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評靖難之役

1. 關於分封諸王

朱元璋分封藩王的決策,是和建國後進行全面的軍隊整編同步進行的,兩者相互勾連,堪稱無縫對接。在將大量的嫡系、非嫡系軍隊打散重組為遍布全國的衛、所的過程中,朱元璋運用了傳說中早已過時的分封制度:分封制度概括起來,主要有兩點:

1.藩王的護衛軍本身也就是衛所制度的一種表現形式,每個藩王理論上共三個衛,每衛五個千戶所,一衛的兵力,理論上通常是5600人;2.藩王有權力監視所在地的其他衛所——地方的鎮兵必須有皇帝和藩王的共同旨意才能調動。這就是所謂的,有奸臣作亂,則皇帝密旨召藩王,藩王則率府兵和鎮兵勤王。這樣以來,衛所制和分封制雙管齊下,有效結合,被重組整編的軍隊就由皇族控制了。

藩王雖然並不參與地方行政,列爵而不臨民,但親王的地位非常高,僅次於皇帝和儲君,即使是公侯級別的開國功臣,見了親王也是要行跪拜之禮的。親王則不必還以相同的禮節——所謂無敢鈞禮。除了太子朱標,朱元璋26個兒子封了24個藩王,其餘兩個沒有封,是因為他們夭折了。由此也可以想像:

普遍的軍政強人們,別說見了朱元璋本人和太子了,單是這24個兒子也比所有軍政強人都高一頭,在這群強勢的皇子遍布邊塞、中原等要衝的局面下,帝國的軍權就毫無懸念地從功臣集團的手中流入了皇族手中。

而這些皇子作為皇帝血親和得益者,自然會全力幫助朱元璋完成這種軍隊改造整編。因為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有人拿後來的事情非議朱元璋的分封,但問題是,在廣闊的帝國版圖內,而且帝國必須維持數量龐大的軍隊,這種局面下,沒有地方上的分封製作為輔助和過度,單純以中央垂直管理的方式,無論權力分割再怎麼細緻,權力又怎麼可能順利高度集中到皇帝手裡呢?

最簡單而言,在邊境上駐守的將領,你限定了他的權力,他和蒙古人作戰時就不容易發揮出戰鬥力,你給的權力太大,唐朝的安祿山就是榜樣。

分封制和朱元璋大肆清洗帝國的既得利益階層,重新均勻規劃帝國廣闊的農業土地的舉動也是同步的。朱元璋屠刀揮舞,對帝國的開國功臣和遍布全國的地主豪強們大開殺戒,動輒株連上萬,也是莫敢誰何;成功創造了開國皇帝大規模屠殺開國功臣為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團的最高紀錄,木有之一。作為這個舉動的成果,明朝前期的土地分配的均勻程度,政府財富積累,吏治,較之後來,都呈現出非常理想的狀態。

到了朱元璋晚年,起家時的明教妖人組織被大批的儒士取代了,功臣宿將滅的差不多了,農民也相對平均地得到土地可以好好耕種納稅了;以監生和科舉為骨幹的,由皇帝一手建立的打工仔式官僚生產流水線也成型了,打下大明帝國江山的神器和兇器,百萬雄師也被分而治之了,兵無私將,將無專兵了;三省這樣的宰相機構也被廢除了,六部從此直接向皇帝負責。總而言之,這叫做征伐禮樂皆由君出。

在這種局面下,為了確保以文弱形象示人的太子能夠順利接班,朱元璋就開始適度敲打幾個強勢的藩王了。大概流程是這樣的:關中的秦王,山西的晉王,先是被人舉報行為不法,然後老爹把他們叫回京城接受教育,然後派遣太子巡邊核實情況。當然了,太子也是懂事的,出去一趟回來,就替兩個弟弟說情了;然後朱元璋就順水推舟,再讓秦王、晉王返回封地。

