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生男生女都一樣

南鄒村的鄒朝輝有福了,他媳婦在十多年間,為他生了九個孩子。

那年頭根本不興計劃生育,大隊非但不鼓勵少生,反倒讓村民的子宮也躍進一下,最好一口氣生他四五個,人多好辦事嘛。因此,鄒朝輝的「先見之明」,沒有讓大隊和家庭蒙羞,反而十分光榮。管家窪的管謨業,在他寫的小說里說「要多生,生多了還得獎哩」。

這是吹牛么?

這不是吹牛,九七年我和回城的知青孟凡貴喝茶的時候。孟凡貴同志就向我訴苦,說知青下鄉太苦了,都是單打獨鬥,一天就賺七八個工分,一個月就值二十多塊錢。人家莊里的也按人頭記,可消費都是按戶。人少的掙的工分也少,勞力多了,到年底分紅,大把大把的錢糧,真是羨煞我們這群知青了。

於是,我就聽他講起了南鄒村鄒朝輝一家的光榮歷史。

他那個大兒子鄒勁波,腰裡像別著手榴彈,背上的肌肉如同蝙蝠一樣籠向他的脅肋,胸前的肌肉則比婦女的還要大。有一回我看見他逞能,非要跟牛比力氣,就掣著牛角兩下里進退,到最後直接將牛撂倒了。還有一回,他去山裡抓豬,別人都是趕著回來的,他起初也趕著,經過一排婦女,一定要展現自己的勇猛氣質,便將那頭肥豬扛起,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揚長而去。因此,鄒勁波這個腦子不夠數的大傻屄,一天就能掙十個工分,一年下來三千六百分,成為公社標兵。

二兒子鄒勁濤,比大哥鄒勁波差很多,但也能拿八個工分,後來跟人學吹鼓手,會吹笛吹嗩吶。鄒勁濤小時候天天挨他哥哥的揍,又打不過他哥哥,只能趴在底下捶著地哇哇大哭。村裡有個半大小孩看鄒勁濤挨揍,也想欺負鄒勁濤,被鄒勁波發現,一隻手將那小子提起來,對他說:「這是俺兄弟,俺揍他是因為他不聽話,你算老幾?你要是再敢欺負俺兄弟,俺就碾出你的屎來。」嚇得那孩子直喊爹,鄒勁波也沒打他,怕一拳下去這小子會死。

老三鄒勁洶,最像鄒朝輝,精明能算計,能偷奸耍滑,就偷奸耍滑。

老四鄒勁涌,最是好色,三五歲穿開襠褲的時候,追著十五六的姐姐們跑,到十六歲,也就成了村裡的流氓分子。起初他也就算個半個勞力,幹啥啥不中,隊長發配他去放牛,給五個工分。而老三鄒勁洶雖然偷奸耍滑,但表現還是不錯的,因此通常能拿七個半。

鄒朝輝的大女兒鄒勁梅,外嫁的時候趕上國家鼓勵移風易俗。旁的庄都不聽,就南鄒村的大隊書記假積極,要以鄒朝輝女兒鄒勁梅的結婚為典型,不收彩禮,不大操大辦,人家送的個洋車也給退了,氣得鄒朝輝偷著罵大隊書記就是個賠錢貨。在鄒勁梅走之前,她能拿八個工分。而二女兒鄒勁蘭,鄒朝輝就不管那麼多了,他怕二閨女嫁出去的那戶揭不開鍋,就特意要求對方必須拿出一千塊來。

一千塊錢是天價,等於一下讓一個窮小子拿出一千萬來。鄒勁蘭就在家裡鬧,鄒朝輝說:「他家掙的工分不夠你吃的!他拿了錢給我,你挨餓我再把錢給你,你懂么?」鄒勁蘭卻不聽,往死里鬧,就差上吊了。她說,我上大隊里告你去,告你包辦婚姻。可鄒勁蘭哪裡能真告去?事情拖了許久,鄒朝輝就一句話,一千塊不行,兩百塊也行,他能拿出來么?我這是防止閨女在劉家餓死的錢。後來他聽說男方那個叫劉長山的革命青年「不安心集體生產」「大搞私產撈錢」而抓了現行反革命,就幸災樂禍地說:「你看看,我就說這小子不行。」

