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王家衛來寫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1

遇見她的那天是愚人節，我一直以為她睡在我床上是個惡作劇。她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我發現我喜歡這個惡作劇，所以當她哀求我能否在這住下時，我心虛的答應了。借宿很容易發展出一段戀愛關係，她這麼漂亮，我不能給她另一個借宿的機會。

為什麼會來這裡?

你為什麼會在這開店?她狡黠一笑。

我沉默不語，憋了半天，問出一句，你餓不餓?

她眼底隱約的戒備放下，肚子響亮的回應。

端上一碗蔥香面，我攥著筷子卻不給她，一碗面換一個名字。

白雪公主。她搶過筷子狼吞虎咽，吃到第七口時突然停下，一滴淚水掉入面碗，她背過身去不肯讓我看她哭泣的樣子。

等我們真正熟識後，我問她當時為什麼哭，她淡淡一笑，我聽說用心去做一碗面，吃的人是有感覺的，我想，我剛剛在那碗面里吃到了你的真心，但我不願意知道第七口的滋味。

緩了緩她又說，因為實在太難吃了。

2

我做面的確很難吃，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不在乎。我早晚會離開這，去加州開間旅館，而不是在這開麵館。我每晚都會做開旅館的夢。

我需要耐心等待，等我命中最愛的那個人出現，然後我會帶她一起去加州，至於面好不好吃又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我的麵館開在森林邊上，做過路人的生意。每天都會有無數人經過，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對我的面也一無所知，所以才會來吃。我有很多機會去跟他們交談，但我從沒做過，因為我知道他們吃了我的面，就永遠不會再來第二次，既然如此，何必浪費好奇心?我只是在等人，我不想惹太多麻煩。

你一定很孤單。她把刷好的碗放到架子上，把水倒掉。

我很想轉過頭告訴她，孤單的人其實最容易被馴服，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呆在一起，心就會滿足。不過我什麼都沒說。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我不想讓她知道。認識她這麼久她從不說自己的故事，我猜不出這代表什麼。我是個小心的人，我知道如果不想被拒絕，就永遠不要給別人拒絕你的機會。

那天的面味道很複雜，沒人能吃下三口。

3

跟一個人待久了，你的習慣或多或少會受他的影響。雖然我很熟悉她的味道，可是我怎麼也不習慣從別的女人身上聞到，所以，在那個過路女人吃到第三口面時，我決定去跟她聊聊。

面吃的還習慣嗎?很久沒愛一個人，就會漸漸失去愛人的能力，搭訕同樣如此。我選了最無聊的開場白。

很難吃，女人皺皺眉，但是好奇怪，吃完了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你煮麵的時候是不是心情很複雜?

其實是因為我在面里加了芥末。我指了指微微變色的麵條跟她說。

哦。這家店就你一個人?她問。

還有一個。

怎麼不見她?

她今天出去逛街，我遲疑了一下接著說，她身上的香味跟你的一模一樣，我想你們可能認識。

她看了看我，你喜歡她，不然怎麼會注意到她身上的味道?

沒有！我毫不猶豫的否認。

她一笑，不再追問，我是她繼母。

我吃驚又戒備的看著她。

她又吃了一口面，芥末直衝腦門，眼裡濕漉漉的。給你講個故事吧。

很多年前，一個男人對我說，跟我走，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他很自信，我也相信既然他說到就一定會做到，但我沒跟他走。越是輕易得到的感情越早覺得膩，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連一句「我愛你」都不願說，我不想輕易讓他得到。

他走的那天我從窗里偷偷望他，我知道他回頭道別的時候看到了我。他一定在等我主動找他，我偏不！他沒走過來，帶著別的女人，離開。我不知道這場比賽他有沒有贏，我也不知道感情能不能分勝負，我只知道從一開始我就輸了。想得到更多，失去的就會更多。

