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轉經筒

許多年後,在看到紀錄片中的轉經筒時,我還會想起祖母的轉經筒。

我生在藏漢結合的家庭。母親是地地道道的漢族姑娘,年輕時候眼睛水靈,皮膚白皙,身材嬌小,穿衣講究。而父親是純正的藏族漢子,身材高大孔武,皮膚黝黑,粗獷,兩隻眼睛瞪大了彷彿一頭倔牛。

年幼時,父母忙於事業,便將我丟給祖父母照顧。

祖父母都是純正的藏民。他們的身上保留著原始的藏族民風與習俗。

先說祖父。他年輕時候是寨子里狩獵隊的隊長,會騎馬,會製作火藥槍。和父親一樣,祖父的身體強壯,性格執拗。

我父親曾經說過,祖父年輕時有一回被人偷了家裡的牛,祖父帶上乾糧和獵槍,牽著藏獒獨自在山裡找了三天,終於在一百里外的地方找到了牛和偷牛的賊。我猜想父親的倔脾氣便是受祖父的影響。

而性格執拗的祖父,唯獨對祖母溫柔。

祖母曾是村寨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她年輕時身材高挑,有一顆顯眼的美人痣。年紀大了以後,常年帶著微笑,說話不溫不火,性格寵辱不驚。我想正是對任何人都溫柔和善的祖母才能降服祖父這頭倔牛。

祖父不喜歡說話。我與祖父母住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只有祖母與我聊天。

那時候我受到母親的影響,藏語說得還很不流利。我在祖母的懷裡,祖母對我說的話我需要費很大的力氣去理解。祖母便用她也不很流利的漢語慢慢解釋給我聽。這部分的記憶現在已經模糊不清,化作一個遙遠的,老人、小孩的映象,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里。

祖母的生活很清閑。由於兒子和女兒們都很爭氣孝順,祖母年老後便可以安安靜靜的享受夕陽。

佛教是根植進這個藏民族靈魂深處的東西。

祖母是虔誠的佛教信徒。禱告和念經,是祖母每天生活的很大一部分。

祖母的脖子上掛滿了顏色各異的佛珠,白天一邊曬太陽,一邊轉著轉經筒念著經文。晚上,便虔誠地在念經房磕長頭。祖母和我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我們寨子里曾經有一位虔誠的信徒一路磕著長頭到拉薩。祖母在講那個故事的時候,眼裡滿是敬仰。她說,等以後我長大了,她了無牽掛,便要一路磕著長頭去拉薩。我那時常常玩祖母的轉經筒,祖母便教我唱藏語的歌謠。歌謠我已大多忘記,唯獨轉經筒不斷在我腦中旋轉。

那時候,我頑皮。父親不安分的基因在我的身體里作祟。我喜愛上蹦下跳,喜愛流連在危險的地方。身上老是有磕磕絆絆留下的疤痕淤青,但小傷口不足以讓我安分下來。直到有一天,我的不安分為我帶來了災難。

一個寒冷的夜晚。

藏區的夜空乾淨透徹,天空中的星星閃亮。除了天上的星星閃亮,地上還有煙花在閃爍。

那是四伯家過年沒有放完的「衝天炮」,一種小型的煙花。而這煙花,在幾個懵懂無知的小孩手中變成了可以相互射擊的玩具。

我們在寒冷的村寨里追逐,射擊。現在想來萬幸當時沒有引起更大的災難——火災。

在一輪來勢洶洶的進攻中,我不幸被「敵人」擊中了。

一顆滾燙的焰火打中了我的脖子,我丟掉了手中的煙花,痛得在地上打滾,哀嚎。小夥伴們都嚇傻了,還算機智的立刻去喊大人。

等祖母和祖父來的時候,我的哭喊聲早已讓一群人聚集起來了。

祖母擠開人群,抱起哀嚎著的我。

我的左邊領口上被燒穿了一個指頭大小的洞,脖子上一塊可樂瓶口大小的肉已經血肉模糊。祖母心疼不已,一面落著眼淚,一面輕輕拍打我的背。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徹底沉寂下來。我的好動被這場災難徹底扼殺,以至於後來我都變得安靜了許多。

在那段時間裡,夜晚是最難熬的。

脖子上的創口常常貫膿,新生的嫩肉與腐肉不斷在我幼小的身體上糾纏,我每晚都在疼痛與瘙癢的折磨下難以入眠。

祖母每晚抱著我,一遍又一遍的為我念經禱告。她手裡的轉經筒就這麼轉啊轉啊。

轉啊轉啊……轉啊轉啊……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疼痛、我的哭泣、祖母的樣子都已在昏暗的燈光下模糊不清,只有那不停地轉動的經筒和祖母慈祥的聲音不斷回蕩在我的眼前,我的耳邊。

藏族有人有深入血液的善良,這與常人理解的藏族形象是不同的。這源自他們烙印在靈魂上的信仰。

祖母善良,她善良到連螞蟻都不會去踩。祖母也有迂腐的一面,她盲目的排斥漢族人,她常常對我說:「以後長大了找妻子就要找藏族的姑娘,漢族人大都很狡猾。」她不記得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是漢族的。

我常常記起祖母說過她想磕著長頭去拉薩聖地的事。那是一副震撼心靈的畫面:一位面容滄桑的老婦不斷跪拜下去,又不斷起身。她蒼老,眼神卻堅定。她的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荒野,身後是昏暗的落日。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

祖母的生命最終被肝癌奪走。

我記得病重前夕,她在醫院還要堅持做禱告,她堅信病魔會被驅趕。然而,她虔誠信仰的東西最終沒有保護它的信徒。

祖母臨走的那天,她哭著央求祖父,央求大伯,央求她的丈夫,央求她的兒女們將她帶回家。她要落葉歸根。

祖母離世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四年級。那個年紀的我明白死亡的含義,但沒有料到能夠見證死亡。

我得知了祖母的死訊,堂兄弟姐妹們都哭了,哭得傷心。

我卻一時哭不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哭不出來,這時候我理應是哭得最傷心的才對。祖母對他的每個孫子孫女都好,但我與祖母相處的時間是最長的。直到我看到祖母生前用的轉經筒,腦子裡彷彿什麼東西爆炸了一般,眼淚奪眶而出。

許多年過去了,現在看到轉經筒,祖母慈祥的目光又浮現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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