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金叔經常把一張老照片給我看,那個照片也看上去的確很老,是黑白的,上面是四個小屁孩,不知道是他們衣服本來就很臟,還是照片褶皺太多了,看上去總像是80年代的舊幣。這張本來紙質不好的照片被歲月從外向內侵蝕得厲害,其實已經談不上黑白分明了。

金叔說唯一穿皮帶的是他們原先樂隊的鼓手,叫王大栓,最靠右的那個嗓門高,是主唱李健民,緊挨著的是吉他手凱歌子,笑得最開心的是金叔,金改革,也彈吉他,後來又學了電子琴。

聽金叔說這張照片是一個當時的文青幫他們照的,說是為了反映改革開放後的農村兒童生活,十來天后文青又到了他們村,把照片給了金叔。這張照片之前一直由他們四個人輪流保管,後來就只在了金叔自己的手上。

「這些人都是前輩,回頭帶你見見他們。」

雖然金叔總是這麼說,但我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個人。金叔今年34歲,本該是養家糊口的年紀,但他卻連個老婆都沒有。

聽金叔說,他們在九十年代的時候組建的樂隊,最初名字叫金鷹,後來又改成了金梟,之後還改過其他亂七八糟的名字,最後一次唱歌的時候,樂隊的名字又回到了金鷹。

九十年代,那會是中國搖滾的黃金時期。

金叔經常跟我說他們的那一場演唱會。

是在一個叫浮動年華的酒吧,那是2007年的深秋,他們當時二十來歲。

2007年,深秋。

「老大,狗子呢?」

「死了!」

「死哪去了?」

「死路上了,剛給他打了電話,你跟大栓去把線搞下,試試音。」

浮動年華的這天比平常還要熱鬧些,但早前曾聽說老闆過些日子要轉讓了,因為出場費太低,再加上很多樂隊都解散了,沒了人駐場,也就沒多少人願意來這喝酒,於是生意開始低迷,這是個死循環。可今天不同,一個叫金鷹的樂隊來免費唱,算是包場了,啤酒滿100也打8折。

七點多的時候,城市開始步入了夜色。

「老···老大!」狗子氣喘吁吁的來了。

「快去試試你的架子鼓!」

「好好好。」

幾聲清脆的吉他音和帶著節奏感的鼓聲此起披伏,沒什麼旋律,但還是吸引了幾個喝酒的人的注意。

「金子,最後一場?」下面的人問道。

「怎麼會,以後還多著呢!」金叔在檯子上正彈著電子琴,頭也不抬的回答道。

「老大,老闆那邊催著呢,快點開始吧。」

「馬上馬上,天都沒黑透呢。」

八點的時候,酒吧變得熙熙攘攘,五顏六色的燈映照著每張年輕的臉上。演唱如約而至。

四人都在不大的舞台上,他們站好了位置,李建民調好了話筒的位置,酒吧里嘈雜的聲音靜了下來。

前奏是王大栓的吉他音,上下弦交換著彈著,輕柔的像一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落下的羽毛。

酒吧里的安靜還在保持著,王大栓力道突然加重,吉他聲突然變得熱烈起來,如同一根炙熱的針,終究是扎破了整個酒吧的寂靜,於是叫好,歡呼,掌聲全都爆發了出來。

李建民終於開口唱了——

我曾經以為生命還很漫長

也曾經以為你還和以前一樣

其實我錯了 一切全都變了

就在你轉眼的一瞬間 一瞬間

我聽見你說

多麼甜蜜迷人呵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 全都會失去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淚 歡笑 全都會失去

所以我們不要哭泣 所以我們不要回憶過去

所以我們不要在意 所以我們不要埋怨自己

……

金叔曾無數次跟我說,音樂是有生命的,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它蘇醒的時候感受到,而那一次,很少數的那麼一次,他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這是音樂,徹徹底底的搖滾。

