樣的practice。對不對?所以我說,如果你接納這個學生,從2006年開始,鄙院跟貴校的交流關係,從此結束。那個外辦的人說:「陸先生,不好這樣吧?我們還是保持一下吧?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子呢?」

我不但這樣,而且我還要寫信到美國領事館,我覺得這就是malpractice,是一個cheating,我跟你說說清楚。我們institutionally並不鼓勵這樣的行為。據說昨天那個學生的父親又來了。我覺得本來是我跟美國校長的一個staring match,你們懂嗎?就是兩個人對著,大眼瞪小眼看著,看誰先把眼睛垂下去。我本來的intuition是我會贏的,結果到目前為止我是輸了,他還是把這個學生留下了。

我就是因為這個學生走以前都有合同,都有協議嘛。哪一天走,哪一天回來,都有一個協議。然後這個校長就拚命地來誇我,說我們兩個學校的校友關係多好多好,已經好幾年啦,你們派來的都是superb students。我說未必superb,至少裡頭有些人還不懂得怎麼做一個responsible person to honor his or her own promise,還有這樣的人!你要誇我,我把你誇的話全部還給你!這個就是dignity,同學們。

在對外打交道的時候,我反對中國不能說不,這樣的話。我反對現在的極左派的所謂狹隘的民族主義,但我也反對在雙方交流當中,沒有自己的一點點尊嚴。所以現在攻我的人說,這次怎麼陸谷孫的態度是這個樣子的?蠻好的一個交流被他給破壞了。又是我的不是啊,但是叫我做院長一天,我就停止。我寧可再找其他的「戀愛夥伴」,我不找這個,絕對不找這個。

所以這些東西啊,故園情結,平民意識。一方面是精英。你應該成為精神上的、知識上的、讀書的精英,一年至少,同學們,看十部以上的書,教材除外,十本。一方面你是精英,但是精英一定要有平民意識。所以,我儘管跟某些可能很高層的領導有過什麼交道,我從來不會自己去找他們去做這個做那個的,從來不會。什麼過年過節的,收到哪一個VIP的賀年卡,還是有幾張的。我也不會去回一張啊什麼的。我的學生我不回么,為什麼你是領導我就一定要回你啊?我也不回。但是我最好的朋友,可能是復旦大學司機班裡面的駕駛員,跟我倒是關係挺好的。

復旦大學旁邊有個開書店的,毛毛書店,一個小老闆。他《體育報》總會給我留著的,還有《足球報》。反正一個major match之後他曉得我第二天總歸要找他的,留著的。我呢也是給他看過他的書攤的。我去買《體育報》,他說:「陸先生,儂照看下我的攤啊,我去買小菜。」他去買菜去了,我就給他看了半小時的攤,給他賺了一塊兩毛錢我還。

這種平民意識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千萬不要頭像打在那個上面就得意得不得了,自己幾斤幾兩,自己有數,自己經常會搞錯。前幾天翻王生洪的演講的時候,Albert Einstein名字都搞錯了,還是學生給我指出的。我這個人還有一點好處就是,我犯了錯誤我從來不隱瞞錯誤。可見這是工作疏漏,工作作風不踏實,求快。趕快把它翻出來,翻出來一件事情就做完了。所以這個平民意識,這些都屬於修養裡頭的。

四:思想

最後談談思想,其實這是最最重要的。我不知道你們,do you ever force to think這些問題?生與死啊,動與靜啊。剛剛我講的能量崇拜和東方激進主義,兩個東西怎麼同時出現在大學裡?大學裡怎麼在無數的學分課程當中能夠引進一些閑暇,讓學生可以在大草坪上對著天出神的,這樣一種氛圍。能不能考慮考慮生與死,動與靜,有與無,成與敗……哎呀,這些一對一對的東西,太多太多了,說不盡的,考慮這些問題。