太子當然明白,他不用想趁機放倒強勢親王,否則老爹看過來的眼神就不對勁了,因為你小子這是想幹啥?朱元璋自己也清楚,必須得給太子一個交代,否則這班沒法好好接了。於是,在這個皇帝敲打親王,太子出面做好人的過程中,秦王、晉王的力量就受到了一定的制約。當然了,這兩大強王和太子都死在朱元璋前面了。不過他們的繼承人因為被提前打了預防針,之後也沒能翻起什麼大浪來。

朱標死後,就有一個太子之位的問題。據說朱元璋一度打算立朱棣的,但被大臣勸住了。在大臣的角度,這很好理解:他們已經被朱元璋的鐵血屠刀殺的驚鴻遍野了,再上來一個強勢的朱棣,oh,朱家的苦酒剛喝完三杯,特么的竟然還有三杯?日子簡直沒法過了——後來朱棣也用事實證明這一點。

再者,朱標從朱元璋稱吳王時就是世子,太子也當了二十多年了,皇帝圍繞太子已經構建起了成規模的官員班底,這批人抓著五百萬大獎肯定不願意沒法兌現,自然也會支持立太孫。而站在朱元璋的角度,就更是歷史悠久的考慮了:一個垂垂老矣,殺人無數的獨夫皇帝,一個戰功赫赫兵權在握的強勢太子——這組合未免太過驚悚了吧。萬歲當然都是虛的,正常死亡還是要追求的啊。

應該說朱棣的運氣還是不錯的:1,他只是老四,所以有幸先輪到被朱元璋敲打的是老二和老三2.老二老三和太子先後都掛了,在柔弱的太孫上位的情況下,朱元璋不太敢放倒他這個強勢的皇子,反而相應地提高了他的地位,儼然成了諸王之首——在朱元璋的格局中,朱棣自然可能威脅皇孫,但沒有了強勢的皇叔在外坐鎮,皇孫估計也難以好好控制局面。假如諸皇子就像周王、齊王、代王、湘王、岷王那樣被皇帝和朝臣輕鬆放倒了,權力真能回到朱允炆手裡嗎?

事實上,在削藩政策啟動之後,真正積極反抗的,就只有燕王,寧王只是消極的不聽調令了——而和寧王同樣偏遠的遼王,那是坐船渡海也要響應朝廷的徵召——邊塞諸王是藩王中的最強者尚且如此,其他早死由小輩繼承的,以及封於內地的弱勢王就更不用說了。

由此也可以想像,如果沒有朱棣這樣的強王,朱元璋諸子估計也就就此退出歷史舞台了。這也就是朱元璋在聽到有大臣陳述藩王威脅時,恨不得想拿起弓箭射死他的緣故——因為在太孫如此文弱情況下,你企圖削弱皇族,你這是安的什麼心?

2,朱元璋的局

朱元璋留下的這個布局能否維持,關鍵還是要看局中人的執行力如何:

對於朱允炆而言,他必須要有和諸位皇叔合作的信心——總而言之,聖天子君臨天下,兼容並包;雖然諸位皇叔不可小覷,但皇帝的中央政府所能支配的軍政資源遠大於某個藩王,藩王之間也可以相互制衡。有此足以震懾之:用君臣之別來限制他們,敢有妄動就削減封地,再不行就廢為庶人。

這也是朱元璋留給孫子的策略,總而言之,你只管好好做你的皇帝,慢慢積累經驗和威望;有建議你大舉削藩的,也不要聽;你祖父我雖然不才,但一手打造的天下格局,也沒這麼容易崩塌不是?

對於朱允炆的班底來說,朱元璋的意思也很明顯:我朱重八夠給你們面子了吧?你看我把我家老四那種殺人不眨眼的主遠遠打發到北平去了,只要你們老老實實的,他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就穿越千山萬水殺到金陵來吧?總而言之,你們最好別在我小孫子身上打壞主意,教唆他犯路線錯誤。

對朱棣為首的皇子們也是如此:在朝局沒有明顯改變風向之前,他們造反的動力,成功的幾率,基本上是看不到的。首先他們之間各地獨立,遍布全國,不可能實現有效的默契;在不能確定其他藩王態度,而且相對於其他藩王,哪個藩王也沒有壓倒性優勢的情況下,誰敢起來造反呢?