金叔清楚的記得那天他們唱了哪些歌,《一無所有》、《怎麼辦》、《一切從愛情開始》、《天堂之花》、《解脫》……

金叔說先是他們瘋了,一遍又一遍的唱著《一無所有》,後來最前頭的幾桌也瘋了,隨後「瘋」像一場惡疾一樣感染了整個酒吧。

直到凌晨一點,人們才散去。

在深秋的街道上。

「這是最棒的一次,有史以來,最瘋的!」

「廢話,免費的,啤酒還打折,能不瘋嗎?」

「下次去哪?」

金叔興緻勃勃的問道,但沒人接金叔的話茬。

「老大,不是都說好了嗎?這是最後一次,然後就散了。」

金叔收起了笑。

「我要去廣州了,狗子要回老家,大栓也要南下了。」

「哦……我都給忘了。」

「老大你呢?」

「你們都走了,金鷹這個爛攤子總要有人收拾吧。」

「老大……瘋了這麼多年了,該收了。」

「以後還有機會來場演唱會嗎?」

「不知道。」

「走,回去喝酒吧。」

「好。」

金叔後來跟我說,無論是八十年代的,還是七十年代的人,都說搖滾落沒了。其實搖滾一直沒有落沒過,它只會以瘋狂和死亡兩種方式存在著,所以不是搖滾落沒了,而是人們都走了。

我跟金叔是在四年前認識的,他帶我瘋過了整個大學四年,那會也真是文青的,能餓一周就是為了給吉他續根新弦,但現在也總挨餓,因為沒找到工作。跟金叔一起瞎瘋的還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妹子,一直挺仰慕金叔,和金叔談了一年多的戀愛,就分手了,還有個現在是外企部門經理,畢業後一直混得不錯。

想到這,我約莫著金叔也快來了,回想和金叔這幾年,我跟到了最後,現在做出那個決定,也算是仁盡義至。

我給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張紙,想了想,又用一包黃鶴樓把它壓住。

夕陽被我關在了門外,歸巢的鳥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戀家的啼叫。今天金叔又遲到了,但這次沒人會等他。

「昆子,今天來這麼早?」

門突然被打開了,夕陽一下子從門外涌了進來,猛得有些刺眼。

「我帶你去見見李建民。」

「李建民?你總說的那個李建民?」

「對啊,這小子來這出差,可算是被我逮住了,你小子也是主唱,跟他學著點啊!」

我靠在桌子旁,那張紙就在我的影子里,像個怕生的孩子。該說了吧?這會兒?有點不合適吧?

「你小子發什麼愣呢,趕緊收拾東西走啊!」

「收拾東西?」

「欠了有一周的房租了,回頭咱再找新地方,趕緊的,背好吉他,把其他東西也收拾一下,我去外面等你。」

房間里除了吉他也沒別的什麼了,我把幾本譜子塞進兜里,又掃視了一邊房間,然後把黃鶴樓裝進了兜。誰知風一吹,那張紙就落到了桌子下金叔昨晚吃剩下的麻辣燙的剩湯里了。

他媽的。

「呦,你小子還買黃鶴樓了?」

「嗯。」

金叔點了煙,一臉滿足。我沒說話,想著李建民是怎樣的一個人,這個年紀了大概正在忙事業,應該也結了婚,或許孩子有三四歲大了。我們過去和他說什麼呢?談搖滾嗎?說我們最近的操蛋境地?交不起房租,也沒酒吧要,偶爾去商場大促銷活動上吼幾嗓子賺點錢?

「李建民那小子比我小一歲,四個人中數我最大,我就是老大,昆子,你懂什麼叫老大么?李建民腦子最好使,初中就會給臨班小女生寫情書了,我們的歌詞都是他寫的,王大栓也聰明,但沒李建民聰明,不過挺會編曲子。我們當中凱歌子最楞,他爸當初本來想給他起凱狗子,結果話沒說清楚,戶口本上人家寫成了凱歌子,我們三個當中數他名字最洋氣,但我們就叫他狗子。」

金叔這麼說著,我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茬。我和金叔走出了巷子,前面就是一個商業區,那邊還有一片新修的高級小區。

「我們去哪?」

「就前面,商業街里。」

「錢夠嗎?」

「他媽的,放心,老子有錢!」

金叔罵罵咧咧的說著,又從我這拿了一根黃鶴樓。

我其實對金叔了解的不多,平時賣唱那點錢連房租都不夠交,不過這四年我們倒是沒掏多少,全靠金叔一個人。但金叔沒工作,這一點我很明白,他除了能彈一手很好的吉他和電子琴,就沒了別的長處。

我們穿過馬路,走進了商業街,上了二樓,來到了一家火鍋店。我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他有點輕微禿頂,帶著金絲眼鏡框,看上去挺斯文。

「健民!」

金叔跑了過去,李建民這才反應過來,笑了笑,剛伸出手卻被金叔一把抱住。金叔拍了拍他的背,鬆開了擁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麼才來?」

