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儒」嵇康

嵇康是個矛盾的人。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寫一下嵇康和嵇康身邊的人,然而讓我感興趣的卻不是他的詩文,而是他的際遇與為人。說起嵇康,大家想到,毋寧說願意想到的,是那個自顧自打鐵,而把鍾會晾在門外半天的嵇康,是那個怒罵山巨源出仕並與之絕交的嵇康,是那個因不願與司馬家同流合污而被送上刑場,罷歎「《廣陵散》於今絕矣」的嵇康——人們願意記住的是一個直面慘淡人生,不畏強權壓迫的鬥士。

  可正如悠然自得的陶潛有「怒目金剛」的一面,「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嵇康何嘗沒有「甘當孺子牛」的一面呢?我心目中的嵇中散從來就不是不恥禮俗的,他早年滿懷抱負,官至中散大夫;他待人和善,即使其兄嵇喜出仕從軍,他也沒有明言批判,只是用一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來告誡他毋忘自然;他盛怒之下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但臨死前卻又把兒子託孤于山濤;他反對名教,但死前卻寫下了《家戒》,告誡兒子嵇紹慎於待人接物。

  所以我說,嵇康是矛盾的。

  我一直不明白,名教與自然如此極端的兩面為何會同時出現在嵇康的身上?我也曾疑問,口口聲聲說自己「性好老莊」,卻為何竟做不到與世俯仰,最終因反抗強權而以身死節?漸漸地我才領悟到他並非真的「非湯武而薄周孔」,而是痛心於儒家倫理被當權者無限代表和扭曲,痛心於統治者打著儒家名教的幌子弒君篡權,黨同伐異。他以老莊為武器,非的是當權者的湯武,薄的也是當權者的周孔。所以在我看來,嵇康名好老莊,實為鴻儒也。

嵇康與阮籍

  在文革浩劫期間,兩位堪稱「當代儒者」的大師,梁漱溟和馮友蘭,選擇了完全不同的兩條道路。梁漱溟由於堅守自己的思想而受盡欺凌,而馮友蘭則選擇了對四人幫阿諛奉承而免於受難。然而文革過後梁漱溟還是原諒了馮友蘭,在他的對話錄中,他提到他覺得馮友蘭說到底還是「老莊」一派的,所以對自己的思想並不如此固執。

  由此我想到了嵇康與阮籍。面對強權的壓迫,嵇康選擇了壯烈犧牲,阮籍卻委身妥協。但我並不過於非難阮籍。嵇康固然以身死節,阮籍何嘗不是窮途而哭?說到底,國家機器下的我們該何去何從,這是每一代中國知識分子都必須深思的問題。而無論哪一個抉擇,都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嵇康與山濤

  在我看來,山濤是真正的君子,也是嵇康一生為數不多的摯友。

  當嵇康寫著《與山巨源絕交書》時嵇康在想什麽?或許他根本不恨山濤,他只是藉此書之名暗諷魏晉之名教,或許他真的很憤怒,憤怒自己的好友竟同流合污。山濤在好意向司馬家舉薦嵇康後,卻收到了這樣一封信,如果他心胸狹窄的程度有鍾會的十分之一,想必也會大罵嵇康不識抬舉,但他只是輕歎一句說:算了吧,他就是這樣的人。

  摯友山濤才是最了解嵇康。

  最讓我感動的是,在臨死之際,嵇康依然選擇把兒子嵇紹託付于山濤,並對兒子說道:「巨源在,汝不孤矣!」短短的七個字,足以使絕交書洋洋洒洒數千字的憤恨煙消雲散。

  山濤不負所托,將嵇紹養育成才,使其在晉朝出仕,成為皇帝的近臣。然而在八王之亂中,嵇紹為了保護晉惠帝而被叛軍所殺,血濺到了晉惠帝的衣衫上。事後宦官幫晉惠帝更衣時,晉惠帝說,不要洗掉這件衣服,上面還留著嵇卿的血跡。這就是一千年後文天祥《正氣歌》中「血濺帝衣」的典故。

  嵇康因反對司馬家被殺,而嵇紹卻因保護司馬家的皇帝而死,該如何評價這種歷史的弔詭?無論如何,這對於嵇康來說,都已經是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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