後來朱棣能成功,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其他藩王們要麼是被剪除了,要麼是被召回京城了,要麼是被中央逼得消極對抗了;這樣以來朱棣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掣肘。但如果中央沒有流露出大舉對付藩王的意思呢?朱棣還會遇到這種有利局面嗎?肯定不會了。比如,你很難判斷寧王和燕王誰的軍事實力更強,甚至多數人還認為寧王更勝一籌;在沒有大舉削藩的情況下,朱棣能那麼順利地兼并寧王的力量嗎?

藩王們都是成年人,而且軍事政治經驗豐富,自然很容易看明白朱元璋這個布局;但問題是,朱允炆和他的輔佐班底,面對這個布局,心情就非常複雜了。

就像領袖說的,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一樣;朱元璋心裡的想法,應該也差不多:地主豪強亡我之心不死,雖然暫時淹沒在人民和洪流和朕的神威中了,但朝堂之上,顯然一直存在著一股向右轉的力量。因為無論你再怎麼清洗,朝堂之上的儒臣,也是地主階層的代言人。當然了,在發言和記錄歷史的時候,文字會隱晦得多:總而言之,這是仁愛路線和殘暴路線之爭,寬容與嚴苛之爭,這也直接體現在了兩代皇帝的形象上。實際上這活脫脫又是左右之爭。

在這樣一種向右的力量推動下,朱元璋時期據說被稱之為「嚴酷」的律法,和相關的經濟政策都被廢除了。拋開字面上的宣傳,這本來就是很明顯的,對經濟利益的重新劃分。然而,君子喻於義,怎麼能這麼直白呢?於是,這一時期的歷史,終於在故意的毀滅和刻意的隱藏下,變得模糊不清了:

甚至在明朝的大多數時間,朱允炆時代都是從史書上抹去的。直到乾隆時期,朱允炆才真正在正史上恢復了皇帝的地位。而當時明史稿已經在進行中了,在這之前,史官通常都是直呼朱允炆的。

在這樣的利益格局中,我們也能更好滴理解,為什麼朱允炆的結局會變的雲遮霧罩,建文遜國的說法,和建文假扮僧人出走的傳說,為何一直流傳不絕了。因為利益相關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需要樹立建文仁愛寬恕的形象,更會讓建文在這些宣傳中活下來。即使在明朝,甚至在朱棣時期,以相對含蓄的方式稱道建文和他的臣子們,順便也含蓄地幽怨兩句朱棣的言論,也一直沒有斷絕過。

只是一直無法在正史上站住腳罷了,直至清朝乾隆時期。建文帝儼然成了一面凝聚對朱元璋父子兩代鐵血皇帝不滿和抗議的旗幟,總而言之,這位謙遜、溫和、博愛的少年,總是站在那兩個暴君的對立面,甚至他之所以失敗,也是因為不想背負殺叔之名。當然了,這位少年的臣子們,也都是傳說中的光明、純真、耿直,無私,一生追求真理和皇權強盛的赤誠士子。只是他們沒有那個暴君的手段罷了,所以真是哀哉痛哉——————

當然了,這些人總是無視,建文在他四叔造反前,剛剛逼得兩位叔叔自焚而死。換言之,殺叔之名,他早已背上了。

建文君臣,東林黨,袁崇煥——士大夫們在這方面的宣傳中,製造出的正反面典型,真是堪稱宣傳界的教科書,不得不送上三十二個贊。

言歸正傳,通過上面一段話,我們可以想像,朱元璋死去之後的明帝國,一大群利益受到壓抑打擊的人,處在一個怎麼樣的亢奮和迫不及待中。這才是推動削藩政策和帝國的政策大幅度改變的主流力量。為了執行這種政策,削藩就是勢在必行的手段,因為諸王是朱元璋政策下的最大受益者。不解決了他們,新的政策怎麼可能推行呢?再者,這些皇子佔據的經濟資源本來就十分驚人,如果削藩成功,皇子們吐出來的利益,大頭自然不可能再歸皇族了,那麼歸誰也是明擺著的事情。