「去叫昆子了,來,昆子,這就是李建民,你前輩,咱樂隊的。」

「李哥。」

「嗯嗯,樂隊還在?」

「還在。」

「其他人呢?」

「他們……」

「那兩個小屁孩後來找工作去了,沒毅力,就剩這小子了,昆子歌唱的不錯,不比你差。」

「走走走,進去說。」

李建民又笑了笑,然後和金叔勾肩搭背進了火鍋店。

我們選了一個靠里的位置,這會吃飯的人不多,不一會就點了鍋。金叔和李建民聊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們先是說樂隊的開始,又說到了兩年前的同學會他們四個去KTV唱了一夜,似乎是在刻意避開結束的事情。可我想,「故事」本身就是個過去式,一旦有了開始,就註定要結束,樂隊也好,搖滾也好。人總是要老去,而人一旦老去,故事就該結束了。

「健民。」金叔放下筷子,喝了口酒。

「怎麼了?」李建民看了眼手錶。

「明天去老酒吧再辦場演唱會怎麼樣?」

「什麼?」

「我說,咱們幾個,再去老酒吧再唱唱歌。」

「開他媽什麼玩笑,你喝多了吧。」

「狗子死了。」

「什麼?!」

李建民愣住了,金邊眼鏡滑到了鼻樑,額頭上還冒著汗,臉色因為剛才吃的一口辣椒正泛著中年男子的紅。

「狗子……」

「死了,半個月前的事。」

「這他媽,我……」

李建民話說一半噎住了,隨後咽了口唾沫,也沒再說下去。他放下了筷子。我想他想說的大概是「我最近還跟他聯繫過」,或許這句話在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又被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了。

「怎麼死的?」

金叔沒有回答,他自顧的喝著酒,頭低到了碗里,右手攥成了拳頭,在微微顫抖,像塊快要炸裂的石頭。

「本來他也能來的,都說好了的。」

李建民一聽,欲言又止,他解開領帶,又鬆了襯衣的第一個扣子,拿起酒給金叔和我滿上。

「干。」

李建民抬起杯子,一飲而盡,啪的一下放下了杯子,喘氣的時候都有些顫抖,整個表情都擠成了一個米字,就像那張老照片里的一樣。他把解開的領帶扯了下來,丟到了一邊。

「明天什麼時候?」

「晚上八點,王大栓也來。」

這次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未曾相識的凱歌子死了,老照片成了四分之一冥照。

兩人趁著酒勁,又開始了老故事。

2010年,夏末。

李建民失業了,王大栓在杭州也混得一般,經濟危機還沒褪去,物價飛漲。狗子在老家渾渾度日,做著小本買賣。李建民說,金叔那年救濟了他們,我對此表示懷疑。

「我們三個都成這樣了,你倒是還有錢請我們浴足。」

「哈哈,老子電子琴彈得出神入化,吉他也不比大栓差,好多樂隊都搶著要我呢!」

「這倒有點邪門了,多少故事中不都是你這種搞樂隊的後來慘的不行了么?」

「怎麼樣?動心了吧?重組樂隊吧!我跟一個唱片公司的人認識,他說要看看咱水平。」

「真的假的?」

「這都多少年了,誰還知道我們,我琢磨著先得來場露天的演唱會。」

「不去酒吧?露天的?哪來的那麼多錢……」

「老子有啊!」

三個人誇張的看著金叔,面面相覷。

第二天的中午,經常打架的那個空地還在,只是附近修起了商業街,周圍也沒有都遷走。金叔請來幫忙的很多從前都認識,有當初當過觀眾的,有一塊同台演唱的,也有之前轉讓的酒吧里的服務員。

舞台並不大,十平方米左右,電是從旁邊那家借來的。

聽金叔說忙活了很有一陣子,下午四個人都各自在打電話,把能叫來的都叫來了。

六七點鐘的時候,天色暗了下來,天空有點陰,但天氣預報說明天才會有雨。

「謝謝大家的捧場啊。」金叔拿著麥克風正說著,頭頂隱隱傳來了雷聲。

金叔向王大栓示意了下,前奏的吉他聲很快就從王大栓的手指間流了出來,是熟悉的旋律,是他們自己的歌。叫好和口哨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搖滾,音樂,彷彿都又回來了——

