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命運沒有給我殺人和被殺的機會

1、

2001年，正值青春年少，我無憂無慮的參加了高考，考完之後悲痛欲絕。

我的努力，像狂風刮過青煙，頃刻間化為烏有。

一千多個日夜，寒窗苦讀，春去秋來，付出的是汗水，收穫的卻是淚水。

我爸說，我們單位學校招生，畢業管分配。

我悲壯的說，只要有學上，其他都不重要。

於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傲嬌的、熱愛學習、懷揣清華北大夢想的......技校生。

不要用陳舊的眼光看人，技校並不代表鉗工和車工，也不意味著做飯和挖掘機。我的技校，必須與眾不同，學的專業只有清華北大才有，只有社會精英才能學會。

市場營銷。

是不是有種光芒萬丈，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

反正當時我是蒙了。

我一直想學個鉗工和車工，休息的時候幫人修修自行車。

我也一直想學做飯開挖掘機，想著用挖掘機做飯這個技能衝擊吉尼斯記錄。

從來沒有想過，學什麼純意識形態的知識啊。

市場營銷，和騙人買東西，我不明白有什麼區別。更為可恨的，老師根本不教怎麼騙人，只熱衷於用政治經濟學騙我。

多麼痛的領悟。

2、

班裡同學三十多個，從面相和體格來看，都是一群高考超水平發揮之後仍然淪落至此的學渣，各種歪瓜裂棗，各種大神異能。

腦子裡隨便一過，能攏出一堆駭人聽聞的事。

有喜歡少女身體，冒險侵襲鋃鐺入獄的；有打架出名，讓校長心驚膽顫的；有鑽研宗教信仰，拉人入伙的；有半夜裸體展示，艱難存活的；有刻苦學習日語，只為觀影方便的；有未經證實，取向成謎的......至於抽煙、喝酒、賭博，那還叫事嗎。

一群烏合之眾在烏煙瘴氣的環境下，肩負著單位未來極為重要的銷售工作，我只能說這樣的用人單位，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意味深長的奇葩氣質。

為了不挨揍，無奈之下，只好含恨和他們打成一片。

一周之後，從來以為撲克只有「進貢」一種玩法的我，聰明伶俐的學會了「升級」、「雙升」、「建道」、「捻色」。後來還是這幫人，又教我學會了「鬥地主」，我無可回報，禮尚往來的給他們普及「德州撲克」。

現在我的天梯之路，已經達到「紙牌王者組」級別了（他們一定不知道天梯是個什麼東西）。

我記得很清楚，在一個寒冬臘日的晚上，微機室四面透風，我哆哆嗦嗦的玩著遊戲，旁邊一個胖墩墩的孩子，熱情的捅捅我：是不是冷？

這特么不是廢話嘛。我禮貌的說：不暖和。

他笑眯眯的右手一變，把一顆煙塞進我手裡，說：星星之火，可以取暖。

他們一點一點的把我帶入人生的馬里亞納海溝，卻從未流露出半點悔恨之意。

技校的對面有個包子鋪，主打牛肉蒸餃，咬一口滿嘴流油，就瓣蒜大呼過癮。中午下課，同學們三五成群意氣風發的走進去，一人一屜，再要一個口杯，有錢的多加一碗雜碎，呼哧呼哧整的很嗨。

