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日本刀研磨術及研師談

一說起磨刀,我腦子裡就會出現這樣的景象:中午,辣日頭下的知了在單調地長聲聒噪,讓人昏昏欲睡。磨刀師傅從巷子深處轉出來,身前藍圍裙上的黃白漿漬和樹影一樣斑駁,一手推著自行車,另一隻手一抖,幾塊小鐵板響起一迭鏗鏘,然後扯著嗓子喊一聲:「磨剪刀咯~~」那尾音,拖得老長老長。

奇怪的是,我印象中似乎從沒見過年輕的磨刀師傅,記憶里的磨刀師傅全是老人,且都是夏天景象,不知道為什麼。

現在這情形幾乎看不著了,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麼個職業。至少在大城市是這樣。

因為磨刀用的砥石全自國外購買,我曾想看看國內市場上是否有合適的、可以替代的產品,誰知跑了無數五金店都只有一兩種最基礎的合成砥石,還不合用。有次在路邊偶然見著一位磨刀老師傅,便上前打聽可有能買更多品種砥石的地兒,老人答曰就只得這幾種。得到這個答案後,心裡失望固然是其一,但更多的是莫名的惆悵,還混雜著點失落。

那一瞬,恍惚滄海桑田。

不管什麼刀具,在鍛造好和用得時間長了以後,都必須研磨——哪怕是現代科技產品也不例外,譬如德國雙立人的一些刀具。雙立人的用戶終身擁有免費研磨服務,但它的刀具研磨已是現代科技範疇,不再是傳統的手工技藝了。

正因為只要是刀具就必須研磨,所以研磨師這個職業的歷史,至少與金屬兵器的歷史差不多長。我國歷史上的研磨記載,最早可以追述到春秋戰國時期。而有關研磨師的明確記載,則出現於漢代。

在漢代,刀具研磨稱為「灑削」,也叫「削厲」,「厲」通「礪」。其字義來歷,是因研磨工作要一邊洒水一邊進行,故有此謂。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里曾道:「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馬醫,淺方,張里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這段話的意思是,靠勞動吃飯乃是生活正道,而其中有成就的人,必然有出眾之處。譬如郅氏靠研磨技術列鼎而食,張里憑醫馬擊鐘而餐,這些都是靠專心治藝而得來的富貴。這也是成語「鐘鳴鼎食」的出處。

另一個與研磨師有關的記載,依然出自《史記》,還牽涉到了一起漢代皇室大案——漢梁孝王刺殺大臣袁盎。當時漢景帝在位,竇太后希望景帝之後由梁孝王繼位,袁盎等大臣以為不可。梁孝王知道後,遂派刺客謀殺袁盎等十幾位大臣,袁盎被殺,刺客的劍留在了袁盎身上。查案的人拿此劍遍訪長安的削厲工,也就是研磨師,其中一位研磨師說他認得這把劍,梁孝王府上的人曾經拿來研磨過。於是兇案得破。

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知道,至少從漢代起,研磨師已是一個獨立的職業,而且還收入很高。而從明代曹昭、唐順之、茅元儀等人著作中諸如「凡刀劍打磨光凈,用金絲礬礬之,其花則見」「刀花,羊角煅灰,粉心水提過酸,酸草燒灰,硝醬」等語來看,我們還可以知道,研磨並不只是把刀磨快就可以了,它還有著審美上的要求,為了達到這種要求,需要多道複雜工藝。

這些記載,也表明了我國古代刀劍研磨術的走向,最遲到明代,已更偏向大馬士革花紋鋼一脈的研磨方法,這可能與唐宋時期曾大量從西域進口鑌鐵有關,也肯定與中國鋼鐵冶煉普遍使用灌鋼法有關——不過這又是另一個很複雜的話題,篇幅有限就不多說了。

雖然從史料來看,中國刀具研磨術一度很發達,但今時今地已淪為既無文化內涵、也無技術含量的一項很粗糙的簡單勞動,這是沒有任何疑義的事實。

而在一水之隔的日本,從室町時代起,研磨師就已是一個很高尚的職業,不斷地被載入史冊,不斷被人傳誦、推崇、樹碑立傳。現在日本一位職業研師的社會地位,不在 東大教授之下。而與此對應的是,日本的刀具研磨術,也早已是一項幾乎獨立於刀具製造之外的有著完整文化和技術體系的技藝,是一份偉大的民族文化遺產。