三女兒鄒勁竹,幹活不太行,事實上女勞力的工分的確很低。男勞力乾重活,重活的分值自然高,女勞力就干鋤草、放羊這種,分值就很低,只有男勞力的一半。隊里只給鄒勁竹記四五個工分。有時候她還害病,一害病就根本不計工分。有人給她起外號叫「富農」,先前,富農幹活再好,也是不計工分的。於是富農最喜歡磨洋工,最喜歡在地里幹活的時候假裝瞭望,瞭望完了也不接著干,而去跑到地頭去,坐在壟溝上翹著個二郎腿歇著,曬著暖唱著歌:「公社活,慢慢磨,磨到晌午吃饃饃。」

鄒勁竹因為體弱多病,被鄒朝輝罵作「賠錢貨」,罵起來就喋喋不休。然而大哥鄒勁波最疼這個三妹妹,每當聽見鄒朝輝罵,就過來攥著拳頭瞪鄒朝輝,鄒朝輝也就不敢罵了,專挑鄒勁波不在的時候罵。

四女兒鄒勁菊,被人稱作「小菊」,初中下學以後就在隊上幹活,記六個工分。她太討厭農活了,又不好多說,於是每逢開大會,就擺出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輪到隊長特意問她發言,她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譬如「我要為人民多鋤草」「為人民播撒革命的種子」。大隊書記知道她文筆好,去公社開會,就讓她幫忙寫發言稿。鄒勁菊就說,「寫可以,必須記工分,不然不寫」。這就成了講條件,可是村裡又沒比她文筆好的,大隊書記只好說:「你每寫一篇,我給你計三個工分。」她就說:「三個不寫,要九個。」大隊書記就說:「你就算幹活也就值六個工分,還九個?你怎麼不說跟你哥一樣計十個!?」鄒勁菊說:「那我就不寫了!」氣得大隊書記直拍桌子:「不寫就不寫!」

鄒勁菊撂挑子了,可幹部們開會,大隊書記就說不出漂亮話,有好屁也放不出來,得不到表揚,反面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同時,縣裡讓推廣播稿,鄒勁菊以前就寫過,現在也沒了,誰知道你南鄒村的光榮和偉大?回來後,大隊書記就答應鄒勁菊的訛詐,他對鄒勁菊說:「你好好寫,一篇播了,我就給你記十分。」

五女兒鄒勁花,年紀還小,還在上小學。


讓鄒朝輝最開心的,就是家裡總體來說很吃香。有的戶工分少,到年底分紅沒有,反倒是要給隊里交口糧錢,因為每天的飯都是隊里管的。工分少的戶,不是說沒幹活,糧食也種了,菜也種了,磨也拉了。可到最後一核算,得倒找錢。本來就沒錢,還倒找錢,真是窮得揭不開鍋了。

鄒朝輝家裡勞力多,等孩子又生了孩子,村民看見小孩子,就忍不住讚揚:「這也算半個勞力啦!」不過,據我觀察,凡如此說的,必定說的是男孩。女子就算長大成人,其田間地頭的勞動強度再高,也無法與成年男子匹敵。鄒朝輝的鄰居鄒四五,一口氣生了三個閨女,以至於天天搖頭嘆息:「賠了!賠了!饃饃也別想吃了。」果然是餓得一家子人皮包骨頭,一年到頭,清湯寡水。


我接著和你說。

鄒朝輝的思想老掉牙了,改革開放以後,國家就提倡少生優生了。鄒朝輝那一套過時了,經驗不管用了。以前是不生勞力會餓死,後來就是想多生一個就罰死。南鄒村的計劃生育,在九一年的時候最狠。村裡的計生員給人流產,當時不讓檢測男女,也沒法檢測男女,村裡就有人先生出來再掐死,往後再生育,就不算超生。你說人得有多狠,才能把自己的親生骨肉掐死,沒人性了都。