正是因為有這樣巨大的利益糾葛在內,帝國內部才會爆發一場大規模的持久內戰。而不單單是帝國上層的權力爭奪了,這也註定了,失敗者必將血流成河。因為你這樣悍然虎口奪食,最後失敗了,不把你全家人的命交出來,那叫老子對不起你。

在朱元璋的努力下,中央政府的能量已經非常強大了,但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帝國的政府力量,遂被一群人用來追逐私利了。因為此時帝國的政治制度還不十分完善,大權雖然收歸皇帝了,但日後內廷外朝相制衡的格局還沒建立起來,這樣一個柔弱的,沒有足夠政治經驗的太孫上台之後,皇權遂短暫地被移作他用了。

基於朱允炆的立場,按照朱元璋的觀點,自然是應該操起傢伙掄圓了膀子砸過去,一旦縱容了削藩的言論,皇帝和藩王之間就陷入了囚徒的困境,誰也不敢相信誰了。立足於藩王和中央平衡之上的皇帝,也會被其中一方帶著走了。身為人君,自然應當是超然的,所謂左右逢源,分而治之。

但小皇帝也是糾結,因為超然不是你想超就超的——

身為一個沒什麼政治實踐的小皇帝,看到自己的手下一個個高呼削藩,他很難有勇氣像朱元璋那樣打過去,看著這群人激情昂揚的架勢,他如果故作超然,只怕已經被口水淹死了。更何況,小皇帝本人估計對自己的叔叔們,內心裡也是充滿了疑懼,他哪裡有信心像他祖父一樣駕馭諸王呢?

於是,削藩的呼聲就無可抑制地響徹帝國都城了。如果這一時期的史料足夠多,我們估計也能看到小皇帝對削藩派的抵觸部分吧。但可惜不是,於是小皇帝的形象,就徹底成了這一派的旗幟,沒能留下絲毫個人特色。

這時候,誰再來阻止,估計一頂勾結藩王、圖謀不軌的帽子就砸過去了,誰敢隨便接這種帽子呢?

我們可以想像,這種呼聲里包含了多少地主豪強和他們的代言人對朱元璋的怨毒。真是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朱元璋自然覺得藩王對朝臣的威懾足夠大了;但問題是皇權的力量在他自己的經營下看起來更加驚人,在小皇帝無法熟練行使皇權的情況下,暫時代天巡狩的朝臣們,遂有了非分之想。後來的事實證明,藩王確實有能力毀滅他們的非分之想,然而事情發生前誰能逆料?如果讓齊泰黃子澄們預先知道後來的結局,會如何呢?

如此,朱元璋的布局就迅速破裂了。這也是所有布局的死結所在:布局者的布局都是建立在人是理性生物的基礎上的,但問題是人並不總是能保持理性。

後人嘲諷建文帝,總是建立在一個虛幻的前提下,那就是小皇帝足夠的選擇權和決策權,他可以根據是否符合皇帝的利益來獨立拍板是否削藩,但問題是,這個前提在朱元璋身上固然存在,在朱允炆身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靖難之役進入倒計時的時候,歷史就突然變得有種故事會的感覺:燕王被不斷捅刀子,但就是不反擊,被朝廷戰略性三面包圍(開平的宋忠,山東臨清的徐凱,山海關的耿瓛,耿炳文之子),還被朝廷將軍政官員打進了北平地區(布政使張炳,都指揮使謝貴),更被朝廷不斷調離直屬力量,最後像李世民一樣只剩下王府八百死士了。然而我們的主角在這種就差沒要命的時刻通常都叫小白羊,一忍再忍強行忍,不到最後不反抗;總而言之,突出一個字,我們的主角確實是被逼的啊。