同一項技藝,兩國之間差異若斯,其根本原因在於價值觀和精神的差異,或者也可以說是國民性的差異。

我國歷史上對手工業者及其他一些技術職業,甚至包括醫生在內,很長一段時間都持鄙視態度,哪怕他們是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歷史上科技名人里能被賦予政治、文化、社會地位的,只有一位墨子。但這也是因他的副業是科技工作者,正行依然是讀書人之故。其他人哪怕聲名高如華佗,也不免因恥於自己醫生的身份而一心想從政,最終還丟了性命。

此正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也,而我國對手工藝及整個技術行業有個很著名的詞語定位,叫「奇技淫巧」,只從這詞兒,我們就可以知道前人的態度了。因此從業者的地位身份也就更無從談起。而這種態度的後果,則是最後滅絕了無數本可以發揚光大乃至傳承後世的不世技藝。

但古代日本因其特殊的國家及社會制度,還有環境資源等諸方面因素的限制,使他們對技術工作者一直很尊重,而從後鳥羽上皇設立「御番鍛冶」制度起,更把刀匠與研磨師的地位拔到一個相當的高度,幾近於貴族,極大地保護和促進了造刀術及研磨術的發展。同時日本的刀匠與研磨師群體,也都始終秉承著一股執著的傳統信念,多將一生的目標定位於能造出和研出一柄最美的刀具。譬如無數研師都以能研磨正倉院的隋唐刀及其他國寶刀為人生最高成就,而這,並不會讓他們的價格更高生活更好。因為一個研師的每月研磨數幾乎不可能有什麼提高,價格也基本是固定的,所以這不會給他們帶來太多的實際好處。

這種純粹的執著與信念,比當下很多學者都更純粹更沒有功利心。

種種差異,最終使中日兩國的造刀及研磨術走上了全然不同的兩條路,也使它們走向各自的盛衰。

值得欣慰的是,中國近幾年來,一些有志之士在不斷地研究及復原中國古代研磨術,同時也學習日本研磨術。就我知道的,國內至少有四位相當出色的研磨師,都取得了相當的成就。在北京的研磨師鄭曉重先生,因為我時常和他一起研討、試驗、學習中國古代和日本刀研磨術,所以互相了解比較多。這裡我將借用他的部分工作場景和工具圖片來做些展示,對日本刀研磨術進行初步的解析。。

圖:研磨師鄭曉重的工作室一角。

日本的刀具研磨技術及職業,從文字記載來看,最早出現於十世紀的《延喜式》一書,是在中國隋唐以後發展起來的,因此很可能是與冶煉及鍛造技術一起從大陸輸入的。而日本刀具製造技術,也是在隋唐之後才走上了自己的發展之路,之前則完全照搬中國亦步亦趨,連形制都幾乎一樣,這也是個附證。

日本造刀術一直以來都堅持著低溫冶煉和低溫鍛造,與高溫冶煉和高溫鍛造的產品相比,這種低溫產品經過日本研磨術加工後,能呈現出異常豐富和華麗的鍛造紋、淬火紋,所以日本刀匠的鍛造技術和研師的研磨技術,從開始就呈現一種相輔相成、互相依賴而得以發展的狀態。到明治時期,日本著名的鑒賞及研磨師本阿彌家族的平十郎成重,終於將其光大為一門獨立藝術。這使得日本的造刀術和研磨術,成為兩種獨立的有完整體系,又互相依存的手工藝術。

日本刀具研磨術,是一門非常複雜的手工技藝,一名好的研師研一柄好刀,時間可以長達數月,因為那絕不只是把刀磨快這麼簡單。

日本是個多火山國家,研磨日本刀的砥石有不少是火山石,日本人甚至專門總結及開發出了很多研磨石礦脈,其中有的目數高達6000目左右,極其細膩。當然,這些石頭價格也相當昂貴,通常以克計價,普通人是承受不起的,這也是為什麼日本古代通常只有武士和貴族才會用武士刀的原因之一。因為武士刀的日常維護費用太高了,即使到現在,一把日本刀最普通的研磨費用,也得花費日本人一個月的薪水。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一位好研師是怎麼進行這項工作的吧。

