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美人與英雄——聽《戀人心》

談美人與英雄

——聽《戀人心》

一、美人

「你問西湖水,偷走她的幾分美。」

說起西湖,我們一般會聯想到一首詩,是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有多美呢?西湖之美,在於她不管是碧空照水、粼波弄霞的晴夏,還是煙雨纏綿、霧鎖青山的雨春,亦或湖光秋月,甚至於獨釣寒雪的深冬,都有她獨特的迷人的景色,所以蘇軾說她就像西施一樣,「淡妝濃抹總相宜」。我們很多人都沒有去過西湖,但我們就能從這些詩句中感受到她的美,就如蘇軾沒見過西施,卻知道西施是美的一樣。西湖原本只是一個湖,但數千年來,在詩人們的筆墨下,她承載著中國人太多的情懷和想像,她就不只是一個湖了,她歷經千百年風雨,美色不減,她是活的。

然而在《戀人心》這首歌中,卻有這樣一句歌詞:「你問西湖水,偷走她的幾分美」,言下之意,西湖之美,只及「她」的幾分而已,但西湖之美比肩西施,豈不說西施之美,都不及「她」的三分之一嗎?縱觀古今,真的有這樣的「美人」嗎?這到底是作詞者的客觀評價、還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主觀意識呢?

我們有必要先明確「美人」這一概念。那麼到底什麼是「美人」呢?一般說來,我們把相貌出眾的女子稱作「美人」,但這是狹義上的美人,這一概念是不全面的。

《論語·憲問第十四》有這樣一句話:「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驥,是千里馬的意思,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千里馬之所以被稱為千里馬,不是因為它有日行千里的能力,而是因為它有「德」。千里馬之德,在李炳南老先生的《論語講要》里解釋為「調良」和「五御之威儀」,「調良」是和訓善良的意思;「五御之威儀」是指千里馬懂得五種不同的御車時而所需要的威儀。因此是說,千里馬不僅有日行千里的能力,而且溫和善良、有靈性,所以才被人們稱為千里馬。如果一匹馬,空有一身日行千里的本事,卻沒有良好的品質和靈性,就算不上千里馬了,那是野馬,它可以是野馬中的馬王,但絕不是被人們所稱讚的千里馬。

跟馬一樣的道理,美人也是如此:美人之美,最重要的不是在於她有出眾的相貌,而是在於她溫和善良的品性和通曉情理的處世智慧(靈性)。

如果一個相貌出眾的女子,脾氣暴躁而心狠手辣、狂妄無知而不懂人情,我們就不會覺得她是美人了。再形象些,如果一個美女走在大街上,不小心被人踩到腳,卻破口大罵,直指爹娘,我們還會覺得她美嗎?如果一個美女在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大聲喧嘩、屢勸不止,我們還會覺得她美嗎?或者吸煙洶酒的、隨地吐痰的,我們會覺得美嗎?肯定不會。當然,多數相貌出眾的女子,都還不至於會表現出上述這些惡劣的行為,因為「美女」通常是自信的,她們在外表上已經優於常人了,那麼在內在形象方面,一般也都會希望自己也能保持優勢,因此,也有一部分「美女」的內心動機還是在構建在旁人眼中的良好的內在形象,而不是真正的具備良好品質和智慧。

所以真正的美人是稀少的,因為在首先的「相貌出眾」這一點就已經排除多數人了,而在這些少數的相貌出眾的人中,再挑出品質優秀、具有處世智慧的人,就是鳳毛麟角了,畢竟這三個要求也是一個比一個難的:第一個是相貌,這點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基因,但後天的成長也起著一定的影響,所以相對來說還不算太難;第二個是品質,這大多數情況是取決於一個人的家庭教育,雖然難,但畢竟還有比較大的可控性;第三個是智慧,其實智慧跟智商並無太大關係,這取決於一個人的經歷和一些思維模式,這本身就有很大的隨機性,再加上受到個人的心理素質和品質的影響,可控性可能不到百分之一,因此非常難。當然,要成為美人,這三個肯定缺一不可,但就其重要性來說,若將美人分十,則相貌可佔二分,品質與智慧可各占其四,品質與智慧相輔相成,難分伯仲。

