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角里的「中國剩女」：掙扎在傳統和現代之間

前段時間，某護膚品品牌做了一個刷屏朋友圈的廣告，名為《她最後去了相親角》。在上海人民廣場有一個相親角，不少父母拿著子女的資料、照片在相親角替孩子們相親。最後，這些剩女在家庭的強大壓力下決定主動出擊，前往相親角，在那裡，她們寫下了自己的態度……今天，夫人想介紹給大家的小文，與這則廣告密切相關。這是我編譯的一篇發表在美國社會學期刊《婚姻與家庭》上的文章，題為《遊走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上海剩女》，作者計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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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釐清概念：究竟什麼是傳統？什麼是現代？

一般來說，包辦婚姻、父母干涉、男權主導、多代同堂的大家庭居住模式等等，往往被認為是「傳統」。相反，為愛結婚、個人自由、女性獨立、自我成長、三口之家的小家庭居住模式等等，往往被認為是「現代」。

有時候，「傳統」和「現代」往往被認為是兩個極端，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也被認為是一個直線過程。

但是，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在婚姻家庭的觀念變遷和行為變化里，很多時候「傳統性」和「現代性」往往交融在一起。作為個人，我們有時也會不自覺地同時用「傳統」和「現代」的觀念來理解我們所身處的世界。

理論很抽象，但調研很實際，這個研究的對象就是在廣告視頻里出現的「剩女們」。

研究者在上海一對一採訪了30位未婚女性，其中，三分之一是上海本地人；她們介於26～40歲之間，大多數30歲出頭；她們幾乎都有本科學歷，其中一半人有碩士、博士學歷；她們事業有成，職業有醫生、工程師、大學教授等。

那麼，這30位上海女性的生活有哪些共性呢？

1. 來自父母的壓力

她們都說自己感受到了來自父母的「逼婚」壓力，但她們還說，自己仍舊堅持著自己的想法——「要等到對的人」。

有人說：「我媽媽對我結婚的事非常著急。所以，她激烈地數落我。她說我讓她失望了，讓她在別人面前沒面子，讓她非常不幸福。我媽甚至歇斯底里到了她想盡一切辦法介紹各種莫名其妙的男人給我。只要是單身男人就行，她才不管適不適合我呢。但是，我自己想到我讓我愛的人失望了，並且讓她們的生活很糟糕，也會感到心情很低落。」

可是，這些單身女性到底想不想結婚呢？答案是，大多數都是想結婚的。

在接受採訪時，有人說：「事實上，我有家庭、有我的父母，所以我不能僅僅追求我自己想過的生活。我媽覺得我必須要現在結婚，不管我能找到誰。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結婚，但我們的想法截然不同。我想結婚，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但我還沒有找到我願意嫁的男人。」

電影《剩者為王》里，舒淇也被母親各種逼婚，導致舒淇幾乎崩潰，她對母親說：「你和這個社會一起歧視我。」電影的原作者落落承認，片中舒淇和母親的對話中有90%來自她自己和母親的對話。

可見，現代高學歷女性仍然認為家庭觀念很重要。傳統的包辦婚姻，雖然在今天幾乎不會發生了，但家長的傳統觀念和期待仍然對她們影響非常大。一方面，這些女性跟她們的父母一樣，將婚姻當做終極目標；但另一方面，她們又努力堅守自己對於愛情和婚姻更為理想化的觀念。這就是她們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搖擺的一面。

2. 衰老的雙重標準

女人似乎比男人衰老得更快，這是傳統價值對於男性和女性的衰老程度給出的不同標準。

有一位即將30歲的女性提出了一個非常「現實」的觀點：「年齡越來越大，你還沒找到那個人。怎麼辦？男人沒事，但女人就非常著急，她們甚至會覺得一切都完了。當我20多歲時，有特別多的人幫我張羅介紹對象。現在呢，幾乎沒人找我約會了。但男人就不同了，他們40歲了，都還可以和任何人約會，只要他們願意。我有一個同事，兩年前離婚，現在又結婚了。他都快50歲了，但他老婆是85年（出生）的。我可沒見過反過來的情況。」

顯然，這些女性清楚地知道那些傳統的、不公平的對於男人和女人年齡的評價和期待。在中國傳統觀念里，「郎才女貌」常常被描述成理想的婚配模式。男人需要多年的努力和積累，才能有「才」（或者有「財」），而「女貌」僅僅要求年輕、好看的外表。

這種傳統的匹配模式影響還是很大的，如果男人不改變他們的觀念，單靠女人自己，很難改變這種傳統觀念的影響力。我突然想起《剩者為王》里舒淇和「小鮮肉」彭于晏的一段情，也許這樣的橋段就是改變傳統的第一步吧。

3. 被迫「往上」嫁

研究者通過對這些單身女性的採訪發現，作為事業有成的女性，她們並不接受傳統文化中男尊女卑的性別定位。相反，她們願意和收入不如自己的男性結婚。但是，她們有自己的顧慮：當男人有一個獨立自主、賺錢比他多的老婆時，他可能會覺得自卑、接受不了，從而影響夫妻感情。