圖:以克重論價的內曇砥。這是未切割前的大料,使用時必須先仔細地挑去石筋,切成細薄小片使用,不然會劃傷已研磨好的刀具,導致前功盡棄返工重來。損傷嚴重的話,甚至要從頭做起。

每一位造刀師都有自己的風格,譬如他採用什麼地方的礦石,使用什麼方式冶煉,怎麼取料、鍛造、淬火,幾乎個個不同。而這些差異,都可以也必須通過研師的研磨才能表達出來。

當一名優秀的研師拿到一柄刀後,他第一時間要動的不是手,而是眼睛和大腦。他要先判斷這是什麼時期、誰的作品,至少是什麼流派的作品,觀察有什麼瑕疵和損壞,然後再決定採用什麼研法,以便更好地表現出這把刀上的所有內容。當然實在無法判斷,也可以進行下一步,但這樣就不能保證突出作品風格使之特徵更鮮明這點了。

按本阿彌家族的說法,研師拿到一把刀,不能先動手,而是應該先看上十天,甚至二十天,直到參透這把刀才能動手。這已近乎禪意了。

這裡我需要說幾句題外話。我寫這份東西,本意想做個知識普及。但在新浪發表之後,有不少讀者對這裡這段嗤之以鼻,言下之意大約是看幾十天這事,純粹是日本人在忽悠,禪意更是扯淡。因此,我不得不說,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很多事情以一些人的智慧和品味,是永遠理解不了和體驗不到的。這真遺憾。就說我收藏了這麼多刀劍,隨便拿一口在手裡我都能看很多天,這麼多年下來,件件常看常新,看了這麼多年了。所以呢,在我看來,他們做不到,是因為自己的審美和體驗遠沒到能出現這個欣賞能力的層次,壓根沒這個資格來品評一門需要極多知識和強大審美能力為基礎的傳統技藝。抱歉,這話看著可能會令一些朋友不適,但我不想婉轉,因為這是我真實想法。我不需要也不想對那些和我完全沒有對話資格的人做任何隱忍。他們不配。

所以一名好的研師,首先必須是位藝術鑒賞師,要對歷史上各流派及刀匠的個人風格爛熟於胸。

研磨術的第一階段,是修飾整形。這個階段的步驟多少,因對象不同有一定區別。譬如新鍛造好的刀與成品刀重新研磨,就有差異。新造的刀,不用去表面浮銹和可能深入刀身的銹點,但要矯正一些鍛造瑕疵,如鍛打痕迹或鎬線不直等,這需要動用多項工具和工藝。而古董刀則可能存在另一些問題,譬如側彎,就不能回爐也不能冷鍛,不然會嚴重損傷刀體甚至改變晶體結構,所以是個很考技術的工序。具體怎麼做,那就是研師們的秘密了,為了尊重他們的心血和結晶,我還是留點謎團吧。

初步整形結束後,才是真正意義上研磨的開始。

從這時開始,日本刀研磨通常被分為兩大階段和七大步驟,過程中要動用多種砥石及其它材料。我在這裡說的,其實是比較簡潔的過程。

圖:日本刀刀身的各部位名稱。

第一階段,也是第一個大步驟,叫「下地研」。其主要目的是整理形狀,研磨出作品的初步形態。

首先要上的砥石,是「伊予砥」,它出產於愛媛縣松山地區,另外還有「大村砥」等,現在也有用人造金剛砥的。這類砥石一般統稱「荒砥」,細膩度都在400目左右,質地比較硬,切削能力好,能去除表面各種堅硬銹跡及對刀具進行較大的整形。

用荒砥整理完表面後,需要換上「備水砥」。備水砥出產於熊本縣的天草地區,目數依然是400目左右,但硬度不是很高,因此能很好地清理掉上一步荒砥留下的痕迹,同時最後修整刀形及大的瑕疵,如修直鎬線、棟線等。因為後面的砥石是沒能力做這種修整的,所以這步如果處理不好,很可能最後要返工。