說清楚了「美人」之後,我們再回到「你問西湖水,偷走她的幾分美」這句歌詞本身。現在我們知道,西湖雖美,但卻只美在外表,至於品質和智慧,都還談不上,而西施也是如此,世人只知西施嬌病之態美得讓人憐惜,卻無人能得知她本人究竟如何。因此西湖之美,可佔二分,而作詞者心中所想的「她」,若果真是一個集美貌、品質、智慧於一身的真正的美人,若她有一日偶游西湖,那西湖婀娜之姿與她那沉魚之貌相輝相映,而見證者(從歌詞推測與美人應該是戀人關係)經由事後回想,想起那日的絕美情景、想起美人的優秀品質和智慧,說出了那日是西湖偷走了她的二分之美,又有何誇張呢?

「你問西湖水,偷走她的幾分美」,這句話,作詞者的心態就是:美人究竟多美我說不出來,你可去問西湖,大概有她幾分的美(當然答案已知曉是二分)。這在創作技巧上也是有其非常獨特的地方,首先它看起來像是個擬人句,因為西湖本來是物,而作者讓我們把它當做人一樣可以被詢問,這物就具備了人的特性,因此符合擬人句的判斷條件,但是,西湖在我們眼中,卻從來不是死的,她是人、是西施、是千千萬萬詩人筆下的悠悠情懷和無限幻想,作者本身就站在這個設定上寫出來的句子,他把人當做人來寫,卻又不像是擬人句了;其次,這句話像是誇張句,似乎作者把「美人」的美誇張化了,竟然連西湖都不及其幾分,但果真有真正的美人,這「幾分」說得又沒有絲毫誇張,且有理有據,哪有沒有誇張成分的誇張句?因此這句話所描述出來的美人之美,就有可能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這樣簡單的心理,它也可以是作者對美人的客觀評價。上述這些在創作手法上的奇特之處,是整首歌能給人耳目一新的關鍵因素,也體現出了作者在創作上的高超的水平,尤其一個「偷」字,用得恰如其分,可謂神來之筆,畫龍點睛。

那我們如何能得知這位美人是真美人還是偽美人呢?這就需要結合另外一句歌詞了。

二、英雄

「你問長江水,淘盡心酸的滋味。」

這句歌詞是從一句詩中變化而來,原詩是明朝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滾滾長江東逝水」,詩人看見滾滾的長江,氣勢恢宏,但也想到長江終會向東流入大海,最後消逝不見,他由此想到那些名留青史的英雄們,不管他們生前所作如何驚天動地、也不管結局是成王還是敗寇,都會像這長江之水,一時的波瀾壯闊,最後都會淹沒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但江邊的青山依舊會在,太陽依舊東升西落,他們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在歷史的漫漫長河中,關於英雄的事迹記載得太多太多,它們或振奮、或悲壯、或榮耀加身、或忍辱負重,但到頭,當他們都成了歷史,人們談論起來的時候,都不再感同身受,不再為榮者驕傲、為辱者不平,因為他們都不在了,人們什麼都改變不了,只是笑談而已。

這首詞談的是古今英雄,以及表達詩人的一種歷史態度,作者是理性的,但同時又是感性的:理性在於他能站在旁人的角度去對待歷史,不把自己代入;而感性在於他感慨歷史上那些無論多麼富有感染力的人或事,到頭來都會被後人用這樣「理性」的眼光去看待。

再回到「你問長江水,淘盡心酸的滋味」這句歌詞本身,歌詞跟原詩句比起來就稍微不同,歌詞是感性的,作詞者說「心酸」,是指英雄心酸,但同時他也代入了自己的情感,自己也「心酸」了(從這裡也可看出作詞者的思想境界對比詩人來說,還是低了一等的,畢竟單純的感性對比起感性與理性的統一,要簡單得多。當然這些無關主題)。事實上也如歌詞所說的,英雄是心酸的。我們經常聽見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這句話,聽得多了,自然也就覺得不痛不癢、沒什麼特別的了,但誰能夠想像出「苦其心志」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是我們一般所想的窮困潦倒、寒窗苦讀,或者比別人付出更多的汗水和努力云云就能概括的嗎?