人生第一頓大酒，就發生在這個小破屋裡。和誰喝的，喝了多少，實在想不起來，只記得回家之後吐了一身，然後被我爸揍了一頓，被我媽訓了三天。

同學們批評我喝完酒不說話是個非常壞的毛病，說這樣憋酒容易醉，想不喝多，得嘮嗑。後來陪伴我縱橫江湖多年的「酒炸」絕學，就是從那時學成的。

3、

雖然我們是技校生，但民族氣節不能丟。

學生的本職工作是學習，哪怕課間抽煙，課上打牌，放學喝酒，貫穿了整個學期，但是一到期末考試，個個都摩拳擦掌，蠢蠢欲試。

畢竟，第一名三十元獎學金的誘惑，不是誰都能抵擋的住。

技校生和大學生的差距，就是三十元和三千元獎學金的距離。

用虛度光陰來形容技校的兩年生活，基本不會有太大問題。我們除了沒學會課本上教的東西，社會上的點滴學問弄了個一清二楚。現在看來，好像和大學生也沒什麼兩樣。

多年之後有次吃飯，有個外人喝酒的時候說了一句：你們這群技校生......話音未落，我便橫眉冷對，你才是技校生，我是大專畢業。

桌上其他幾個技校同學頓時心領神會，各種大專生大學生層出不窮，那人招架不住，只好罰酒三杯。我說，這要有個博士後，一瓶酒不夠你喝的。

即便沒有獎學金的鼓勵，我們仍然以追求更高學歷為己任，時刻想著把揮霍的時間補回來。從來沒有得過且過，從來不曾甘於認命。

這就是技校生的民族氣節。

畢業之後，個別同學因為分數的原因，被用人單位拒之門外。對這種出爾反爾不守承諾的做法，我打心眼裡瞧不起。但是當時並未想過這竟然是傳統作風。

剩下的倖存者忐忑不安的被安排在二樓大廳，直直的站成一溜，像一群賣藝又賣身的小姐，等待老闆的挑選。

當時除了我們技校生，還有六七個應屆大學生，光看顏值，根本不如我們鮮嫩多汁。沒想到人家是頭牌，我們是丫鬟，各位老闆先把這些小姐挑走了。我十分懷疑他們挑人的依據是，誰比我丑誰跟我走。

事實證明，小姐確實分三六九等。我們這一檔，在口口相傳的謠言中，沒有任何上升空間。十幾年滄海桑田，頭牌中有大成者，進入廠級領導班子，丫鬟們辭職的辭職，辭退的辭退，心灰意冷者有之，憤懣不滿者更有之。

就算真的自學博士後，在某些人眼中，仍是一堆炮（gou）灰（shi）。

佛印對蘇東坡說：觀君坐姿，酷似佛祖。

蘇東坡對佛印說：上人坐姿，活像一堆牛糞。

我覺得，蘇東坡說的特別好。

4、

大學四年後，同學們生離死別，再難見面。

技校兩年後，同學們難捨難分，抬頭不見低頭見。

其他如高中同學、初中同學、小學同學、幼兒園同學，沒有一種同學關係，像技校同學一般，能保持十幾年天天聯繫，幾十個人仍然生活在一個圈子。這簡直就是大自然的奇蹟。

在奇蹟面前，恩怨情仇和利益糾葛，永遠都不是最重要的。

前些天，還沒出正月，我張羅了一場聚會，在家的全部參加，不在家的萬分遺憾。

很長時間沒幹這種事，一開始擔心湊不齊一桌怎麼辦，後來擔心找不到能一桌坐滿所有人的飯店怎麼辦。

兄弟們的熱情，讓我始料不及。

十八年前，英雄相識。

十八年後，好漢聚首。

看著曾經羞澀懵懂，不諳世事的少年變成腦門鋥亮，肚腩肥碩的大叔，心中不由自主泛出一個念頭，今天我想喝酒。

看著曾經勾肩搭背，無話不談的同學仍然大呼小叫，高談闊論的時候，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今天我想喝醉。

罷了，罷了。

雖然沒上過大學，也沒上過大學生，可能是我一生的痛，但是面對這幫人，一起喝著酒，什麼無法比擬的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如狂風刮過青煙，頃刻間化為烏有。

至少，作為技校生，不會讓我成為南大碎屍案和復旦投毒案的受害者，也不會讓我成為馬加爵和葯家鑫那樣的社會敗類。

感謝命運沒有給我殺人和被殺的機會。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