就拿生與死來講,早在古希臘時代,柏拉圖就強調絕對死亡。What is death? Death is nothingness. 死亡以後沒有救贖,沒有什麼你可以把人從地獄裡救贖出來,沒有再生,沒有來世。他一下子把所有宗教的那種理念都給去除了。然後當然想到生與死,你一定會背莎士比亞的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你也會想到後現代的德里達他們,對於死亡的另外一種看法,死亡就是生存,其實死亡跟生存是沒有什麼兩樣的,死亡只不過是生存裡面的經驗之一,我覺得對的。我們每天吃飯是經驗,排泄是經驗,做愛是經驗,最後還有一個經驗在等著我們,就是死亡。他認為所有的人只不過就是延時的倖存者。我們只不過大限還沒到,所以對死亡不是妖魔化,也不是神化。他要把死亡做到最大程度的世俗化,人性化。我覺得這個是有點道理的。所以正是因為後現代的東西看得多了可能,我過去對死亡這個東西也是比較忌諱的,前不久我姐姐死了以後嘛,我後來就是全過程我都要求看,包括cremation,最後的火葬。怎麼推進去,兩小時以後怎麼拉出來,還剩下幾根骨頭……我覺得這是一個experience。我只不過是一個延期的倖存者而已。所以對死亡這些東西的看法,中國古人有句話叫「學貴乎疑」。學裡面最最要緊的、最珍貴、最貴重的一條叫什麼?懷疑。就是我剛剛講的,對什麼東西的懷疑。一個「疑」字。一切思想都來自是學術之魂。我在復旦講的學魂與校魂嘛。學魂講的就是一個字,校魂就講的海洋文明我們跟北大還不一樣,北大在天子腳下。跟清華更不一樣,清華是以出了75個部長級人物為榮的,部長級以上,含部長,應該是這樣,準確的寫法。

譬如說大的來講,怎麼完整地看待馬克思主義。我不知道現在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課是怎麼教的。馬克思理論的精髓: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共產主義社會。但是馬克思還有很多別的理論。馬克思是影響21世紀最深遠的三個偉大的思想家之一:一個是馬克思,一個是尼采,一個是弗洛伊德,所以馬克思的影響再強調也不過分。但是我們是不是把原教旨的馬克思主義傳達得很全面?原教旨不一定壞啊,你別一想到原教旨就一定是恐怖活動,那你就誤解了啊!這個叫fundamentalist,原來是怎麼樣子。這個我就要提到他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他26歲寫的。1932年第一次德文出版。這個裡頭提到了異化,提到了人道主義,所以未來的共產主義應該是一個非常人道主義的社會。也就是我們現在講的,但是我們是不是做到了是另外一個問題。那麼許多礦難,是不是做到了「以人為本」,是另外一個問題。所以「以人為本」這四個字的提出來本身已經是夠不容易的了,我告訴你,是有點馬克思主義的味道,原教旨馬克思主義的味道。

所以在西方,馬克思既是一個無產階級偉大領袖,同時又是一個偉大的烏托邦思想者,偉大的未來學家。你別以為一想到未來學就是Future Shock,Alvin Toffler等等。原來先行者早就有了,馬克思就是。所以這個就是我希望大家思想的東西。現在我們一講到馬克思主義,我想,總歸局限在政治經濟學,剝削、剩餘價值,等等。至於他在另外一些方面的論述,基本上是給掩蓋了。這個我覺得是不妥當的,你無論如何要還他本來面目。他是怎樣的人就是怎樣的,我們應該介紹全面的、原教旨的馬克思,那的確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正因為他講了異化,所以我們現在才能解釋,為什麼有那麼許多的貪官哪!他講到了異化呀,他講到了原來是革命的人,到最後,毛澤東在文化大革命當中犯下了多少錯誤啊?這個黨中央有文件都承認的。這不是異化是什麼?如果要看異化的文藝形式,請各位看George Orwell的《動物莊園》,再徹底也沒有了。

我們的教育也異化。你說現在的那些貪官,哪一個不是什麼研究生學歷啊?其中可能有買來的以外,多數我想還是真的吧?我們的教育成功與否,看看貪官們的學歷!我建議教育部查,所有這些貪官的學歷,然後再來判斷我們的教育事業成功與失敗。我本來也有幻想,我總覺得第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死得已經差不多了,然後都是一些高學歷的這些人去掌權了,是不是整個的情況會有所改變呢?我看是沒什麼改變,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話。這就可見我們的教育。

歷史修正主義怎麼看?歷史修正主義是全球性的。我們只知道日本人在那邊修改教科書,但是你們注意到沒有?今天國務院保密局突然發了一個通知,說今後自然災害死亡人數都要公布,不再是秘密。秘密兩個字是對什麼而言?我想是對1958到1960而言。那個時候中國到底死了多少人啊?國家機密。我們都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們這裡還有沒有過來人?三年自然災害,沒有了。

我們都知道那個時候生活怎麼樣的。像復旦大學這種精英大學所謂,都是吃玉米、小米這些。退一步去說呢,就是葷菜基本上是從食堂裡面絕跡了,沒有了。可能兩個星期會提供一次葷菜。那個葷菜是什麼呢?鴨子頭或者是豬尾巴。我吃鴨子頭的功夫非常好。先把兩個眼睛,啵,吃掉!到最後把天靈蓋咬開,把裡頭的腦子吃下去。復旦的人都會,我告訴你。就是這樣,就這麼過來的。女同學的婦女病有多少?男同學的浮腫病有多少?那三年始終還是沒有人交代。我覺得一個負責的黨應該有交代,sooner or later,應該有個交代。