你走的方向是遠方,

遠方的方向是天涯,

天涯的方向是曲終人散,

曲終人散的方向是青春的盡頭。

盡頭的方向是一無所有,

當我一無所有,你已經遠去,

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你了。

金叔說這是他們不多的,能拿出手的一首自創歌,名字叫《老照片》。

雷聲隱隱在上空作響,過了會,終於是下雨了,四個人在台上還在唱,心裡卻咯噔一下。起先雨很小,零落走的人就那麼幾個,後來越來越大,幾個和他們很熟的人喊著說今天算了吧。但音樂還在繼續,李建民還在嘶吼。

「停下就沒機會了!」金叔說。

最後,旁人家把電掐了,音響一下子沒音了,震耳的音樂一下在縮小了,縮到了台上。雨越下越大,那些勸他們的幾個人也走了,空地算是又清凈了。

當李建明唱完最後一句「我按你走的方式將老照片撕碎了。」時,什麼都沒了,沒人說話,沒人再彈吉他和鋼琴,沒人再敲鼓,像是活物都被這場暴雨給吞噬了,只吐出檯子上的四根沉默的骨頭。

「老大,你說剛才咱唱的怎麼樣?」

「挺好的。」

「唱片公司的那人聽了嗎?」

「肯定聽了。」

「會聯繫我們嗎?」

「會吧。」

「會個屁!」李建民把話筒狠狠扔到了地上,那是一片水窪,話筒插在水窪里,如同被折斷的戰旗。「我他媽是瘋了,還搞這些,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老子要工作!要錢!要養活一家子人!去他媽的搖滾!」

「你他媽的!」金叔把李建民撲倒在了檯子下,兩人在泥水中打了起來,明明是夏末,那一刻卻冷得像是初冬。

後來,兩人都感冒了,四個人去金叔出租房住了一夜,第二天三人就各奔了東西。再後來,金叔便遇到了我,哦不,是我們,雖然那兩個已經離開了。

晚上我回到了家,媽媽冷著臉打開了門。吉他放到了金叔那邊,他今晚和李建民在賓館擠著睡。

「還瘋!你都多大了?好歹也是理工大畢業的,你看看你的同學,一個個不是經理就是總監,再看看你,一天就知道跟那個人瞎混!」

「過兩天我就去找工作。」

「過兩天?你說了多少次過兩天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家多麼不容易……」

「凱歌子死了。」

「誰?」

我沒在搭我媽的話,一個人回到了房間。身上的酒勁還沒緩下來,就這樣一下子躺在床上,整個身子像是都要散架了一樣。這天媽媽沒再來嘮叨,我關上了燈,感覺潛伏在外面的黑暗一下子將一切都吞噬了,搖滾也好,吉他也好,理想也好,全都在黑暗中不再作聲。可我明天還是要去,這不僅僅是因為凱歌子的死,還因為青春應當有場無憾的迴光返照。

我翻了個身,把頭埋進了枕頭裡,像只等待被生活強姦的羊羔。

第二天金叔下午才跟我聯繫,讓我趕著去城東區,我琢磨著到那之後也該六點多了。

到了那以後,金叔,李建民和我就開始跟那家老闆商量,免費唱,因為都是熟人,老闆一時扭扭捏捏也不好意思拒絕,總是尷尬的笑笑,像是在暗示你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狗子死了。」李建民緩緩說道,眼鏡直盯著老闆,再次把狗子的死搬了出來。

老闆也愣住了,似乎是被一個大活人突然間沒了給嚇住了,嘴微張,像要說什麼安慰的話。

「成吧,成吧,十一點多過來。」

因為凱歌子的死,這事居然就這麼成了。

「王大栓幾點到?」

「九點多,來得及。」

「健民,你今天趕得上飛機嗎?」

「飛機十一點,趕不上拉他媽倒。」

我們三個在酒吧點了一瓶威士忌,打開喝著。酒吧這會沒多少人,幾個學生模樣的人聚在一塊喝著一大瓶香檳,稚氣未脫,卻又硬要裝作一副大人摸樣,其中一個女孩背對著我們,亞麻色的頭髮,我見金叔正盯著她出神。大概是想起了樂隊里的那個女孩。

「老金,怎麼了,想老牛吃嫩草?」

「扯淡,小丫頭片子一個……」

「話說你怎麼還不結婚?」

「給你省份子錢唄。」

「得了吧,七年前我結婚的時候,你看你醉成什麼樣了,要不是狗子把你架回去……」

在酒吧,我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金叔今天突然有些沉默了,也不說沒什麼笑點的暈段子,倒是李建民總在跟金叔說一些以前的事,但絕口不提自己的事業。我坐在他們兩個的對面,看到李建民時不時摟著金叔,大力拍著肩膀,恍然間又想起了那張老照片,當時的李建民似乎是想笑得最開,大概是因為嘴小,到底沒有笑過金叔。

