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叫他世間最美的情郎,他只是鬱郁一生的雪域之王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也許是整個西藏歷史上最具公眾知名度的歷史人物。

尤其是近幾年。

在大眾文化的型塑之下,倉央嘉措變成「世間最美的情郎」,和納蘭性德並列女文青最花痴的詩壇雙峰(以名字最好聽為標準),他的「第一最好不相見」和納蘭的「人生若只如初見」成為撩妹兩大必殺技。

你有被蘇到嗎?

還有人回答「如何評價倉央嘉措的一生」:「當了一生的傀儡,最終還負了紅顏」。

說他負了紅顏的,是在看西廂紅樓吧,這麼小清新真的好嗎?

能夠和西藏政教合一的最高統治者交歡,那些民間女子開心還來不及。有什麼負不負的?難道她們會產生入住布達拉宮的念頭嗎?

拉薩有一些外牆塗黃顏色的房子,據說這些黃牆屋主家都有女性同倉央嘉措有過往來,塗黃色是要區別一下。

這不是歧視性對待,相反,是炫耀。如果家裡有女性和達賴喇嘛這樣的活佛發生關係,是無上的榮耀,全家都會得到很大的福分。

所以,沒有誰負了誰。

不過說他當了一生傀儡,倒是沒說錯。

今天來普及倉央嘉措的事迹,下次跟朋友裝逼說起他,可別只會背「你見,或者不見我」了。

那是一個小姑娘前幾年寫的,不關倉央嘉措事。

說起來,倉央嘉措和別的達賴喇嘛相比,確實有一點特殊之處,就是他到十五歲才正式當上達賴喇嘛(正式的用語叫「坐床」)。

這屬於大齡了。

眾所周知,達賴和班禪這樣的活佛有轉世的傳統,前一任圓寂之後要尋找靈童,經認定後成為下一任。他們坐床的年齡一般在五六歲。

倉央嘉措被認定為靈童其實非常早,才一兩歲。但他的身份被秘密隱藏了十來年。這是為什麼?

這要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講起……

倉央嘉措的前世,也就是五世達賴喇嘛,是西藏史、藏傳佛教史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布達拉宮都知道吧?他建的。

他還到北京覲見了當時的皇帝順治,順治皇帝對他賜以冊封,頒發了金冊、金印,和一個叫「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的封號。

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因為順治皇帝代表的是中央,得到中央的承認,這就為以後歷輩達賴喇嘛掌握西藏政教大權奠定了基礎。

從北京回來之後,五世達賴喇嘛不僅是西藏的宗教領袖,統領藏區各教派,還在世俗事務之中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說,連政府公務員負責的事都管起來了。西藏慢慢從政教分立變成政教合一,就是從五世達賴喇嘛開始的。

在這之前,西藏的政治局勢很複雜,好幾個政權在爭奪統治地位,有藏人,也有蒙古人。可以說五世達賴喇嘛審時度勢,讓事情向最好的方向發展,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政治家。

既然五世達賴喇嘛這麼有威望,那麼在他圓寂之後,暫時代理管理西藏的藏王當然想繼續藉助他的威望了。畢竟他還要繼續與蒙古和碩特部落鬥爭,把他們排擠出西藏。

所以,這個叫桑結嘉措的藏王隱瞞了五世達賴喇嘛已死的事實,大權獨攬。

都是套路。

但桑結嘉措還是把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找來了。那就是倉央嘉措。

在桑結嘉措的秘密安排下,倉央嘉措不為人知地接受著佛教教育,長大成人。但紙還是包不住火啊。

有一次,康熙皇帝派使臣到拉薩,要見五世達賴喇嘛。對別人可以矇混過關,對皇帝那可交代不過去啊。桑結嘉措沒辦法,只能稟報康熙說,五世達賴喇嘛已經圓寂多年,轉世靈童也早就找到了,就在我這呢。