最後時刻感覺實在罩不住了,就來了一發中國歷史上的保留節目:裝瘋。

當然了,童話到此結束,因為主角能做的都做了,憋屈值和矯情值也攢足了,接下來就該爆發小宇宙了。

這個過程也是順利得出奇,看起來毫無幹壞事經驗的小白羊瞬間變身,一系列操作輕車熟路:原來雖然只剩下八百人,然而對手陣中依然潛藏著忠誠的卧底張信,關鍵時刻告密治好了朱棣的瘋癲癥狀,然後一舉誘殺府內卧底和前來拘捕燕王的朝廷官員。隨即控制北平九門,巷戰中擊退都指揮使馬暄。就此控制了北平。

然而在記載中,參與在北平拘捕燕王的朝廷兵力是多少呢?4萬人啊,50倍於燕王府。。。。。。真是什麼都不用說了,誰讓他們遇到了主角和他的800名被上帝選中的神兵呢?

本來,開平的宋忠是要來增援的,但到達居庸關時,聽說燕軍已經控制北平,於是就退往懷來了。

接下來就是自署僚屬,正式起兵了,一言蔽之:奉祖訓,清君側!

燕軍隨即馬不停蹄地東下通州,通州衛指揮房勝投降,然後向北進攻薊州,指揮使馬暄出戰被殺,指揮毛遂投降,燕軍搞定薊州。然後是遵化衛,張玉朱能兵臨城下,衛指揮蔣玉歸附。然後,居庸關的俞瑱,和退往懷來的宋忠相繼失敗,開平、永平地區先後投降,燕軍控制了北平周圍。

燕軍幹完這一切用了多長時間?答曰:不到半個月。7月初五朱棣宣布起兵,7月十八永平歸附。一周之後,朝廷才詔令耿秉文為征虜大將軍率軍北伐。

之後的三年戰爭,可以分為四個階段:一敗秉文,三敗景隆;兩戰盛庸;南下金陵。

朝廷的平叛大軍出發後,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仗怎麼打?

這不是開玩笑,因為這絕對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誠然,朝廷在總兵力上應該有明顯優勢,如果想要大敗燕王的軍事主力,就需要儘可能集中兵力。這樣以來問題就來了,廣闊的山西、河北、山東戰場,是一個何等遼闊的區域。就算耿秉文的總兵力三十萬人是個實數,在這樣的地域上也不是那麼樂觀的。

因為,你的進攻兵力集中到一定程度,在某些地區就必然空虛,以燕軍表現出的機動速度和戰鬥力,一旦兵臨這些空虛地區,這些地區就任人採摘了——這對於統軍將領來說,就很尷尬了;因為這些損失雖然理論上是難以避免的;但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皇帝會怎麼看?如果被抄掠的地區不巧還有朝中大佬的田產,又會發生點什麼?更何況,皇帝陛下給你三十萬大軍,你就是這樣保護皇帝陛下的土地的?

別說你還沒打贏戰爭了,就是打贏了,到時候功過几几開恐怕也是個未知數。

這在耿秉文出師前體現得就很明顯,因為北平附近已經沒有朝廷的軍事主力,所以燕軍所到之處,當地的軍政官員沒有任何抵抗就投降了。而如果耿秉文出師之後,沒能分兵保護這些地區,那和之前又會有多大的區別呢?

也許有人問了,大軍直接大舉壓迫北平地區啊,以燕王佔領的那點地方,怎麼可能經得起30萬大軍的碾壓?說的太對了,耿秉文就是這樣操作的,但問題是,這也得是一個過程不是?燕王怎麼也是一個有著強大軍事實力的藩王,你圍攻他的根據地肯定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最簡單而言,各部儘可能協調行動,保持有效距離,盡量避免某個部分突出冒進,被燕王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更要按照用兵的常識,不斷分兵保障側後和交通線。這樣以來,它的進軍速度就不可能像行軍那樣快了;而且隨著向前推進,用來機動的兵力必然是越來越少的。

於是,就在他們推進到鄚州、雄縣一線時,距離北平還有如今一個小時的車程;終於暫時失去了推進能力。按照克勞塞維茨的說法,進攻的結束狀態是轉入防禦:推進到雄縣的楊松,手裡只有9000人,鄚州的潘忠也差相彷彿。這點力量自然不可能大舉進攻北平,而只能等待其他各部的匯合,所謂分進合擊。

