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風流,一家製作 ——讀《刺客列傳》

魯迅說《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記》是否「史家之絕唱」,我不敢妄言,但說它「無韻之離騷」,我不僅雙手贊成,還覺得不足以概括它整體的文學水準。豈止是文筆好,憑講故事的能力,古往今來的小說家能勝過司馬遷的,怕也並不多見。

《刺客列傳》講了春秋戰國時期五個關於刺客的故事。主角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其實把曹沫放在《刺客列傳》,多少有些不和諧,因為他是魯國的將軍,並非一般所謂刺客,而他也並非真正要刺殺齊桓公,而是以此威脅桓公「盡歸魯之侵地「。所以這裡不討論曹沫。

雖然名皆稱刺客,但其實身份各不相同。比如有豫讓,」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范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寵之「,他是智襄子的家臣。荊軻沒有從政,但也不是一般的底層人,」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有點像縱橫家一流的人物。此外,「聶政者,軹深井裡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正式的職業是「狗屠」,因為母親在世需要奉養,而沒有答應嚴仲子刺殺韓傀,所以不可能兼職做殺手,當然平時任俠使氣的事恐怕也不免。專諸的身份最模糊,只說「專諸者,吳堂邑人也。」又說,「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到底專諸有何能,沒有交代,但《伍子胥列傳》中說,「伍子胥知公子光有內志,欲殺王而自立,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於公子光」,專諸極可能是職業刺客。

一個人甘冒生命危險去做一件行刺的事,他的動機是什麼?這在《刺客列傳》里都不盡相同。

動機最單純的是專諸。公子光「善客待之「的原因就是要他去刺殺吳王僚,職業殺手「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時機一到,就要捨身赴死,用生命去換取成功。專諸身上最突出的品質是忠誠與勇氣,或許他對公子光也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但公子光未必會把他當作知己,雖然專諸死後,他「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但他說的「光之身,子之身也」,終於成了一句空話,專諸死了,他卻成了吳王闔閭。

與專諸相類似的是聶政,但聶政的故事更加典型,更加曲折,更加豐富。嚴仲子和韓國國相韓傀有矛盾,被迫逃亡,到齊國聽說聶政,於是上門求訪,請他殺掉韓傀。這一切根本上是失意政客買兇殺人的行為,而聶政則只是殺人的工具。當然他自己並不這樣想,還以為「士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了。不過聶政赴死,是在母亡姐嫁之後,盡到了倫理上的責任。

再回來說豫讓。豫讓先後臣事范氏、中行氏,「而無所知名」,最後投靠智伯才得尊寵。智伯聯合韓、魏兩家攻擊趙襄子,結果反為趙襄子所滅,智伯死後,趙襄子把他的頭做成漆器,用來喝酒。從後來豫讓多次刺殺趙襄子都被放走,可以知道豫讓並不存在怕受智伯牽連而決定刺殺趙襄子自保的心理。他三次刺殺趙襄子,只為了一個原因,就是「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話從豫讓嘴裡說出來,真是最合適的。豫讓可以說是春秋戰國時期刺客這一主題中,最為典型的一個形象。他不僅集中體現了一般刺客形象中,忠誠,勇敢的特徵,更為重要的是它用最奪人心目的方法表達了刺客敘事中的「私義」主題。

與專諸,聶政一樣,豫讓的「義」不是韓愈總結的「行而宜之之謂義」的「義」。在他的「義」中,並不包含「正義」這一概念,專諸為公子光殺吳王僚,並不因為公子光是「真王嗣」;聶政殺韓傀,也不知道韓傀到底有什麼錯;智瑤侵略趙襄子地盤,反為所滅,豫讓為其主而刺襄子,更無正義可言。

聶政說,「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專諸、豫讓、聶政和他們為之獻身的人的關係,不是建立在平等的地位上的。像香港《古惑仔》電影中表現的出生入死的兄弟情,於他們並不存在。他們自己本來的生活失意落魄,在這種困窘之中,得到了別人的幫助,(或者只是幫助的願望)那麼對於救助他們的恩人,不管他們各自出於什麼目的,聶政們都只有「感恩」。

