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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蹤餓死孩子的女人

-這是真故非虛構大賽的第 2 篇入圍稿件-

驚世之稿

我有兩個獄友群,一個叫「皇家軍校」,另一個叫「鐵質同窗」。群里都是刑釋人員,目前55人,出獄時間長的七八年,最短的才獲釋兩三天。

去年2月,五短身材的胖胖鳥在群里發了一段視頻,畫面里有個女人正掛在他肩膀上扭腰。他用語音向我們講解:「女監畢業的,和餓死小孩那個女人在一個監區待過。兄弟們看看怎麼樣?」

胖胖鳥曾因組織賣淫罪獲刑12年,他自稱04年之前罩護過邁皋橋紅燈區的所有小姐。隔三差五,他就會在群里發送類似的視頻,並附上一段語音介紹。

最近他承包了一家浴場的按摩區,新的營生讓他見誰都稱兄道弟。

群里的信息,讓我產生了寫一篇「驚世之稿」的想法,而主人公就是那個餓死小孩的女人。當晚,我就從胖胖鳥那拿到了那個女人的微信。

泉水新村二單元樓下長滿了黃色的滿天星,4月的陽光在花瓣邊緣添綴出一道模糊的輪廓。2013年夏天,這棟單元樓內被警方證實餓死了兩名女童,運出去的屍體早已風乾。

503室曾住著「南京餓死女童事件」的案犯——樂燕。儘管她為餓死前兩胎幼女的行為悔恨不已,但故意殺人的罪名仍需她用更漫長的時間贖罪。

2017年4月3號,一位身材高大、留著酒紅色短髮的女人陪我站在樓下,她叫李芳,已經出獄一年,她和樂燕曾在一個監區服刑。

李芳的微信頭像是一張寫有「萬能止痛貼」的百元鈔票,我的好友申請發送了兩三天,她都沒有通過驗證。如果我不給她發送「付酬聊天」的留言,估計她沒有和我成為好友的興趣。

我和李芳約在堯化門的藍灣見面,她曾事先在微信上暗示過我:「錯過一個鍾,我就損失200多塊。我同意支付她兩個小時的酬勞。我提前半小時到了藍灣,李芳又遲到了半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我反覆練習著之前學到的採訪技巧。

她沒有刻意化妝,高壯的身材和紅色的短髮有點不相配。我也甚至沒有給她點上一杯飲品。

「跟我去趟江寧泉水新村。」

我學到一條「去事件現場完成採訪」的技巧,決定變更採訪地點,對此李芳似乎並不介意。

在去往江寧的計程車上,我轉了500元給她。可當我們抵達泉水新村之後,我卻險些與她爭吵。因為我預先準備的問題,她都無心回答。為了和她較勁,我昂著脖子看了一個小時的樓。

「她分到監區不到兩個月我就刑滿了,你的這些問題我答不上。」

「反正我只知道,她養得跟頭豬一樣,吵嘴打架一把好手,天天日子過得好的很,警官都把她當大熊貓。」

李芳無法提供樂燕獄中生活的更多細節,她只是為了500元的採訪報酬陪我在樓下站了一個小時。

「你覺得這些話值五百塊嗎?你和她不熟,你早說呀。」

「你自己腦子壞得滴屎!大老遠跑江寧來看一棟樓。」

李芳是徐州人,因為常年遭受家暴,她拿起菜刀給丈夫的後腦勺開了瓢,最後被判決在南京服刑6年,刑滿釋放之後,她被成年的兒子攆出了屋子。她猜想,這是因為前夫總向兒子灌輸著她的惡母形象。現在,她只能留在這座囚困過她的城市,學會這裡的方言,緩慢地消解牢獄帶給她的一切。

「作逼倒怪,你又不是記者,採訪這個公交車幹麼事啊?下午打不了卡,你發個紅包賠老娘的滿勤!」在返回城區的道路上,李芳還在用南京方言發著牢騷。

計程車在棲霞區一家浴場門口停住,李芳匆忙下車。做為浴場里的泰式SPA按摩員,她需要從下午兩點工作至凌晨兩點。

2013年6月,我在獄中第一次看到樂燕案件的新聞,她出現在央視新聞里的畫面引發了一群本地犯人的尖叫。

85年出生,有過「溜冰」經歷的南京犯人張安安曾說認識這個新聞上的女人。

「虹悅城的冰妹,給冰就給睡。」

當時,我和張安安並不熟悉,只聽說他是個入戶盜竊的慣偷,盜竊中沒有技術的蠻幹,令他已經入獄三次。群里曾有人說他是個「溜冰」壞了腦子的傢伙。

4月中旬,因為無法獲得更多樂燕案件未被報道過的素材,我聯繫了群里的張安安。

在獄中,張安安的臉面浮腫,身體虛胖。四年後再見到他,寬大衛衣里只剩下一副肋排骨。

我們在咖啡廳里喝了兩杯拿鐵,他因為「溜冰」已經兩天沒有合眼,咖啡對他起不到任何提神功效。坐在我對面,他烏青的雙眼始終打量著進出咖啡廳的人,一旦進入公眾場所,他就很難心安。