莊子在《逍遙遊》里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至人無己」的意思是說,做到「至人」的境界,對待一些事物就可以沒有自己了,什麼是「沒有自己」呢?如上面所說,那些個人經歷的坎坷與磨難、付出的汗水與辛勞,算起來不都是自己的嗎?付出得再多,終究都是自己付出而已,而一個至人,很多時候就能夠擺脫自己,他們不再把個人的付出計算進去,他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就能夠做到不計較個人得失,一切從大局出發。《金剛經》里還有這樣一段話:「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既非菩薩。」意思是說,菩薩能夠做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而其中的「無我相」跟《逍遙遊》的「至人無己」是殊途同歸:拋開自己,自己不再被自己迷惑,不再執著於自己。

而英雄之所以是英雄,起碼他是到了「無己」的境界,甚至到了「無功」的神人境界,而要到達這樣一種境界,需要經歷怎樣的磨難呢?真實的歷史究竟如何,我們難以考究了,但就一些影視作品中塑造的人物,還是可以探討一二的。

如《大秦帝國》里的商鞅,他為了秦國的變法,不得不與戀人白雪分離,若他執著於要與白雪相守,則就不會有後來的變法,那麼就不會出現強大的秦國,或許戰國時代還會持續很久;後來變法初告成功,商鞅事業穩定,但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以穩固變法,又不得不娶了秦國的公主,若他執意要娶白雪,則變法就會失敗,也就自然沒有後來的秦國;甚至到最後,還是為了維護變法,自己甘受死刑。商鞅這一輩子,只有變法,他為變法而生,也為變法而死,除了變法,他什麼都沒有得到,似乎樣樣都不如意,但如果沒有這些「不如意」,如何能磨礪出那鋼鐵般堅硬的心?所以商鞅能夠做到「無情」,依法治國,就需要這樣「無情」的人才能執行起來,因此商鞅也提出了「大仁不仁」的至理名言,他經受住了上天的考驗,就如同「神」一樣了。

再如《抗倭英雄戚繼光》里的戚繼光,他和商鞅一樣:上天派他的任務是「抗倭」。所要戚繼光就是為抗倭而生的,他原本要娶沈黛云為妻,但沈黛雲對於抗倭無用,於是上天又安排他娶了悍妻王昱竹。這些遭遇,讓他明白了世事無常,不在執著,懂得了拿得起和放得下。抗倭途中,妻子王昱竹的弟弟印兒因為犯了軍規,論罪當斬,大家都在為印兒求情,甚至於悍妻王昱竹慌然下跪,聲淚俱下,苦苦哀求,但戚繼光知道軍法無情,還是下令斬首。這種事情,都是我們普通人做不到的,尤其是事情關係到親人,普通人能下手嗎?但戚繼光畢竟是英雄,哪頭輕重他分得清楚,他不再有私情,他明白,反了軍規就要論罪,其他人犯了也一樣是斬首的,哪個人不是別人的兒子、兄弟呢?