同時，許多被訪問的女性也說過，即便她們願意接受比她們年輕或者沒有她們成功的男性，可是她們遇到的男性卻不能接受成熟、成功的女性，甚至有時候，他們都沒法接受和他們年齡一樣大的女性。

改革開放以來，父權制傳統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如果男性堅守傳統的性別觀念和婚配模式，那麼這些現代、獨立、不認同這些傳統性別期待的女性，當然只能保持單身。

4. 門當戶對

從訪談結果來看，女性越來越強調門當戶對。不過，她們所說的「門當戶對」帶著很強的現代性。這種門當戶對不僅是經濟條件相當，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相近。

她們說，夫妻雙方應該分享相同的價值觀和人生目標，並且他們能夠用同一種語言溝通。而這種相似性，很大程度上需要雙方擁有相似的家庭背景。很多女性覺得，雙方家庭能夠處得來對婚姻很重要。

被訪者中有一位女性與她的前上海男友分手了，因為她前男友的父母總覺得，她家不是上海的，因此低他家一等。她解釋說，分手是因為，如果一個人的家裡人不尊重她的父母，她是不會嫁給這個人的。

由此可以看出，對於獨生子女一代來說，家庭的影響力仍然很大。這些女性認為現代的、個人主義的愛情觀、親密感以及平等的兩性關係，才是理想的婚姻關係。同時，她們將這種現代的理念和傳統的「門當戶對」緊緊聯繫在一起。

5. 家庭與事業的平衡

很多女性看重自己的事業和成就，為她們是現代獨立女性而自豪，但她們同時也願意努力去實現那種傳統的社會期待——做個賢妻良母。換言之，她們努力在家庭和事業中獲得平衡。

有人說：「男人和女人在社會上扮演不同的角色。即使我是女強人，事業上很成功。但是我仍然喜歡事業心強的男人。作為妻子，我的角色是去為他平衡家庭和事業。我會把重心放在家庭上。」

在這些女性看來，家庭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甚至超越了不平等的性別角色分工所帶來的不公平。所以，她們一方面能夠在公共領域取得成功（比如受高等教育、事業有成等），但她們對家庭領域的期待仍舊非常傳統。

6. 性別觀念的衝突

男性和女性對性別的看法是不同的。在訪談里，很多女性認為男性仍然保留著非常傳統的觀念，並不因為她們的成就而欣賞她們。

她們說，很多人建議她們：「你應該表現得更像個女人一些。如果你太強勢了，很難找到男朋友。」

還有一位女性說，其他女人往往很欣賞她的能力，比如英語好、教育程度高、工作好等等，但男人卻往往跟她說他們擔心不能控制她。他們想找一個各方面都不超過自己的人。這位女性非常不明白，為什麼男人想控制她？為什麼他們不能夠以平等的姿態來欣賞她呢？

這讓我想到《慾望都市》里Miranda曾經憤怒地說：「當一個單身的男人有錢，這是他的優勢。但當一個單身女人有錢， 這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簡直不可理喻！我想要享受我的成功，而不是為它道歉！」

她的好朋友Samantha為她喝彩：「Bravo, honey.（好樣的，親愛的！）」

從上面的分析看出，這些單身、高知、輕熟女白領，被夾在傳統和現代的激烈衝突和矛盾中。

? 她們遭遇來自父母逼婚的壓力，但她們努力堅持個人化的理想主義愛情觀。

? 她們遭遇著社會對女性教育、事業、年齡上的歧視，卻並不認同女人一定要和比自己年齡大或比自己成功的男人結婚。

? 她們重新定義「門當戶對」，因為家庭背景相似，才更可能是三觀一致的靈魂伴侶。

? 她們在公共領域獨立、成功，卻仍然試圖在家庭領域維持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

? 她們比男性更追求男女平等，並且強烈地批判男性保守、陳舊、迂腐的性別觀念。

研究者認為：中國所謂的「剩女」們，其實是具有創新精神的行動者：面對日益橫行的「直男癌」傳統，她們積極主動、有策略地應對那些讓她們幾乎崩潰、抓狂的事情。她們構建著她們自己的生活—— 一種融合著現代和傳統的生活。

夫人有話說

「剩女」這個詞從誕生那天起，就不斷地被討論，不斷地被抬到公眾的面前。似乎一個女孩到了年齡不結婚就是罪惡的，甚至會危害社會。夫人喜歡廣告里那些女孩在相親角表達自己對愛情、婚姻的真實態度的做法。

因為，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尋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可以是結婚生子，也可以不是。無論如何，只要你快樂，那就好了。希望「繆斯夫人」給你們帶來更多的啟發，也讓你們的每一個選擇充滿個人的自由。

本文首發微信公號：繆斯夫人（Ms-Muses）。

作者錢岳，《知識分子》獨家簽約作者，俄亥俄州立大學社會學博士。

專註研究家庭婚姻、社會性別關係。

反雞湯，反狗血。歡迎關注繆斯夫人 - 知乎專欄，一個愛拿數據說話的另類情感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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