這種情況有,但不常見,後來村裡有能力檢測男女了,就在一開始懷孕的時候墮胎,是女的就墮,男的就留。一般人就沒那個機會,主要還是冒著風險生下來,如果是女勞力,那就再生,直到生出來的是男孩。鄒勁波的妹妹鄒勁竹,嫁到何家壩,頭胎生了一個男孩,二胎懷到三個月,忽然就說最近不讓生,嚴了,交錢也不行了,就把她弄流產了。鄒勁竹後來變得神神叨叨,老說自己下頭有把刀往上捅。

鄒勁波去他們村裡,把他們的引產員揍了,揍得鼻子都斷了。又去揍劉家壩大隊的書記,幾乎把劉肥腸揍死,這才罷手。後來可能是槍斃了,因為劉肥腸被揍破了腦殼,送醫院沒多久就死了。劉肥腸家裡說了,不要賠償,就讓兇手死。所以鄒勁波,起初因為支持政策得到嘉獎,後來又因阻撓政策而死,可以說很奇特了。

鄒家剩下的幾個兄弟姐妹,都挺正常的。就是一個個都不和鄒朝輝住了,這個人太差勁。這裡面,最屬鄒勁涌混得最好。這小子八十年代耍流氓被抓起來過一回,後來不知道怎麼又放了。八九年的時候,他勾搭上了一個城裡的閨女,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那時候人都封建,肚子大了你不得不嫁。於是鄒勁涌就去了南京,在人家一個書記家裡當女婿。有一回在濟南我碰見他了,梳著個油頭,人五人六的,摟著個翹屁股的小娘們兒,不知道是不是原配。如果是原配,那就是他妻子,如果不是原配,那就是他情人。

他不管他的兄弟姐妹了,比如說他哥哥鄒勁波犯了罪,他沒管。他小妹妹鄒勁花結婚,他也沒來。

他說:「我早就不認這群人了!」

這家人沒法膨脹了,鄒朝輝有九個孩子。鄒勁波有一個女兒;鄒勁濤有一個兒子;鄒勁洶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鄒勁涌跟家裡斷絕關係了,老死不相往來了。家裡的幾個女兒,後代也都是獨生子女。

獨生子女好啊,獨生子女發獎,村裡給補助和津貼。就是鄒勁濤太慘了,他和我一樣大年紀,他兒子得心臟病死了,上了大學死的,在宿舍正喝水,忽然就抽搐著死了,口吐白沫,舍友摁哪裡都不管用,嘴唇都紫了。

鄒勁濤沒有第二個孩子,也沒什麼社保,不是城裡人,當然進不了工廠當工人,也就不和我似的,能等著退休領養老金。這些年他對象患病,除了他跑前跑後,其餘就沒人管。親戚提著籃子來看她,看完就走了。第二回她在路上走,去鎮上買肉,鎮上以前根本沒大車,後來每天都有很多卡車運沙運石頭。她躲一輛不長眼珠子的卡車,掉溝里腿摔斷了,再去醫院的時候,就覺得活著沒勁,也沒盼頭,忽然就不想活了。她從醫院窗戶那裡跳樓,十二樓,砸得地轟隆一響,摔成了一灘肉泥,血淌了一大灘,黑色的,就是這麼死的。


在孟凡貴死前,我又和他談過一次天,那時已經是2016年的冬天了。計劃生育實施幾十年後,忽然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一胎化下,上一代就總是下一代的兩倍,如此往下走,那麼就沒人願意出力給退休人員養老了。國企、工廠員工最多的地方,首先出現養老危機,比如說東北。山東還早著呢,因為山東雖然也有工廠,然而農民是最多的,一月領七十塊錢,和一月領三千塊,差距太大了。忽然到了我們的退休年齡,國家受不了,覺得還是得出勞力才行,沒勞力誰掙資源給老頭老太太們吃?