為了確保安全,河間的徐凱所部,和楊松、潘忠部屬成了品字形,所謂掎角之勢。意思非常明顯:我們穩紮穩打,先確保自身的安全,伺機再向前推進。每當看到這種情節,我往往總能聯想到委員長圍剿的情景。

但就是這樣的部署,在中秋節的夜晚,被燕王利用時間差一夜之間就打破了:先是奇襲楊松成功,隨後伏兵擊敗前來救援的潘忠。然後從容回師。

之後是怎麼對付耿秉文的呢?就更具藝術性了。我們必須要明白的是,耿秉文總統的兵力,分為許多個部分:比如徐凱、潘忠、顧榮、平安、盛庸、吳高。必然的,這些人分處各路,沒有聚集在一起。至於駐守真定的耿秉文手裡到底有多少人,具體情況雖然不可得知,但根據戰爭的過程也可以推知一二。

在燕王進攻之前,耿秉文的軍隊分列在滹沱河南北兩岸。在得知燕王要進攻的消息之後,耿秉文做了一件事,把南岸的軍隊也調到了北岸。

史書是站在朱棣的角度寫的,所以就會有一種神奇的感覺:一方面讓人覺得耿秉文手裡有十餘萬人,遠高於燕王軍隊,另一方面卻又給出一個神奇的結論,那就是燕王故意散播消息,讓耿秉文合兵一處,是為了一次性解決問題——天哪,按照記載你本來就是少打多,居然還高難度模式不玩,非要玩專家模式?沒有難度創造難度也要上?

如此,想想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那就是耿秉文在分兵的情況下,相對於燕王的主力已經沒有把握打下去了——當然了,那支從南岸運動回來的軍隊非常不妙,正好碰上了燕王迂迴而進的軍隊,被迎頭一擊打崩了——接下來就照舊了,耿秉文的北岸部隊隨即也迅速戰敗了。這本來就是一個憑藉機動能力,不斷在局部多打少的,強打弱的故事;但加入了朱能的神奇傳說,朱棣雲遮霧罩的謀略之後,似乎就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

耿秉文不成功的表演就此結束了,李景隆取代了他。按照史書的說法,耿秉文總兵力30萬,李景隆到任後則是50萬,不管這倆數字是否真實,有一個事實則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朝廷已經意識到兵力不足,換帥的同時,也增兵了。

增兵的效果無疑是非常明顯的:李景隆在北平南面的德州聚集兵馬,而吳高和耿秉文的兒子耿瓛則率領遼東軍開始進攻北平東面的永平。

燕王對此的反應,又是灰常雲遮霧罩,又是灰常千篇一律。總而言之,貌似許多著名的統帥在面臨兩線作戰時,決策的發言內容都是差不多的:換句話說,你把朱棣發言中的李景隆,曹操發言中的袁紹、劉表;劉伯溫發言中的張士誠,隨便相互調換一下,也完全沒啥大問題。

因為我們英明神武的主角說了:這幾個都是坐在船上都不能把球扔進水裡的那種廢柴,嗯,說直接點,就是咱們可以直接無視他,等把該辦的辦了,回頭他估計還沒反應過來呢!就算他動手了,就他那點執行力,也不過是撓痒痒!

但說歸說,你得承認最基本的事實啊,那就是在李景隆的協調領導下,朝廷的北伐大軍,終於展開了真正的攻勢,將戰爭引入燕王根據地了;更在整個戰爭中,唯一一次打到了北平城下,而且圍攻得北平城陷入極大的危機之中了。

你可以說這是朝廷大舉增兵的結果,但無論如何,這是朝廷最接近勝利的一次,也是其他幾個平叛統帥都不曾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和連北平的影子都沒看到的耿秉文一比,那真叫對比鮮明啊。其實說到這裡也可以證明一點了,那就是李文忠的兒子李景隆,至少絕不是個傳說中的白痴和草包——能成功指揮幾十萬軍隊,並協調進擊的人,怎麼也不會和草包白痴聯繫在一起吧。

但神奇的事情出現了,每當提到李景隆取代耿秉文,評論家們幾乎總是一邊倒地把建文帝和他的決策層重新黑一遍:什麼建文帝臨陣換將,兵家大忌;李景隆紈絝子弟,草包一枚云云。但就憑耿秉文北平的門把手都沒看到就被一舉打殘的表現,他有什麼資格說李景隆呢?