所以刺客們的「私義」中包含有強烈的個人感情,這種個人感情的擴大掩蓋了「公義」。刺客與俠客一樣「以武犯禁」,為任何統一的文明時代所不允許。但刺客們把這種「私義」發揚得那麼極端而壯烈,卻成為了古典美學中的一個經典主題。但怕的是明珠暗投。《水滸傳》中阮小七說,這一腔熱血,要賣與識貨的人。從這個意義來講,豫讓是為知己而死,死得其所了。專諸,聶政就沒有這種眼光,他們淪為了政治人物滿足權力野心和打擊異己的殺人工具,令人惋惜。

荊軻刺秦王

荊軻是《刺客列傳》中佔用篇幅最長的一位。他的出場,說是四處遊歷,最後到了燕,整日和屠狗輩和善擊築者高漸離飲酒燕市,同時又結交隱居的名人田光。到這就按住話頭,另表一枝,說燕太子丹與鞠武謀抗秦救國之策,收留樊於期,請田光出山。田光自認為年老力衰,不足當此大任,遂引薦荊軻,他才再度出場。到此為止,荊軻不在場的篇幅已經遠過在場的篇幅,明明是主角,卻不讓他一上來就把戲演夠,要騰出手來,把滄海橫流,危急存亡都說夠了,再讓他慢慢從田光的身後轉過臉來。這是太史公作為小說家的高明處。

田光自刎,實在有些奇怪,據他說,是因為太子燕怕他泄露機密,而他認為「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但司馬遷又說,「欲自殺以激荊卿。」但這兩個理由都不能讓現代人信服,並且他又死得那麼乾脆,讓我們覺得對那個時代的人而言,死簡直不算件什麼事。同樣把死不當回事的還有樊於期,荊軻去見他,要他的首級作求見秦王的信物,他說,「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馬上就自殺。

從太子丹分析燕國形勢來看,倒並不是個糊塗人。刺秦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那些學過中學唯物史觀的人可能要嘲笑太子丹,可他們也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但太子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在這次談話中,太子丹確立了行刺的目標,「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縱,其破秦必矣。」太子丹不明白,戰國不同於春秋,秦王嬴政更不等同於齊桓公。戰國時候的國家,力量雖有強弱,五霸代興,但霸主和其他國家是大哥和小弟的關係,沒能力也不想吞併別國。而到了這個階段,秦國統一天下的野心和步伐已經無法遏阻,秦與其他國家是你死我亡的關係。所以最有希望的做法其實是殺死秦王,因其亂而行合縱,抵抗強秦。但太子丹認不清這一大勢,妄想要挾秦王歸還「諸侯侵地」(注意,是諸侯侵地,不是燕國侵地),可以想像即便荊軻成功生擒秦王,秦王嬴政也絕不會有齊桓公那樣的教養,真的遵守被脅迫時許下的承諾。太子丹是一個有熱情,有抱負的人,但這種不切實際的目標,誤導了荊軻,使荊軻在刺秦時猶豫不定,影響了刺殺行動。

荊軻已經不同於此前的刺客,從荊軻遊說衛元君來看,荊軻的精神世界和現實抱負遠比他們開闊遠大。在這場刺秦行動中,獻督亢地圖、要樊於期首級是他的意見,要樊於期自殺更是他自己親為,荊軻不再是簡單的殺人的工具,而是一場救國運動的具體策劃者。太子丹對他的態度,不是對一個門客,而是對一個能挽救燕國的恩人。他是一個自覺的英雄。