歷史上如「戊戌變法」里的「變法六君子」的譚嗣同,他也是為了變法而放棄了家庭、愛人,和自己的生命。再如岳飛、諸葛亮這些,都是為了自己的使命而放棄了許許多多。

所以說英雄心酸,不管是戲裡還是戲外,這些故事都是在訴說的同樣一個道理:英雄是偉大的,是難得的。如果人生只有一條路,我相信很多人都能做到一條路走到黑,而一條路走到黑的人卻算不得什麼英雄,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如果我們在決定了走一條艱難的路之後,上天時不時的給我們一個十字路口,時不時的給我們一條更加舒服、更加美好的路讓我們選擇,而我們在飽經苦難之後,我們還能做到從始至終嗎?絕大多數人都是做不到的,能做到的,都是英雄了。英雄之所以能成為英雄,除了他有過人的本事和一定的機遇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們有著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使命感,他們的心堅定如鐵,他們在人生的道路上,面對誘惑和失去,不動如初,他們的心裡不再有自己,一切想的都是從大局考慮,他們能從自己的痛苦而想到他人的痛苦,能從自己失去親人的感受中知道他人失去親人也是如此難受,由此而推想天下,於是他們奮發圖強,以自己之痛苦而換天下人之安樂、以自己之失而予天下人之得。

英雄是心酸的,世人只道英雄威風凜凜、豪情萬丈,但對於英雄本身而言,他們只是心酸而已。歌詞里「淘盡心酸的滋味」,不也正是說的英雄的內心感受嗎?看到滾滾長江,我們容易聯想起英雄,但作詞者想到了英雄苦難的一生,看到了英雄的「心酸」,因此才有此感慨。

但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提起英雄,我們自然而然就會聯想起美人,英雄都需要經過「美人關」的考驗,「美人關」雖然難過,但需要通過了才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固然有自己不凡的本事,但如果要通過美人關,靠自己肯定不行的,他需要美人的幫助。而美人之所以是「美人」,當然是集美貌、高尚品質、智慧於一身的人,所以她們才有能力去幫助英雄、成就英雄。

就如《大秦帝國》里的白雪,白雪之美,不在於她玉琢冰雕、麗質天成,而在於她遇事從容不迫,處世通曉情理,他明白商鞅只能屬於自己或者天下人,不能兩全,但她大公無私,毅然對商鞅無條件支持。如果白雪稍存自私,言語之間透露猶豫,那麼商鞅就可能放棄事業而選擇與她共度餘生,則英雄就不再是英雄。

王昱竹之美,不在於她花容才貌、英姿颯爽,而在於她大仁大愛,知曉大是大非。戚繼光斬了她弟弟印兒後,她並沒有恨戚繼光,這點就體現了她大仁不仁的精神:大仁在於她不恨,而不仁,也在於她不恨,如果恨,那就是小仁了。後來,戚繼光身處險境,只有王昱竹與他脫離關係才能化解,張居正寫信提醒她的時候曾對徐階說:「現在就只有看戚繼光的這位夫人,對她丈夫的愛,是小愛還是大愛了。」小愛是指王昱竹執著於跟戚繼光的夫妻關係,雖死不懼;而大愛則是她深知戚繼光不能身死,他是千千萬萬百姓的救星,他不屬於自己。王昱竹的愛當然是大愛,因此她毅然寫了一封休書,與戚繼光斷絕了夫妻關係。正是因為她這樣的大愛,才成就了戚繼光的一生,不然戚繼光可能就身死獄中,而英雄就不再是英雄了。

「英雄難過美人關」,是因為這一關,英雄一個人的過不去的,他需要美人的幫助,美人若能幫忙,自然成就真正的美人,也成就真正的英雄。

《戀人心》的作詞者,他既明白「英雄心酸」,則這位英雄自然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肯定是有真正的美人相助才能成為英雄的。那麼相對的,前面「你問西湖水,偷走她的幾分美」里所提到的這位美人,自然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美人,她不僅有出眾的美貌,更有的是優良的品質和智慧,她明白什麼是愛、大愛,她們願意捨棄自己的小愛去成就大愛、捨棄小家去成就大家,她們柔情似水、玉骨錚錚。

美哉美人!偉哉英雄!我讚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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