當然了,這種事撕下去就沒意思了,這裡隨便提一句。

言歸正傳。於是燕王就帶著對李景隆的深深鄙視去救援永平了。當然了,燕軍主將出馬,一點也不白給,很快就把進攻永平的吳高耿瓛打得逃回山海關了。這麼一看,似乎是李景隆的部署又留給了燕王各個擊破的機會,但問題是,吳高耿瓛雖然不能說是全身而退,但至少軍隊的主力尚存,並沒有被燕王打成殲滅戰。尤其是考慮到他們是在進攻中被援軍襲擊,做到這一點就更不容易了。至少相比楊松潘忠那種全軍覆沒,可是強多了。

之後的燕王沒有返回北平,而是北上大寧去向另外一個強王拉贊助去了。過程就不用多說了,畢竟兩人現在同病相憐。最終的結果,當然是燕王帶著大批寧王的軍事力量返回北平了,史載寧王帶甲八萬,革車六千。再加上傳說中的神一樣的騎兵朵顏三衛,燕王的力量就大大膨脹了。李景隆率領著南方的士兵,從九月中旬發動攻勢,一直打到入冬也沒拿下北平。此時燕王帶著大批生力軍回援,自然也就沒什麼懸念了。

朝廷固然增兵了,但燕王的實力也得到了巨大加強。兩相對比,在北平城附近的戰場上,結合之後燕王勝利的速度來看,雙方的實力對比即使不能量化,也沒太多爭論意義了。在這裡可以假想一下,如果朱棣強行拉贊助失敗了或者北平被提前攻破了,他那番把李景隆黑成狗的言論,以及他無視李景隆主力去救援永平的舉動,會被史書怎麼評價。。。。。。

此時,我們大約可以明白一點燕王那番話的真實含義了——南面的李景隆兵力雄厚,已經不很難在運動戰中戰而勝之了,所以,對李景隆一路,朱棣一開始就是定的是防守的基調——

若非實力上有了明顯懸殊,哪裡用得著一路收縮,讓對方從德州打到北平城下,還始終堅守不出呢?因為他很草包,所以你放心讓他殺到家裡搞破壞了?這叫什麼邏輯?北平的冬天雖然很冷,但又不是莫斯科。再說了,毛子如果真能在邊境上擋住拿破崙,肯定也不會吃飽了撐的火燒莫斯科啊。

當然,這只是推測,如果真是如此,那真得再次佩服官話的博大精深了——戰術上不是對手了,只好盡情在戰略上藐視了。而作為最後的勝利者,這種藐視就被記錄了下來。在李景隆鮮明的草包形象的照耀下,戰術上的力量懸殊也被忽視了,彷彿一個李景隆就可以抵消一台戰爭機器真實存在的殺傷力。

之後的李景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面臨了和前任主帥相同的問題:在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進攻燕王根據地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失敗後,面對燕軍的避實擊虛戰術而疲於奔命,捉襟見肘。

更重要的是,燕王已經證明,燕軍有能力應對朝廷的主力圍剿,朝廷根本不可能迅速摧毀反叛勢力了。在這種局面下,在遠離朝廷軍隊的地區,甚至是在朝廷軍隊實力不足的地區,在燕軍開過來時,就更沒有人敢拒絕和燕王合作了。這無疑會讓燕王的軍事行動更加從容自如。