我們就這樣耗到了八點多,酒吧漸漸多起了人,我們於是便騰出了位置,李建民付了帳後便離開了。

這會的城市依舊繁華,夜幕在很高的地方泛著暗紅,打開酒吧的門,車水馬龍的聲音一下子迎面撲來,鑽進了我們的耳朵里。

「走吧,去火車站。」

「不用了,大栓說就在附近等他就成。」

「附近?」

「以前老打架的那個空地,現在成了舞蹈室。」

「哦哦。」

這附近很大,我一時竟想不起哪裡有個舞蹈室。而金叔似乎有什麼心事,我能看得出來,想必李建民也可以。

「怎麼了,老金?」

「啊,我有點事,你帶著昆子先去接大栓吧。」

「咋啦咋啦,啥事搞得這麼急?」

「十點就完事了,一個小時就能弄好,跟人家說好了的。」

「成吧。」

金叔點了點頭,就匆匆的走了,他拐進了商業區的人群里,沒了身影。

我和李建民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突然沒了金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昆子,除了搞樂隊,你還干別的什麼嗎?」

「沒了,但最近投了份簡歷,後天就要去面試一下,可金叔這邊·····我一直沒說。」

「不怪你,老金也這麼大了,還鬧騰今後也成問題。」

「你的專業是什麼?」

「計算機。」

「哦,搞電腦的是吧?你回頭也可以聯繫我,我一個大學同學在一家外企當網防的技術總監。」

「成,謝謝了,李哥。」

「沒事。」

沒了金叔,我們很快就談起了生活瑣事。我突然覺得我們就像是一直在遷就金叔這個死孩子的兩個大人。

但很快,我們就沒了話題,只是自顧的在路上抽煙。十幾年前是空地的那個舞蹈室還開著門,透過玻璃我看到裡面的女孩子正穿著白色紗裙跳著芭蕾,門口停著兩三輛車,大概是接孩子或是女友的。

「健民!」對面有人喊道。

李建民回過頭,把抽了一半的煙丟到了路邊,臉上的表情和當時和看到金叔一樣。我想這人就是王大栓了。在老照片上,王大栓在最左邊,抱著簸箕,表情有些獃滯,而如今的王大栓,大腹便便,腦袋謝頂得厲害,笑得圓滑世故。

「大栓,有幾年沒見了啊。」

「嗯,有幾年了,這個是昆子?」

「對。」

「王哥。」

「嗯,老金呢?」

「有急事走了,說一會回來。」

「這他媽都什麼時候了?還不過來?」

「我去給他打個電話。」

說著,我便掏出手機。王大栓和李建民在舞蹈室門口說著話,兩人又重新點上了煙,活像是接閨女的大叔。

「喂?」我聽到金叔那邊頗有些嘈雜。

「嗯?我馬上就過去,馬上的。」

「你在哪?」

「馬上過去。」

雖然金叔這麼說,可我還是聽到了那些嘈雜的聲音——

「繼續講啊!暈段子!台上的那個,你他媽的後來呢?」

「現在來浴足就這個樂了,查的嚴沒辦法啊……」

金叔很快就把電話掛了,我聽著忙音一時沒有放下手機。北風呼呼的吹過街頭,前方空無一人,遠方只有朦朧哀傷的路燈燈光,像是故事的盡頭。

「他在哪?」

「啊,在路上,我去接他一下,一會就過來。」

「好。」

金叔就在不遠處的一個浴足中心裡,這附近就這麼一家,估計怕讓我們發現,所以才會故意往相反的方向繞遠路。想必金叔是在那給人家唱歌,拉下身段和面子,唱爛大街的破歌,喝人家送來的酒,出個丑,講個主角是自己的暈段子,討個好。

金叔哪來的錢?這些年怎麼過的?為什麼突然要去趕場子?