皇帝懵逼了,轉而動怒,這遊戲顯然不能再玩下去。於是,在1697年,倉央嘉措終於被接到拉薩,舉行坐床典禮,正式成為六世達賴喇嘛。

名分是有了,可實權還欠奉。即位之前,他是隱身人;即位之後,他還是傀儡。正事輪不到他管,那只有寄情於酒色,放浪形骸了。

這就是倉央嘉措會去吃酒、去撩妹、去寫詩的根本原因。

從出身來說,他的家庭信奉的是俗稱「紅教」的寧瑪教派,和達賴喇嘛統領的「黃教」格魯巴教派不同,紅教的僧人是可以結婚的。

而十五歲才受戒、坐床的民間成長經歷,也讓他的心性和別的達賴喇嘛有深刻的區別。所謂哪個少年不鍾情,人的天性如果不受到戒律的強烈約束,在最適合萌發的時候總是要萌發的。

於是,我們就讀到了這樣的情詩:

人們說的閑言碎語,

我心中只有默默承允;

在女店東的家裡,

有過我少年時的步履。

——蘇朗甲措、周良沛譯

邂逅相遇的情人,

是肌膚皆香的女子,

猶如拾了一塊白光的松石,

卻又隨手拋棄了。

我默想喇嘛底臉兒,

心中卻不能顯現;

我不想愛人底臉兒,

心中卻清楚地看見。

若當爐的女子不死,

酒是喝不盡的。

我少年寄身之所,

的確可以在這裡。

——于道泉譯

他化名宕桑旺波出沒在拉薩的酒肆、民家、街頭。

在布達拉宮裡,他身穿綢緞便裝,手戴戒指,頭蓄長發,沉浸在歌舞宴樂之中。

桑結嘉措看不下去,讓他收斂點,他就拿著刀子和繩子,表示「不自由毋寧死」。

這些事被桑結嘉措回來記在小本本上,書名叫《六世一切知者仁欽倉央嘉措秘密本生傳記》。

幾百年後看來,這樣的舉動很迷人,但在當時複雜的政治局勢下,這種行徑就是給予政敵口實。

別說倉央嘉措沒有實權,所以政敵是桑結嘉措的政敵不是倉央嘉措的。誰叫你是桑結嘉措奉立的呢?這就註定了你的政治命運是和桑結嘉措捆綁在一起的。

1701年,桑結嘉措的一生之敵拉藏汗當上了和碩特部落的首領。他果然選擇了不守清規的活佛作為發難的理由,上奏康熙說倉央嘉措是個假達賴。

開始康熙還有點猶豫。他派一個對相術很有研究的使者到拉薩,讓倉央嘉措赤裸身體坐在寶座上,使者圍著仔細看了一圈,最後說:「這位是不是五世佛祖的轉世,我一時間也很難斷定,不過看上去作為聖者的體征是完備無缺的。」

說完向倉央嘉措頂禮膜拜,就走了。

這局勢多險惡呀,衣服說扒就扒了。

可倉央嘉措表現出來的只有進一步的心灰意懶。他跑到日喀則,把自己的僧服退回給為他剃度的師父五世班禪,說這教主我不當了,給我保留世俗的地位就行。

這動不動就撂挑子的架勢,一看就不是搞政治鬥爭的料啊。

不懂政治,卻被捲入政治的漩渦之中,是古往今來不少人的悲哀。尤其是當事人本身具有別的才能,本應在另外的領域大顯身手,更是令這種悲哀愈加強烈,愈加讓人扼腕。

但歷史就是如此。

統治者注重的是穩定,考慮的是這樣一個行事舉止讓人瞠目結舌的達賴喇嘛能不能讓民眾信服。

當了四十年皇帝的資深統治者康熙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皇帝下旨,不承認倉央嘉措是六世達賴喇嘛。

後面就是一團亂。鬥來鬥去,桑結嘉措終於被拉藏汗給殺了。桑結嘉措一倒台,就沒什麼好果子留給倉央嘉措吃了。拉藏汗一定是要廢除倉央嘉措,另外找一位受自己控制的傀儡。

那倉央嘉措留在西藏多礙事啊,怎麼辦?