用備水砥消除完荒砥痕迹後,再用「改正砥」將刀具研磨出初步的刃文和鎬地,刀具開始出現刀工個人風格的雛形。改正砥產于山形縣,粗細大約為600目,質地也比較硬。

刀具一旦被研出刃文後,也就意味著大動作的研磨工序將要結束了,此後進行的會是比較細緻的研磨,基本上開始進入藝術創作範疇。

圖:鄭曉重的徒弟在進行改正砥研磨。補充一下,這位徒弟現在已經滿師,自己開始做研磨和造刀了,也成為了一名很出色的手工藝者。我最近拿了兩口古刀和兩支古槍頭請他研磨,以示支持和認可。他為了學研磨,專門從湖北武當山腳下來到北京,一學就是六年。在我看來,學到學好這一門手藝,和本科+碩士畢業沒任何區別。

接下來使用的砥石,叫「名倉砥」或「神田砥」,先使用的「中名倉」,粗細約為800-1200目;之後用的是「細名倉」,粗細為1500-2000目。這兩種砥石質地都較硬,有的產於愛知縣南設樂郡,三河也有出產,另外還有對馬的「黑名倉」等。作用是將刀具的地和刃文劃分得更清晰,但效果有一定差異,要看對象及需要效果的不同分別使用。這種砥石的產量相對比較稀少,因此價格也貴。

在這裡,需要說明一下人造砥石和天然砥石的差異了。前面幾步,由於使用的砥石相對比較粗,因此差異還不大,但到了這步,差異就出現了。

天然砥石的柔軟和細膩度,即便目數一樣,也是人造砥石比不上的。而且因為天然砥石中含有一些特殊化學成分,刀具表現出的顏色也會出現細微的變化。再就是在研磨過程中,用天然砥石的刀具不容易生鏽,如果今天做完工作,明天刀具上又出現銹跡,那就麻煩大了。有的時候,甚至在停止工作半小時後,刀具上就會出現銹跡,因此使用人造砥石,一旦停止工作就要上油,很是麻煩。

但天然砥石的缺陷,也在於它的柔軟和細膩。這會使工作進度緩慢,還相當消耗體力。但是,真正好的研磨,從頭到尾都必須使用天然砥石。條件差的,最起碼從名倉砥起也必須使用天然砥石了。

使用天然還是人造砥石,不但牽涉到刀具特徵表現的細膩問題,還涉及到刀具的刃、地顏色差異等各種問題。因此不但價格差異很大,刀具最後表現出來的面貌也有很大差異。

要特別注意的是,當研磨進行到這個階段,天然砥石上的堅硬雜質及石筋,會嚴重破壞前面的研磨,所以必須先仔細地去掉砥石上的雜質再進行研磨。而在研磨時也要很小心,因為研磨同樣會切削石頭,使埋藏在下面的堅硬雜質暴露出來,破壞刀具或之前的研磨成果。

圖:天然細名倉石。

再接下來,是下地研的最後一步,做刃引和地引。

顧名思義,這一步是要把刀具上的地和刃文「引」出來。這裡使用的砥石,就是價格最貴的「內曇砥」了。內曇砥分為「內曇地砥」和「內曇刃砥」,目數都高達4000-6000目,產於京都大平山。這兩種砥石,分別用來研磨刀具的刃文和地,使刃文和地肌的變化,都充分體現出來。這是相當重要的一步,非常體現研師「磨」的技巧。

在古代,這一步做完,一把刀的研磨就基本完工了,雖然後面還有一些必要的步驟,但在外行看來,這已經夠完美了。不過,從明治時期的本阿彌平十郎成重之後,研磨術又大大地向前邁進了一步。就表現力而言,古代研磨和現代研磨確實是有差距的。