一切準備好,荊軻還沒出發,他在等一個人。司馬遷沒說,我們也不知道,猜也猜不出,但是這個人對他很重要。荊軻雖然好讀書擊劍,但顯然劍術並不高明,他刺秦失敗後,魯句踐還說,「嗟乎,惜哉,其不講求於刺劍之術也。」從後來刺秦時「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來看,在他們的計劃中也是秦舞陽用匕首刺殺嬴政,荊軻從旁協助,因為匕首隻有一把,在地圖裡面。所以在預定的計劃里,刺秦具體行動的實際主角是秦舞陽,而非荊軻。但作為這場刺殺行動的具體策劃者,荊軻顯然是不放心秦舞陽的。可能這位遠客是一位絕世劍客,荊軻正預備用他來代替秦舞陽。如果事實真是這樣,而這位劍客也及時到達燕都,故事可能就不是現在的講法了。但太子丹等不及了,他以為荊軻退縮害怕,於是要先派秦舞陽去秦,荊軻生氣了,為表決心和勇氣,決定不等遠客來到,立刻啟程。

荊軻、秦舞陽通過寵臣蒙嘉覲見秦王嬴政,荊軻奉樊於期頭函,秦舞陽奉地圖柙。預定的計劃中秦舞陽持劍,荊軻在一旁協助,要生擒秦王。但在要呈奉信物時,秦舞陽出了狀況,「秦舞陽色變振恐」。荊軻的預感是準確的,秦舞陽是燕國名將秦開的孫子,「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十三歲就敢殺人,這不是勇士,這是豪門惡少。惡少殺人憑的是權勢,要叫他殺秦王嬴政是不行的。秦舞陽出了狀況,於是荊軻要承擔起兩個人的任務,並且他還在猶豫,是否要放棄生擒。

「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

這一段寫得精彩,太史公如親見一樣。這也看出荊軻顯然不懂怎樣拚命,到這個時刻,只要一下子猛撲在秦王身上,匕首一捅就完事。但他卻「把秦王之袖」,留出了時間給秦王反應,秦王已經明白怎麼回事,哪裡還會坐以待斃。再者,荊軻的反應力顯然不如秦王,被刺的人站在身邊都會跑掉,跑掉之後荊軻竟追不上秦王,田徑項目也不過關。

關鍵時刻因為夏無且」以其所奉葯囊提荊軻「,秦王才得到片刻喘息,「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關於「負劍「,有不同說法,但近來有人證明出當時佩劍的方式是斜插於腰後,而非腰側,「負劍」其實是用左手把劍推向右肩,右手向上拔劍。應該是可信的。

「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擲秦王,不中,中銅柱」,隨著這一場充滿了變數的刺殺的發展,我已經心驚膽戰了不知多少次,至此,我都不想再惋惜,再嘆氣,只想罵一聲,「這個廢物」。但荊軻的失敗原因是多樣的,太子丹既定目標的錯誤,臨時計劃的變更,荊軻的猶豫以及作為劍客的素養太差。

荊軻死難之後,秦王發兵攻燕,燕王喜殺了太子丹,希望以此投誠,使秦不再進兵,但是秦的步伐不能遏止了,「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當年燕市上的擊築者高漸離「變姓名為人庸保」,但終於又因擊築太出色,得秦始皇召見。始皇帝雖知道是高漸離,但心愛其才,只是弄瞎他的眼睛,仍然寵愛,高漸離得此機會,趁為他擊築的時候,把澆了鉛的築,砸向秦王,但是仍然沒中。高漸離被誅,一篇刺秦的故事也就全部完結。

太史公對於荊軻的缺陷一清二楚,在文前文後都有交代,但太史公同時也對荊軻抱有很高的敬意。這從太史公寫荊軻時謀篇布局的深思熟慮,以及描寫的精彩生動就可以看出。更為重要的是,荊軻代表了與前面所說三位刺客不同的類型。荊軻是一位抱負遠大的名士,他的眼裡沒有功名利祿,只有天下蒼生,他決意刺秦,為的不是私人的情義,而是激於公義的壯舉。由仁入義,仁者無敵,這是太史公為之擊節而歌的崇高的儒家人格。

行文至此,以一首詞結尾。

「兩種風流,一家製作。雪花全似梅花萼。細看不是雪無香,天風吹得香零落。

雖是一般,惟高一著。雪花不似梅花薄。梅花散彩向空山,雪花隨意穿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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