後來男人成了王，跟女人生下一個孩子。我想偷偷殺了女人，卻下不去手，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男人會帶她走，因為她夠簡單，所以才會贏。我嫉妒她，卻同情她，愛情這東西是有時間性，遇見的太早太晚都不行，她永遠不知道男人想要帶走的人其實是我。

幾年後，她病死了。沒多久男人就回來找我，說這麼多年來他心裡一直有我。我恨極了這樣薄情他，更恨我自己為什麼當初沒直接跟他走。

我成了小雪的繼母。

我想過當個好母親，來彌補對她生母的一點點愧疚。後來她逐漸長大，越發標誌，求愛者絡繹不絕，她卻挑不中一個鐘意的。有一天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眼角的一絲細紋，我決定懲罰她。其實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甚麼叫「忌妒」。我不會介意他人怎樣看我，他們會在背後議論我是個惡毒的女人，我只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更開心。我最好的年紀沒能和我愛的人在一起，她母親享受了我的愛情，現在，她憑什麼還能有選擇的權利。

我告訴她，走吧，離開皇宮，這裡你永遠等不到最愛你的那個人。森林邊上有間麵館，你就在那裡等，有一天你會看見天邊掛上最美的晚霞，騎白馬的王子會在霞光中出現，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哈哈，其實都是假的，麵館這麼多，霞光每天都有，誰知道白馬王子會什麼時候出現。她會像當年的我，渴望的越多，失去越多，最好的年華都會在虛無的幻影中蹉跎。既然我這麼不開心，為什麼不找個人陪我，我要讓她的女兒嘗嘗錯過一個人的滋味。

那天下午她說了很多，也吃了很多口面。開麵館這麼久，我對我的面的難吃程度有信心，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一個人能忍住吃下這麼多口。也許是芥末實在太多，她流了很多眼淚。

臨走的時候，她留下一顆蘋果當做面錢。她告訴我，如果有一天我想佔有白雪公主，就把這顆蘋果給她吃，那樣，公主就會忘記白馬王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收下了。我是個現實的人，我知道怎樣讓自己更快樂。

4

我已經很久沒夢到去加州開旅館了，我發現在森林邊上開個麵館其實也挺好，因為她，我對這裡桌椅板凳都有了感情。我煮的面開始好吃，我很努力的練習如何做一道好吃的面。我不知道她會在這裡駐足多久，我也不知道白馬王子會不會真的出現，我只希望我的面能一直煮下去。

從前的我嚮往加州的陽光，但現在我更喜歡雨天。因為雨天一定不會有晚霞出現。

你說我一直討厭雨，雨會不會難過?我問她。

也許會吧。

有什麼辦法讓他不那麼難過?

難過是因為在乎。別那麼在乎一個人，就不會難過了。她輕輕告訴我。

我是個小心的人，我知道如果不想被拒絕，就永遠不要給別人拒絕你的機會。但是真的喜歡一個人，又怎麼會忍得住。

我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我，我開始嘗試在她身上尋找答案。我不斷的嘗試，但她始終沒有反應。在我最失望的時候我想過放棄，可很快我又繼續。

慢慢的我開始懷疑自己，她對你沒有反應未必是因為它反映遲鈍，也許是因為她對你沒有感覺，也許是她不忍心失去你這個好友。有些事情不能勉強，而我可以做的就只有放棄。

我又開始做去加州開旅館的夢。

5

燦爛的晚霞里，白馬王子依舊沒有出現，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她久久不動，眼裡的光彩隨著天色減淡。

難道，我又找錯了麵館?她喃喃自語。

你有沒有想過，世界上可能沒有白馬王子呢?