下地研完成之後,進入第二個大階段,也是研磨中最重要的的階段——「仕上研」。之後的所有步驟,都屬於仕上研範疇。

這一階段,基本上可視為是研磨師對刀具本身的參悟及再創造過程,有著很濃重的藝術創造及審美判斷成分在內。

仕上研的第一步,也是第二大步驟,研磨師將用「地艷」對刀具的地做進一步處理,以更好地體現和豐富地肌,還有地肌上如「棒映」這類的細小變化。地艷砥石叫「鳴滝砥」,也產自京都地區,質地相對內曇砥較硬一些。它和下面要用到的「刃艷」一樣,使用前先要用另外一種砥石,如「青砥」這樣的砥石仔細磨成需要的形狀再用。

地艷和刃艷都要磨成很細小的薄片,用指肚輕輕壓住,然後根據刀上地和刃文的走向,一點點地進行研磨,進度非常緩慢。

圖:這是用地艷做完地之後刀具的情況。

圖:切削成特定形狀的刃艷和地艷,及內曇砥大薄片。

處理完地之後,就需要進行第三大步驟「拭」了。研磨師會將一些粉末及液體按一定比例調製成膏狀,然後用「吉野紙」沾著對研磨好的地進行處理。經過這道工序後,地上的變化會變得更清晰更有力,顏色也更漂亮。

這步工作,不同研磨師之間的配方存在一定差異。他們使用的材料有角粉、某些鐵質粉末、丁子油,和另外一些材料的粉末、油料。不同的作品,同一位研磨師使用的配方也不一樣,處理後的效果會不同。這些配方及使用對象的差異,也是研磨師們的一個秘密,通常他們不會告訴徒弟以外的人——因此我也不能告訴大家,不然我會被研磨師們集體討伐的。

圖:調製好的不同配方的拭粉

圖:有著多種用途的角粉。

圖:做完拭的刀具情況。

做完刀地,將開始第四大步驟,也就是研磨工作中最具創造性和最能體現研磨師審美、鑒賞能力的「刃取」。

這時使用的刃艷,又用回了內曇砥,只不過需要特別挑選和製作後才能用。這步的關鍵,不是技術,而是研磨師對造刀流派、刀作者和對刀本身的認識,以及他的審美能力。他將依據自己的認識,去加強、弱化、增補刪減一些「筆畫」,使這把刀最終成為一幅完美的作品。這個過程,研磨師猶如在進行一幅水墨畫創作,有非常大的創作餘地。當然,限制也是有的,譬如你不能把「丁子」做成「箱刃」,歪曲作品本身具有的顯著特徵。

圖:做完刃取之後的刀具情況。

譬如我有一口造於元龜二年(1572年)的短刀。這把刀的第一位研磨師,雖然把刀的地肌表現得很強烈,但刃取顯然做失敗了。他把刃文做得很刻板,幾乎沒什麼變化,沸和匂沒有得到表現。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最嚴重的是他改變了刀原本的刃文。從圖中我們看見,這口刀在棟側也有刃文。這種燒法叫棟燒,是古刀中比較罕見的燒法,他卻完全沒意識到這個問題,非但沒取出來,還將其做進了地肌里。

因此,這是位不合格的研磨師,雖然他是位日本研磨師。他的失敗,使得我只能將這口刀交給鄭曉重再次研磨。

然而,刀也是有壽命的,每磨一次就老了一分。因為它的刃文會薄、會少,磨到一定程度報廢了。

刀,也是會死的。

圖:下圖為研磨前的情況;中圖是研磨完的情況;上圖的特寫中,我們看見刀棟一側有明顯的棟燒,但被做進了地肌里,這種研磨是失敗的。

在用地艷和刃艷進行研磨時,鄭曉重通常會在深夜進行。因為研磨到這個程度,光靠眼睛和手感已遠遠不夠,一個優秀的研磨師還必須會用聽覺。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能分辨出砥石與刀摩擦時因研磨度差異,發出的不同的細微沙沙聲(這絕不是藝術誇張文學筆法,這是真的非常現實的必需技能)。憑著聽覺、視覺和手上的觸覺,他才能判斷當前的研磨進度,好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怎麼做。

日本刀研磨,講究「刀分三色」,即將刀的鎬地、地、刃文處理成層次分明的三個區域。在刃取做完以後,研磨師用的不再是石頭,而是一些形狀各異的鋼製工具。這是第五階段「棒研」,研磨師用這些工具對鎬地和「棟」,進行類似鏡面拋光一樣的處理。這不是單純的鏡面拋光,而是要按不同部位以一定走向做出有方向性的類似鏡面的效果,做完以後,刀的鎬地確實可以當鏡子來用。不過,由於鎬地並不是完全水平的,所以會出現哈哈鏡效果……