歷史修正主義是全球性的。歷史實際上有兩種,一個是歷史的灌輸,一個是歷史的捉弄。有時候你不去重視歷史啊,歷史就要來捉弄你。歷史的錯誤要錯,就是在這裡,這個就是最可怕的東西。你看當年58年這個事情,沒有一個清楚的交代。然後59年突然來了一個反彭德懷,反右傾,已經是夠左的啦!彭德懷說了幾句話,「我們不能這樣左了,老百姓不行了。中國老百姓好,不然的話早就像匈牙利一樣走上街頭了。」毛大怒,龍顏大怒,然後開始反右傾,更左。主要死人是死在廬山會議里。國外的統計是3500萬到4000萬,死亡最多的是山東、河南、安徽這些省。

AldousHuxley有句話,英文的我念給你們聽聽啊:

「That men do not learn very much from the lessonsof history is the most important of all the lessons of history.」

就是說人們不大汲取歷史教訓,這真正是歷史給人們的最重要的教訓。

所以我覺得歷史學家們負有非常繁重的任務。昆德拉也講過一句話,「人與強權的鬥爭就是記憶對遺忘的鬥爭。」 弱勢集團,像我們這種,老百姓,弱勢集團的最強大的武器是什麼?記憶。強勢集團最犀利的武器是什麼?遺忘。我覺得說得是極深刻。好在我們之中有記憶的人,也在一個一個慢慢死光了,也會死光的。但是這個歷史,即使幾代人以後,它還會,歷史是個頑皮小兒有時候,它還會跳出來,還會要跳出來的。

這個倒是大的方面,小的方面來講。我覺得小事情都要疑。我覺得最近楊振寧到復旦去很不受歡迎。因為他娶了一個少妻嘛,我是很為楊振寧抱不平的。人家娶了少妻,這關你什麼事?雙方情願的,你說對不對?歌德70幾歲的時候愛上一個18歲的,而且兩個人是如膠似漆。巴爾扎克一生收到過一萬三千多封情書,但丁九歲就暗戀上他的鄰家女子,然後這個鄰家女子成為引他到天堂去的指路人,所以他寫了《神曲》。尼采因為有了莎樂美,才有了靈感才寫出了Thus Spoke Zarathustra《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部著作怎麼寫出來的?就是這個靈感出來的。所以也可能楊振寧從這個少妻裡面得到了很多的靈感,對不對?所以這種也要疑,我覺得。不要人家一講什麼什麼,Oh! Outrageous!Preposterous!不可以這樣,這個就不對,我覺得。

911以後一片譴責聲。不是譴責聲,是一邊倒的輿論。美國好像是受害者。但是美國的有識之士認為美國是受害者,911有了那麼許多冤魂,是值得同情的。911剛剛紀念過,對不對?但是你別忘了,美國也是個施害者。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直接或者間接參與的悲劇,死了所少人?800多萬人。所以800多萬人跟2000多人比的話,大巫見小巫啦!說這個話的人是誰?語言學家Chomsky(實為LarryMosqueda,陸老師之後在英美散文課上有所更正)。Sontag,最近又死了一個文學評論家。一個女的,也是非常有良知的,非常有moral integrity的這麼一個人。這些人都是思想家,你應該承認。就在這麼一個chorus當中,他突然就冒出來了。像Chomsky(應為Larry Mosqueda)認為有兩種恐怖,一種是批髮型恐怖,whole sale terrorism,一種叫retail terrorism,零售恐怖。911隻不過是零售恐怖的,你美國 is responsible for 批發恐怖。所以像這樣的東西,我就要用了,我就要用在我的教材里了。我希望我的學生聽到不同的聲音,我希望我的學生學會懷疑。

再比如說最近Ronald Reagan死了,美國人是很容易很fussy的。一件小事情,他就弄得非常那個。What a poor guy! How unfair!像這麼一個人到後來患了Alzheimer』s Disease,就是所謂早老痴呆症啦,所以死了以後呢是一片讚揚聲。但是從中我也看到了好幾個不同的voices。我也把它拿來選作文章,給學生讀。有人認為今天美國的所有的social ills都可以回溯到Ronald Reagan。他是有證據的,人家說話都是有證據的,都要引證。