是我找錯了麵館。她篤定的說。

為什麼你愛一定是白馬王子，為什麼你不願意看看身邊人，他們不見得比白馬王子差。我說。

可是，騎白馬的王子只有一個，我愛的人也只能有一個，她說，明天，就是明天了，如果他再不來，就只能證明我找錯了麵館，那我就離開這裡，再去找一家。

我難過的低下頭。

如果一直等不到他，我還會回來啊，別難過，她拍拍我的肩膀，反正你的麵館又不會消失。

我應該拒絕她的。我應該大聲告訴她：我要去加州開旅館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話到了嘴邊，就剩一個無聲的笑，加一句，是啊，麵館我會一直開下去，找不到他，你可一定要回來啊！

晚上，我洗了很多的蘋果，最後還是把最重要的那顆塞進了抽屜。我是個現實的人，我知道怎樣讓自己快樂，可生命中總有一兩個人，讓她快樂比自己快樂更重要。

第二天，我用賣面得來的全部積蓄，買了最挺拔的白馬，最帥氣的鎧甲。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今天的晚霞一定絢爛奪目。

原來塵世間的很多煩惱是很容易解決的，只要你願意倒過來看，為什麼我就不能是白馬王子?她要的只是一個騎著白馬的人而已，她跟她母親一樣簡單。

見到她之前，我都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燦爛的晚霞里，身騎白馬，身披金甲，器宇軒昂來見她。

那天的晚霞很美，但霞光里卻容不下我的身影。

白馬王子真的出現了。

那是一個難堪的相對，我摘下帶這花翎的頭盔，望著他們不知所措。

她開心的跳到我身邊，你今天怎麼打扮的這麼帥！

我無言以對。

她拉著我走到白馬王子身前，親昵的摟住他的胳膊，預言成真了，這就是我等的人！

你好，王子很有風度的伸出手，我傻傻的握住。原來愛情真的是有時間性的，遇見的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哪怕只差一分鐘。一樣的白馬，一樣的金甲，跟他站在一起的我像個小丑，強烈的羞恥感充斥著我的心，再不找個地縫鑽進去，它就快爆炸了。

謝謝你這些日子對小雪的照顧，王子說。我要帶她走了。你們道個別吧。

她走過來抱抱我，我會回來看你的。

進來喝口水再走吧。

不了，我不渴。

看你你嘴唇很乾啊。

是嗎?沒關係，我們急著趕路。

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嗎?

王子已經上馬，對她說，時間不早嘍，說完沖我一笑。

再見了，她說。

我拉住她，可是你嘴唇真的很乾！為什麼不留下喝口水潤潤呢?

別這樣。她低聲說，一定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哦。

這是那天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6

3個月前，我認識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愛的人，我不知道她能在我的人生中駐足多久，我希望能跟我開麵館的時間一樣長。我想過把她據為己有，但現在我正參加她和別人的婚禮。

離開一個人需要多久?有些人很容易，有些人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我一直以為我會是今天婚禮上最難過的一個，沒想到同桌的六個人各個都面露憔悴，那是她曾經去過的麵館老闆。

白雪公主只有一個，認命扮矮人的卻有太多個，起碼我前面早有六個，在她心中，不知有沒有七分之一的位置給我。

我以為王后會同樣難過，預言成真，她的算盤落空了。誰知她面有得色，走過來對我說，蘋果我這還有一顆，你還有挽回的機會，你要不要?

望著穿婚紗的公主，我茫然的搖搖頭，我想知道被人喜歡是什麼感覺，可我不想傷害她。我的答案讓你失望嗎?

王后得意極了，為什麼失望?如果你想用蘋果來佔有她，你就不是真正愛她，你得到她，她也不能跟最愛她的人過一生。如果你放棄用蘋果佔有她，你就是最愛她的那個，她同樣永遠都得不到最愛的人。這個比賽，贏的一定是我。

可是，她的到了她的王子。

你以為只有你會扮白馬王子嗎?她冷笑問。

鐘聲響了十一下，我聽到了絕望的聲音。

7

我不再做去加州開旅館的夢，因為我已經到了加州。我一直以為我會很享受加州的陽光，住了一陣子才發現自己其實更適合雨天。

其實王后最後還是輸了，她不知道我吃掉了那顆蘋果，忘記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從前我問過一個人，我一直討厭雨，雨會不會難過。那個人是誰我卻怎麼也記不起。

我只記得，應該是我和她兩個人，開這個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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