正好,之前桑結嘉措還沒被殺的時候,康熙派了兩個使臣來勸架,誰知道千辛萬苦趕到,拉藏汗已經幹掉了對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拉藏汗巧舌如簧,說服他們倆把倉央嘉措帶回北京。

結果走到青海湖,康熙對這項安排的回復就送到了。

爾等將此教主大駕迎來,將於何處駐錫?如何供養?實乃無用之輩。

住哪兒?怎麼養?想過沒有?一副你們這群豬隊友的語氣。

所以還是當皇帝的深謀遠慮,知道這球接到手裡就是熱饃饃,帶回來不是,退回去也不是。不像那兩位,被灌一頓迷湯就冒冒失失地把一顆定時炸彈領回來了。

兩個草包使臣對倉央嘉措說,事情到了這份上,就指望您了,您要麼死在這兒,要麼趁機開溜,否則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啊。

故事到這裡,出現了兩條分岔。

一條是倉央嘉措就死在青海湖畔。有說是被謀害的,有說是得水腫病病死的。

另一條是他做好裝扮,隨身攜帶一枚舍利子、一挂念珠、一個圖章、一柄降魔橛,與他的兩個親近侍從灑淚告別之後,毅然獨自離開,向東南方向而去。

那一年是1706年,倉央嘉措二十四歲。

從此之後,他雲遊四方,除了藏區各地,還有峨眉山和五台山,甚至去了尼泊爾和印度。

直至四十年後,於1746年六十四歲的時候圓寂。

歷史可能走的路,你相信哪一條?

你願意相信哪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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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一種說法記錄在一本叫《倉央嘉措秘傳》的書里。這本書的作者阿旺多吉出生在如今的內蒙古阿拉善,他說自己在1716年兩歲時遇到雲遊至此的倉央嘉措,長大後就隨倉央嘉措出家,之後一直陪伴左右。

他把倉央嘉措後來的行蹤寫得言之鑿鑿,但離奇的事情也有不少。信與不信,看自己吧。

無論是死是逃,總之倉央嘉措從青海湖消失了。

但政治爭鬥還在繼續:拉藏汗另找了一位六世達賴喇嘛,直接把倉央嘉措的身份給抹了;別的勢力不承認,又找了一個,是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拉藏汗的新六世達賴喇嘛雖然得到了康熙的冊封,但西藏、蒙古的信眾都不認,他們只認倉央嘉措的那位轉世。

康熙的內心獨白:這就很尷尬了。

還記得之前說過的,康熙最注重的是什麼嗎?

對,穩定。

現在,蒙藏地區的人們對新六世只叫做「先生」、「閣下」,甚至直接叫「門巴人」,對倉央嘉措轉世而來的格桑嘉措,則用專用於達賴的尊稱「傑旺」,意思是「聖王」或「佛王」。名不正則言不順,人心向背很清楚了:倉央嘉措雖然放蕩不羈,可人們還是認他。

沒辦法,皇帝也得打臉。

康熙就冊封了格桑嘉措為達賴喇嘛。這就是七世達賴喇嘛。

有一點要注意,康熙的冊封詔書封給他的是「第六世達賴喇嘛」——因為康熙之前剝奪了倉央嘉措的達賴身份,那六世達賴喇嘛就空出來了,由格桑嘉措頂替。不過就實際意義而言,既然格桑嘉措是倉央嘉措的轉世,那麼承認他就代表著承認了倉央嘉措,這是沒有疑問的。

皇帝自己也清楚這裡面的真實含義,他是用這樣的辦法給自己圓場:雖然要自己打臉,可也不能打太狠,遂了你們的意,面子還是要給我的吧。

所以,倉央嘉措終於得到了他應有的身份。在之後的歷史上,格桑嘉措都是順移一位,做他的七世,沒人把康熙的詔書當回事。

拉藏汗的那個傀儡新六世呢?

放心,康熙考慮得很周到。他把「門巴人」先生接到了北京,然後——廢了他。

這麼做是有底氣的。康熙認識到拉藏汗老了,又酗酒,很快就要過氣,蒙藏地區越來越激烈的政局,他是指望不上的。

弄完這攤子事,沒兩年康熙就駕崩了。

超長待機,千古一帝。活得久,幹得牛。搞政治,還得跟康熙爺再學六十年啊。

但有些人,生在錯誤的環境,錯誤的時代,既悲哀,也無奈。

大時代之中,需要的是雄主,是梟雄,是手把紅旗的弄潮兒。

而不是譜曲的天子,善書的官家,多情的喇嘛。

在政治的風暴里,敏感纖弱的藝術家氣質會害死人,分分鐘被吹斷。

不過,《玉樹後庭花》傳下來了,瘦金體有人還在臨摹,倉央嘉措的情歌今天也仍然在雪域高原吟唱。

對人類的文明來說,沒什麼損失,反倒是收穫。

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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