圖:鄭曉重購買及自己製作的一些研棒。好的研磨師,有很多工具都要自己做。這樣的工具,最適合自己的風格和特點。

圖:做完棒研的刀具,可以當鏡子用。當然,鄭曉重不是在照鏡子,他正在對刀具做最後的檢查,看是否還有瑕疵存在。

第六個步驟,是做出切先部位的橫手筋。這是很考研磨師技術的,甚至藉此能直接判斷他的技術高低。這步工序非常難做,常常有研磨師在這道上一卡就是好幾天,不斷地返工。這是個完全靠經驗積累的工序,難度異常之大。

這個工序,由於特殊的研磨姿勢,是有一定危險性的。鄭曉重的手是永遠洗不幹凈的,而手上和腿上也是傷痕纍纍。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做切先的時候,膝蓋部位被刃尖刺入了深、寬各一厘米多的大口子,行走都很困難。

每一位研磨師都被自己磨的刀傷過。換句話說就是沒被刀傷過的研磨師,一定不是個好研師。

想做一個好研師,要付出鮮血來做學費。而在成為一名合格的研師後,他還將為這個職業繼續付出血的代價。

圖:鄭曉重正在研磨切先及作出橫手筋。圖中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切先的帽子,是有掃掛的火焰帽子。

最後的步驟,是「化妝研」。這個階段,將對切先的棟、莖上的濾目進行加工,最後在刃和莖的交界處做上每個研磨師自己特有的研標——通常是很多粗細不同的平行線條。研磨師憑這些線條,可以輕易地確定是否自己的作品,甚至什麼時候研磨的——看,條碼什麼的弱爆了,咱們研磨師在幾百年前就用上了。

一旦這個工序完成,就意味著研磨師認為已完成了這件作品,並在這柄作品上落下了自己獨特的款識。

一次對藝術品的再創造,到此結束。

圖:左為日本刀上的研磨師研標。右為一桿日本大身槍正反兩面的化妝研部分。

在這裡,我想說的是,做這項工作,需要非常多和非常高的素質,譬如你需要有很好的耐心,足夠的耐受孤獨的能力,對自己身體良好的控制能力,相當好的藝術審美能力,對古代冶金史及冷兵器發展史的了解,對造刀流派和刀工風格的了解,等等,等等。

最後,你必須要有不錯的財力,因為如果連最開始練慣用的石頭都買不起的話,當然就不可能從事研磨這項看起來很有傳奇色彩及錢途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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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評論里的 崔東東 貼的:

這是口日本花刀,尺寸不大,一尺多點。因保存不善,這件作品的研磨全部消退,僅能看出刃文可能為互目、丁子亂,作者不明。有意思的是此刀一側的不規則大坑,賣者說是鏽蝕導致的,其實不是。這是鍛列印痕,但這不是刀工偷懶導致的,而是為了減輕重量而刻意為之的。不過,這樣反而使這件作品有了一些古樸的味道。

其實長期以來對我們對日本名刀工有很大誤解。那就是古代日本刀工,再有名也不是只做武士刀的。如菊一文字則宗做的木工刨,荘司直胤做的花工刀和柴刀,都大大有名,也是百姓的日常用品,相當於張小泉。看,菊一文字則宗家造的木工刨,日本叫炮刃,也是一個專門的收藏種類哦,有人專門收藏各流派刀工造的這些刨刀。

因此他們後人制賣這些,並不辱沒先人,相反,做大了還是廣大祖業。像則宗的後人還在,在京都和伊勢都開有刀具店,賣的也是刀,各種刀……

強烈推薦去日本旅遊的朋友們,去他家店裡買把菊一文字的指甲刀或小剪刀、花鋏回來吧。我朝帶不了日本刀和武器類刀具入境,但帶這個就沒有問題了。價格不算很便宜,應該是2萬日元左右一把,但絕對物有所值,比一般的旅遊紀念品高大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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