「龍蝦,在群里聽說你當作家了,什麼時候寫寫老子的事情,絕對夠拍部電影。」

他不斷絮叨著入獄前混社會的經歷,頻繁地提起南京幾個社會大哥的名字。我知道他從沒犯下過一樁「社會案」,但也沒有對他那些經歷提出質疑。

張安安對我抱怨,由於在地方派出所的案底太多,他在任何需要身份登記的場所都必須保持警惕,隨時會有警察將他帶走問話。警方對於他嚴密的監控甚至毀掉了他的一段戀情,他在出獄後的半個月內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就在兩人準備深入接觸的時候,警察根據賓館前台的身份登記敲開了他的房門,將他帶走驗尿。

「一輩子都要過賊一樣的日子,能玩的時候還不使勁玩?」

他無休無止的傾訴欲只會耽誤我的採訪時間,我不得不迅速將話題轉到採訪的主題上。 「趕快聊聊樂燕吧,我下午還有事。」

「哎呀,哥哥風光的時候,哪塊把潘西當回事哦。樂燕就是個冰妹,只要錢到位,什麼都玩。老子以前點過這個潘西,一萬塊喝了十杯混合了男性尿液的『龍陽酒』,就她!」

眼前這個群友可以吹出任何奇聞,我沒辦法不對他產生懷疑。

「龍蝦,你掙倆稿費也不容易。拿兩萬塊錢過來,哥哥幫你去場子里放水,一天兩百利息,包你的。」

我沒有理會張安安的建議,借口要去辦事,離開了咖啡店。

5月29號,擱淺已久的「驚世之稿」再次被群里的一條消息拯救了。有人說,何偉出來了。

何偉是棲霞區有名的「活鬧鬼」,2011年因涉嫌參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獲刑6年,在獄中獲得半年減刑被提前釋放,他和樂燕的丈夫曾在一個監獄服刑。

他不是群成員,只是因為殘餘在社會上的名聲,才被群友提起。得知他刑滿的消息之後,我通過一些社會朋友的幫助,混進了為他迎接新生的酒宴上。

當晚,他從龍潭監獄剛剛結束了五年半的牢獄生活,因過度興奮,這個超過90公斤,身高卻不足一米六的胖子連喝了半箱啤酒,然後跑到萬谷商場對面的土坡上耍酒瘋。

四五個小弟將他抬回飯館後,他襯衫上的紐扣已經所剩無幾。如果不是胸口一大片粗糙的紋身,他看上去只是個酒醉的胖子。

在新一輪走酒的過程中,我嘗試像他詢問樂燕丈夫的服刑情況。

「李文斌哎,認識,早刑滿了。兩個小孩被餓死那個事吧。正常,多大事啊?他和那個女的,兩個人都是有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小孩餓死不正常嗎?這點事,有什麼好問的?」

何偉醉後的胡言亂語,讓我放棄了從他那裡了解樂燕丈夫的想法。他是個渾身充滿攻擊性的人,但凡找不到巧妙的詢問方式,他都會用一副混社會的語氣將我提出的問題懟回來。

在喧鬧的酒局上,有人開玩笑,說在1912街區的某家夜場看見過何偉坐台的妹妹。當天的酒局就因這句玩笑話不歡而散,眾人踏著滿地的啤酒瓶碎片離開。

幾天之後,群里發來消息:何偉在萬壽停車場附近砍人了。

採訪再次被迫中止,寫樂燕事件的想法也在被逐漸消磨。

2017年5月28號,就在試圖採訪何偉的前一天,微信群里曾出現過一則消息:宋軍峰被他爸打死了。

宋軍峰是和我朝夕相處過兩個多月的獄友,他滿臉痘印,稚氣未脫的模樣至今遺留在我腦中。

這個90後的年輕人因為搶劫和敲詐已經兩次入獄,服刑經歷讓他性情大變,獲釋之後他常常無故毆打親人,不到一年,他就在這場家庭矛盾中喪命。

我立刻揪住這條線索,暫時放棄了之前的選題。

我在臨近刑滿的時候才認識宋軍鋒,無法了解他完整的服刑情況。群里卻有很多人曾和他是獄友,所以我立刻在微信群里約訪了五六位。最後,只有兩位群友接受了見面採訪,其他幾位僅在微信上簡單地回答了我的提問。

第一個接受面聊的群友在沭陽,5月31號的早晨,我趕去那裡採訪。

張傑和我約了下午見面,他是個擁有一雙眯眯眼的32歲男人,曾因盜竊罪獲刑10年。在監獄裡,他多次被評為勞動能手,後來當上了生產線線長。宋軍峰曾在他負責的生產線上勞動。