所以我覺得思想要學會,是很不易的。其實思想是不能學的,實際上說思想的方面是要學的。所以我希望我們這裡學外文的人特別要當心。學外文的不大容易出思想家,因為它的工具性太強,他被它的工具性掩蓋了。工具一掩蓋,他就不大會願意去想一些事情了。我希望你們呢,我希望我自己的學生們呢,技能是過硬的,第一流的,應該是第一流的。跟外國人交流,要有讓外國人認為你是外國人的這樣的能力。德文也好,英文也好,你們這裡有德文系,我知道。

知識,是非常廣博的。談到小泉怎麼樣,他最近日本選舉如何你也講得出一點道道來。以色列最後一個士兵,從Gaza昨天撤退的,你也知道。什麼事情都應該知道一點吧?知識是豐富的、能談的。不然的話人家想把你一個人冷落在那兒。談文學作品,Jung Chang最近寫了一本Mao, the Unknown Story,你也能說上幾句。儘管你沒看過全書,你知道外面的reviews並不完全是非常favorable,覺得它裡頭有些事是不可靠的,等等,也能談幾句。

知識是廣博的豐富的,修養我覺得是有很多的。至少我剛剛講到的這幾點,小的修養也很多啊。包括吃飯的時候不要出聲。我有一個小輩,也在復旦大學念書的。到我家裡來吃飯,一吃東西就呱啦呱啦的,嘴巴裡面。我說你在我這裡儘管呱啦呱啦,中國人吃飯就是呱啦呱啦。中國人吃麵條都是唏里嗦啰往裡面嗍,酣暢淋漓!吃得非常有味道的,你沒有問題。但是你以後跟外國人吃飯你小心!

還有一個小親戚,她是zeroes in on every dish,她吃飯的時候是這樣的,不是近視眼啊。Whatever catches her eye, 那麼she zeroes in on it。這個也是「修養」。

家裡怎麼布置,有個basic creature comforts就可以了。現在有人要打造得怎麼樣怎麼樣,明明不喝酒的人要做個吧台。我說你做個吧台幹嘛?然後放了很多「人民茅台」。我開玩笑叫它「人民茅台」, RémyMartin,不是念起來蠻像人民茅台的嗎?又不喝酒,擺的那麼許多「人民茅台」幹什麼?不是就在那邊浪費了嗎?

裝修!然後裝修了以後,進屋就得脫鞋。我最恨進屋脫鞋。所以向老師你一來不是我再三警告你啊?你要脫鞋你就別進我的屋子。我有過這種慘痛的教訓你曉得吧?我到南朝鮮去開會,去漢城開會去。第一頓飯就請我們吃飯。然後,一進飯店,統統把鞋子脫掉,我很不喜歡。我看到有一個Birmingham University的一個英國教授,那天正好穿了一雙襪子的後面有兩個破洞,從此我對這個脫鞋就有了一種phobia。要我的襪子也破了,發出某種異味兒……這也是「修養」。

怎麼利用你的書?你的書是否擺著好看的?我跟你說,我現在找書是個麻煩。有時候寫文章,明明知道在哪一本書裡面,這本書就是找不到。這也是我的一種「修養」。我的「修養」是什麼呢?書看好以後我就扔了。我現在跟我幾個學生都這樣,another book ticked off,發簡訊:「another book ticked off這種感覺啊就好像這種守財奴又來了一筆錢一樣,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體會這個,我今天又看完一本書!所以我的書呢,就是怎麼也找不到,這個也是一種「修養」,不好的修養。有的人就非常methodical,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不是節約很多時間嗎?但是我這個也有一個好處,好不容易找到以後,那種狂喜啊,是他沒有的。你說對不對?

所以說到修養,希望你們有非常好的修養,而且有非常有深度的思想。不是所有的事情take whatever it is,不是這麼回事情。你不能take whatever it is。Whatever it is, sometimes is not. 所以要「疑」。

我想呢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了。還有十分鐘,我就聽大家提提問題好不好?看看我有沒有能力來回答,能做回答的我盡量回答。

哦,還有一點,他們要給我講學費,我堅決不接受。我說我們是鄰居間的交流,所以你給我多少錢你統統給學生。希望我們的學生能辦個小刊物,可以吧?文藝性的小刊物。我們復旦正在辦一個,準備跟北大交流,以後跟同濟也可以交流。我就講思想,你別以為我這個舉動就一定是好舉動,你說This is a very generous act。好像是generous,但是我經常在那裡分析,我也經常做這樣的事情。不收人家的錢然後給學生,在上外也做過。實際上我有時候反思的呀。我覺得這個不一定是很好的。就是因為我是在一個受壓抑的這麼一個環境教育當中,要忘掉自我,齒輪和螺絲釘的教育,根深蒂固,形成了這種selflessness。不一定是很好的。我是57年進的大學,正好反右啊,然後向黨交心,然後大躍進,然後拔白旗、插紅旗,然後各種各樣的……然後這一連串的教育下來以後呢,這個ego變得非常非常小,變得非常suppressed。某種意義上也是這樣一種東西的結果。所以各位用不著稱讚。可能反而是不符合時代潮流的,逆潮流而動的愚蠢的行為。