孟凡貴說:生二胎不違反政策了,不罰款,不扒房、牽牛了,反而要鼓勵了。我閨女就生二胎了,可惜就是嫁合肥去了,不回來了。我隔段時間就想看看外孫外孫女,可是她好像跟我沒什麼話說,著急掛電話。我也沒別的樂趣,領了養老金也不知道怎麼花,就想給他們攢著。我閨女又說不用給他們攢,他們有錢,還問我要不要錢。我當然不要錢,我就拿著我的養老金,想吃吃,想喝喝,鬱悶了就找人喝點酒。

孟凡貴是喝酒喝死的,人都這麼說。2017年1月24日,他喝完酒回家,第二天沒起來。到1月28日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去串門拜年,電話不接,叩門不應,屋子裡燈還亮著,就破門,才發現他死了。

孟凡貴捨不得開暖氣,屋裡很冷,一股酒臭味。


鄒勁濤來參加孟凡貴的追悼會,我見到了鄒勁濤,他眼已無神,花白的頭髮及鬢下,裹著的是他黝黑而又布滿溝壑的臉。追悼會結束後,他駝著背蹲在會場外面的台階上抽煙,吸一口,就要吃掉三分之一的煙草。他鼻孔里噴出來的青煙,迅速被寒風帶走。我見沒人和他說話,就過去寒暄幾句,才知道他就是孟凡貴嘴裡的鄒勁濤。

他知道我願意聽他講,他就滔滔不絕了:

「我自己沒兒子了,俺大哥的兒子,我幫襯了不少,他逢年過節能看看我,這就不錯了,許多兒女都做不到。」

「俺大姐的閨女嫁人的時候我去了,從那以後我連見過都沒見過。俺三兄弟有一對兒女,過得都不孬,人家他兒試著和他住一起,最後教他噁心走了,他這個人太差勁了。俺四弟和俺們斷絕關係了。俺大姐的兒不孝順,和兒媳婦鬧矛盾。俺二姐家裡行,日子過得不錯,就是閨女去了南方,也不回家了。俺三妹妹膽子小,引產的時候嚇瘋了,後來跟他兒一起去打工,犯病跑了,再也沒找著。俺四妹妹後來想考大學,考上了,通知書教村裡扣下了,說她沒考上。她就在後村當代課教師,她太難了,她閨女考上北京(的)大學了,出國了,也不回來了。俺五妹妹嫁到縣城,後來人家一家去了無錫。」

「我只能這麼安慰我自己:俺爹生了九個,都不願意理他。俺幾個兄弟,幾個姐妹,生一個,到最後也還是一個人過日子。俺兒養那麼大,死了,我就當他出去了,和俺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樣,出去以後不回來了。這麼一想,我就能好受一點,沒那麼難過了。其實不想才是最好的,一旦想,任憑你是神仙都要難過。以前掙饃饃,人多了好,掙得多。現在掙饃饃,就怕人多了分,都不想生。我現在自己一個人,不用操心這個。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再這麼一想,就光榮起來了。我以前想當吹鼓手,到最後什麼都沒剩下。我後來跟人學過磨豆腐,我現在就在家磨。磨了豆腐就去賣,我磨得少,賺的也少。不過,能有點事情做,就不會老琢磨這些。」

「慢慢磨吧,磨到死,也不過是一口饃饃。」


推薦閱讀:

《瘋狂動物城》主角尼克和朱迪可以生孩子嗎?生下來的小寶寶是什麼樣子的?
為什麼有著養兒防老傳統,家庭觀念強大的儒家文化圈變成了最不愛生育的地區?
女性晚育有哪些風險?晚育的年齡怎麼界定?
我兒子的老婆不願意生孩子怎麼辦?
萬能的知乎,如何從科學的角度說服老婆順產好過剖腹產?

TAG:生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