但燕軍也不是沒問題,因為他的數量有限,為了保持攻勢,就不能大肆分兵佔領相關地區。這樣以來,朝廷軍隊只要完成修整,隨時可以捲土重來,把戰火燒到北平附近。換言之,在這種局面下,北平總是缺乏足夠的安全感。在朝廷主力尚存的情況下,燕軍也就難以大面積席捲而進。但即使如此,燕王已經可以從更廣泛的範圍內汲取力量了,至少維持戰爭完全不存在問題。

被燕軍折騰了幾個月之後,李景隆終於在白溝河匯合起諸軍(平安,吳傑,郭英,胡觀,李景隆)和燕王大戰了。此時是1400年春季。據說李景隆部合計60萬,這不用說當然是吹牛,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什麼理由。因為在一個具體戰場上聚集60萬人那是民間評書。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次名副其實的主力決戰。因為這一戰的結果是決定性的,李景隆戰敗後就一潰千里了,擋都擋不住,先是退到德州,最後退到濟南,然後就此退出了靖難之役的戰爭前線。從此,朝廷方面再也沒能向燕軍發動過像樣的野戰。哪怕是之後領銜出場的盛庸和鐵鉉,所取得的那些聽起來很棒的勝利,實際上和明末的袁崇煥並無二致,一言以蔽之:都是在堅城之下取得的防禦性的勝利。鐵鉉的濟南之戰,盛庸的東昌之戰,無不如此。

而盛庸在東昌之戰短暫的輝煌之後,也讓我們看到當一支軍隊只能依靠堅城作戰時,距離其失敗也就不遠了。一旦被燕王運用各種軍事手段調離了堅城,基本上也毫無戰鬥力了。

所以,白溝河一戰實際上是決定性的一戰,從此燕軍就有一種在北方進行戰略反攻的感覺了。朝廷再也沒能發起像樣的大規模主動進攻。此時此刻,雖然對雙方兵力仍然沒有明確量化,但其中的對比,已經可以簡單把握了。那就是,李景隆在北平城下慘敗,而朱棣則補充了生力軍,此消彼長之下,朱棣又有信心在運動戰中擊敗李景隆了。李景隆的這次推進,某種意義上也和當日的耿秉文一樣,未到北平,已經失去了繼續推進的能力。從燕王對李景隆兩次進攻的不同應對方式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更接近於真實的東西。

從1400年五月李景隆一瀉千里開始,之後的一年裡,是燕王把只能在收縮在堅城裡據點而守的各部分朝廷軍隊各個擊破的過程,到了1401年年底,北方已經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朝廷軍隊了。也正是在這種局面下,朱棣作出了大舉南下的決策。

南下的過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完全稱得上海闊天空,所向披靡,一路辛苦攔截的盛庸和平安先後失敗;雖然一度遇到了徐輝祖的阻擋,但建文朝廷顯然更擔心南京的暗流涌動的局面,更擔心徐家和朱棣的親密關係,也不敢放手信任徐輝祖,迅速將之召回了。建文朝廷已經輸光了所有的籌碼,當齊泰們試圖外出募兵進行垂死掙扎時,也沒有多少人敢響應了。戰爭的結果遂失去了懸念。又一個強勢的皇帝登基了,帝國的上層再度大換血,削藩政策被繼續執行。明初強藩這個擋在君主專制道路上的最後的障礙,也隨之成為浮雲,此後再也沒有人能挑戰皇權了。

關於尾聲:朱棣時代真正建立起了完善的政治體制。明代最著名的兩大名人群體,也都是在朱棣時代正式登上歷史舞台:太監和內閣。

不知道大家發現沒有,從朱棣時代起,大明朝就產生了一個持續二百年的政治景象:太監和內閣的代表人物輪流走向前排,名太監和名首輔輩出不窮。皇帝越來越偏於幕後,但依然強力地控制著朝廷。至此,明朝空前的君主集權制和官僚政治才算是真正確立了,皇帝在內廷和外朝之間輕鬆操盤,直到末代皇帝也能高高在上,而無論是太監還是內閣,只要皇帝不高興,這個人就基本上只能從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不管他叫魏忠賢還是嚴嵩。

什麼叫君主專制的最高境界?什麼叫黑而無色,厚而無形?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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