問一:

這裡有一條:「注意到你腕上戴的一串佛珠,請問你信佛嗎?你對佛教如何看?」

我不信佛,這個東西是因為有一次到宜興,不是有一尊大佛嗎?我女兒已經是不願意做中國人做美國人去了,她去請了這麼一個佛珠,說「老爸,這是給你的,戴著會有好運。」我就這麼戴上去了。現在變了無意識了。所以我並不信佛。「你對佛教如何看?」佛教當然對中國文化起了很大作用,最早是漢代就傳進來了。但佛教我總覺得有一個東西,它的表述是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經的翻譯,沒有高人的翻譯。所以就是brainwashing,一句話,不知道要講多少遍,多少遍,多少遍……由於這一點呢,我對它有一點resistance。除此之外我覺得它是一個非常講究寬容,非常講究仁慈這麼一個思想體系。特別在中國,它有比較大的現世性。中國的禪宗佛教有比較大的現世性,不大講究來世怎麼樣。當然我知道有些老太們也想修修來世啊,到杭州那個放生池去放幾隻烏龜啊,修修來世啊,這是少數。真正研究佛教,信奉佛教的人來講,他的現世性,也就是說現世來規範你的道德行為的作用,比來世要大。它不像基督教那樣,它不像天主教舊教那樣,強調地獄裡面的鬼火啊什麼這些東西。當然《杜十娘》裡面你也能看到這些啦,到地獄裡面總歸是不好受的啦。但它沒講Second Coming,它沒講基督第二次來臨,它沒講Ecclesiastes、世界末日,這些東西。所以我覺得它並不像基督教舊教那樣張牙舞爪。但是宗教有一條,就是這個brainwashing得太厲害,那是執行的人的問題,教會的問題,不是宗教的問題。我不知道你們碰到過這種沒有,我以前都有學生來勸我入教,「你知道嗎陸老師?偉大的科學家最後都信教的。」 我說我不是偉大的科學家。好,這個問題就這樣回答了。

問二:

再來一個:面對現在大學生普遍崇洋媚外,對中國傳統文化越來越淡漠,缺乏認同,您認為有必要進行什麼挽救工程嗎?

挽救工程嘛現在已經在做了。據說全中國有900萬小學生已經開始讀經了。也有人建議說要到全世界去開100個孔子學院。我覺得這個東西大概都沒什麼。你也很難說大學生普遍地崇洋媚外,我覺得你這個判斷太偏激。我不相信今天的學生都是那麼普遍地崇洋媚外。但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淡漠、缺乏認同這一點我也有體會。這個主要是在於真正的民族自尊心,是很難建立的東西,這得要很多東西結合起來。你現在可能到國外多去旅行幾次,你的民族自尊心會增強一點。就比如說我第一次出國是1980年,那時候美國市場上的商品Madein Taiwan,Madein Korea。現在你去看看,都是Madein China 。連那種 LV,所謂美國的名牌商店,我孩子替我買了一雙皮鞋,150塊美金,聖誕禮物。我說咱們來看看啊,哪裡做的。果然不出我之所料,Madein China。可惜我們現在只是manufacturer,我們還不是它的 license的這個,我們還不是LV。

所以呢,多出去幾次可能會好一點,因為你感覺到Chinese presence abroad在增加。但是絕對不像我們的有些媒體講的那樣,或者我們的有些個別的一些以前的領導人,把中國說成現在已經是強國聚樂部的一員。不是!差得遠呢,我告訴你。你走到JFK的國旗大廳,JFK是美國的一個international airport。肯尼迪國際機場。它有一個萬國旗的大廳。我找來找去沒有五星紅旗啊。八卦旗也有,膏藥旗也有,就是沒有五星紅旗。那當然意識形態可能是有關係的。我走到歐洲的一個小城市,歐洲的一個很小的城市,也是一個萬國旗廣場。當中當然最大的,一圈星的歐盟旗幟,旁邊應該是很多國家的旗幟,我想應該有中國的,也沒有。所以中國在國際事務上,我們當然是常任理事國了,經常有一些問題要發一些頗為 smug的一些論點吧。但實際上我們對整個世界事務的影響力還是有限的。這個東西只有等中國強大,我覺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才會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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