旅途中,張傑在微信上暗示要 「款待」我,我乘機詢問了他之前的那樁盜竊案。

他說自己曾在裝修公司當水電工,給一家金店裝修的過程中,受到鋪滿黃金的櫃檯誘惑,就說服兩個工友在裝修中做手腳。他們在店鋪的一處牆面上挖了洞,再用瓷磚和裝飾材料掩蓋起來,然後又虛設了報警和監控線路。選定作案時間後,他們從店鋪外面破牆而入,但沒曾想到鋪內有保安值夜。

服刑期間,他掌握了嫻熟的縫紉技術,得到了二級技術工的證書。出獄半年,他已經跑了五六家服裝公司,最後還是重新做回了一名水電工。除了零星的接活,也沒有任何一家裝修公司願意聘用一位有過盜竊前科的水電工。

下午1點多,張傑與我在酒店門口見面,我們隨即去了飯館,那裡有三個女人陪酒。我沒心思想其他的,開始了對他的採訪。

幾乎和我採訪過的所有群友沒有差別,張傑也是在採訪過程中反覆吹噓自己的過往,如果不強行干預他的談話,他會將一整個幻夢中的自傳故事全部傾訴給我。

「宋軍峰是線上的刺頭,但我不可能圍著他轉,我這人做事,一定要別人圍著我轉。」

當天的採訪,張傑用這句話收尾,臨別的時候,又非要帶我去熟人的茶館喝茶。在那一直熬到傍晚,又邀請我晚上去唱歌,我只能拒絕。

晚上7點,我在酒店收到他的微信,他自稱找不到住處,想和我在賓館裡住一晚。

張傑住在農村,為了這次面聊,他帶著1000多元趕到縣城「款待」我。所做這一切的目的,無非想要撐住面子。1000元遠不夠當天的開銷,返回農村的公交已經停運,他身上的錢也不夠住賓館。

我拒絕了他的借宿要求,準備用支付寶付款的方式承擔當日的開銷,但這個出獄時間不足半年的群友,並不清楚支付寶的功能。我只能與他再次見面,用支付現金的方式解決了他的住宿問題。

「出門錢帶得少,見笑了兄弟。回去我再轉給你。」

從沭陽回來之後,我總算從張傑的採訪中挑選出了適合寫作的素材。然後我就趕著和第二個接受面聊的群友見面,他就在南京,叫梁海濤。

梁海濤同樣面臨著經濟危機,早在採訪之前,我就對他頻繁向人借錢的習慣保持警惕。

這個1992年出生在河南信陽的年輕人,15歲就在杭州的某家KTV當服務生。因為長相出眾,他被一位40歲的女客人認作乾兒子,如果不是被要求發生性關係,他還以為自己在杭州這座城市裡已經找到了靠山。

2011年,他和三名同鄉剪斷了信陽某段鄉路上一里地的電纜,賣電纜的錢被他們在夜場里揮霍一空。之後4人均被判刑,梁海濤作為第二被告獲刑5年。

服刑期間,他曾和宋軍峰在生產線上的崗位屬於前後道工序關係。我約他在南京的一家茶餐廳見面。

採訪過程中,他向我講述了一段和宋軍峰在獄中打架的經歷,這是很重要的細節。取得這段令我滿意的素材後,我請他吃了一頓牛排。

用餐的過程中,他告訴我家裡出了急事,哥哥因為參與電信詐騙被抓進了看守所,家裡想請律師,但因為剛剛翻新了屋子拿不出律師費,他最近正為錢的事犯愁。

「龍哥,你最近要是寬裕,先拿點給我。我找到工作後,半年內還你。」

「刑事案件請什麼律師,叫你家裡人別亂花錢了,知道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下次請你吃這家的海鮮焗飯。」

結束了對梁海濤的採訪之後,我幾個月都沒曾和他有過聯繫。最後我倉促地完成了這篇文章,反響平平,並沒有達到我對「驚世之稿」的期望。

去年10月,我在北京參加一個寫作的沙龍時,梁海濤在微信上找我借生活費。和作家、創業者、媒體人並排坐在一起的我,為頻頻震動的手機而懊惱,恨不得立刻拉黑他的微信。

他申請了小額貸款,又拿著錢去玩時時彩,最後輸光貸款,每個月的工資還完貸款後完全應付不了生活。

在那一刻,我為擁有這樣的朋友而感到丟臉。

可如果失去群里的故事線索,失去那幾十篇已獲發表的監獄題材文章,我也不會體面地坐在這裡。

兩個群里,常常有「回爐深造」的,有人四處躲債,也有人意外死亡,被拉進群里的新成員會填補他們的空缺。

而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寫出那篇驚世之稿。

-END-

作者丨夏龍

原題為《驚世之稿》

夏龍

在獄中完成7年本碩連讀

評選說明:

本屆大賽獲獎作品將由入圍作品中產生。

入圍作品發表後48小時的公號閱讀數據,將佔據複評評分權重的40%;剩餘60%權重將由不少於100位具有專業背景的大眾評審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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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賽仍在進行當中,截稿至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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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入圍作品將獲得入圍獎,頒發獲獎證書,主辦方向獲獎者支付優厚稿酬。


權 威 評 委 陣 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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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排名不分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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