這些問題在此刻都有了答案,我逆著風快速走著,跑著,越來越快,北風呼啦啦的在耳畔低語著,像在挽留,又像在催促。

我終於喘著粗氣停在了浴足中心的門口,見金叔正扶著電線杆子,彎著腰。我走了過去,他吐了出來。

金叔抹了抹嘴,抬頭看到了我。

「你他媽怎麼來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眼前的金叔直起了腰,臉上的醉意退了大半。

「他媽的王八蛋,灌老子,差點就不行了,趕緊走吧,大栓到了?」

「嗯,到了。」

金叔快步走到了我的前頭,似乎不太想讓我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我們一路無言,但這一路的無言又回答了很多的問題,像是一部電影的結尾,很多謎題都被作了答,於是故事也該無憾的死去,人也該沒落的離去。

但無論是電影還是故事,結束都該是盛大的。

舞蹈室的那條街上沒了什麼人,北風再次吹過的時候,像是一個巨大宅子里的弄堂風一般。李建民和王大栓的說話聲從街頭傳來,且越來越清晰。是到落幕的時候了。

「你他媽去哪了你,怎麼才到?還一身酒味!」

「大栓你到了啊,哎,一個音樂製作人叫我去喝一杯,推不掉啊。」

「哎呦,混得可以啊。」

「走吧走吧,老子嗓子都癢了。」

「哎哎……等會。」

「又怎麼了?」

金叔突然哽住了,樣子看上去像是要說什麼了不得的話。

「真的都來了啊!」

一個聲音從對面傳來,我轉過頭,看到一個留著長發的男人正笑呵呵的過來了。這是誰?

「我靠!」李建民聲音變了。「金改革你他媽不是說狗子死了嗎?!」

金叔尷尬的笑了笑。

「不這麼說怕你們不來啊。」

「老子跟健民推了好幾個會,還舔著臉向老闆請假,玩我們呢?!」

「狗子你知不知道這事?!」

「知……知道。」狗子聲音也遮遮掩掩,聽上去怯怯的。「我想著……開個玩笑也沒什麼。」

「你……你!」李建民愣住了,臉憋得通紅半天吐不清楚一個字。、

「得了得了,健民算我錯了,咱們去酒吧開演唱會去吧……」

「開個屁!」李建民吼道,粗暴的甩開了金叔伸過來的手。「這都什麼歲數了?你他媽要把自己玩死別拉上老子!老子要去趕飛機!大栓你走不走?」

王大栓正在接一個電話,聽李建民這麼一說,放下了手機,看著金叔似乎想說什麼狠話,但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走!」王大栓跟著李建民頭也不回的走了。

兩人背對著我們的模樣突然變得無比的陌生,我看到金叔拿出了兜里的那張老照片,細細的在昏黃的路燈下摩挲著。老照片徹底褪色了,歲月從外向內腐蝕掉了最靠外的兩個人,照片上只剩下了金叔和狗子。

狗子走到金叔的身邊,看著金叔慢慢的撕著那張老照片,輕微的聲音像是故事最後的垂死掙扎。金叔的頭埋在自己的陰影里,讓我沒法看清。

「昆子。」金叔的聲音也變了,疲憊的嘶啞是我從未聽到過的。「辛苦你這麼多年陪我胡鬧了,這樂隊,就這麼散了吧。」

金叔鬆開了紙屑,北風把它們吹開,落了一地,爾後又吹落到各處,燈下,黑暗裡,總之是逐漸都沒了蹤影。

我回過頭,看到金叔和狗子已經走了,那是和酒吧相反的方向。有個路人看到了後半幕,路過我的時候吃吃的笑了——

「像狗一樣。」

我不清楚他說的是誰,或許是我,或許是金叔,也或許是狗子。

這種事情,誰知道呢,誰又在乎呢?

我突然聽到前方有人在唱一首歌——

你走的方向是遠方,

遠方的方向是天涯,

天涯的方向是曲終人散,

曲終人散的方向是青春的盡頭。

盡頭的方向是一無所有,

當我一無所有,你已經遠去,

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你了。

我把曾經的老照片在路燈下撕掉,

一,二,三,四。

我按這節奏將青春掐死了,

一,二,三,四。

我按你走的方式將老照片撕碎了。

你走的方向是遠方,

遠方的方向是天涯,

天涯的方向是曲終人散,

曲終人散的方向是青春的盡頭。

……

在夜幕之中,歌聲也沒了,路人也走了,舞蹈室里的姑娘也全都出來了。一陣吵鬧之後,姑娘們結伴走了,或是上了停在門口的車,最後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舞蹈室門口,像個迎接黑暗的孩子,顯得那麼無所適從。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們的青春和夢想都一度在金叔的身子上苟延殘喘著,這份責任是金叔自己要背負的,卻殊不知我們就在等它們死去。

我想,給金叔最大打擊的,不是得知真相的李建民和王大栓氣憤而走,而是關於他們的故事,連個迴光返照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自己人補上了最後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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