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結語

喬治降生之後,如何協調各方關係的問題就凸顯了出來。約翰與我完全負責喬治;布琳恩與我同意在涉及小布琳恩的重大問題上共同決策;勞拉與泰米具有分離的父母權威,我與約翰不能干涉奧利弗與露西的成長,勞拉與泰米也不能干涉喬治的成長。這三套安排各不相同。絕大多數父母都會有意壓制兄弟姐妹之間的競爭,我們則要努力避免父母之間的相互攀比。由於我們幾個的育兒觀念並不完全一致,各自能調用的育兒資源大不相同,並且全都自行灌輸了一肚子育兒心經,一開始時常會發生摩擦——但是壓倒性的現實卻是所有這一切觀念、資源與心得全都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作用。我們不得不竭力維繫令其他人寸步難行的家庭關係,我們之間的相互愛慕就像百戰老兵的和平生涯一樣可貴。

用不著時刻發明各種新角色、只需按照劇本演下來的生活肯定要簡單得多。我們經常覺得自己是剛剛踏上愛之大陸的哥倫布,儘管身為新世界的拓荒者令人興奮,但是有時候我依然會思念柏油馬路與無線網路信號。絕大多數人都希望生兒育女,這個念想伴隨著某些情感弱點;我曾一度不打算生兒育女,這個相反的念想則伴隨著更奇怪的情感弱點。 我們做出了很多小心謹慎的決定,但是我們的安排之所以能夠奏效,很大程度上卻並非因為我們的選擇。就像其他父母一樣,我也無非是日復一日地過日子,直到最不同尋常的情況也變得司空見慣為止。在本書的開篇我曾經說過,父母並不會複製,而是會創造。其實父母不僅會創造,還會發現。有時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四十年的負重爬坡,可是後來我遇到了約翰,布琳恩,以及泰米與勞拉,還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遇到了這本書里的每一個人。不管怎麼說,我們全都登上了山頂。站在頂峰放眼望去,整個世界的造物都鋪展在了我的腳下。在艱難攀登的途中,我根本不知道山頂還有這樣一番壯麗美景,手腳並用的四十年爬坡生涯根本沒能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約翰與我向親友們寄送了很多喜報,每一份喜報當中都附帶著我們兩個與喬治的合影。約翰的一位表姐將喜報與一封簡訊一起寄了回來,這封信的第一句話是「你的生活方式有悖於我們的基督教價值觀」,最後一句話是「請不要再聯繫我們了」。有些人對於我們的家庭嗤之以鼻,認為由包含了五位父母、四個子女並且分布在三個州的群體根本算不上家庭。還有些人擔心我們的家庭會在某些方面損害他們的家庭。有一位老朋友在午餐餐桌上對我說,「你父親能接納你的孩子真是太好了。」我說我的孩子也是她的孫子,她說:「話是這麼說啊。」這層自以為是的否定網膜實在難以承受。有些人情願相信人世間愛的總量是有限的,我們家的愛耗盡了愛的供給,因此威脅到了他們對於愛的需求。我拒絕接受競爭模式的愛,只接受累積模式的愛。我走向家庭的旅程與這本書都教會了我愛具有放大效應——每一份愛的增長都會強化鞏固全世界所有其他的愛。愛家人可以成為愛上帝的方式,一個家庭當中的愛也能加強所有家庭當中的愛。我信奉生殖自由主義,因為假如每人都擁有最寬泛的選擇,愛也會隨之擴張。我的家人之間的關愛並不是更好的愛,但確實是不一樣的愛。就像生物多樣性對於這顆星球的存續至關重要一樣,愛的多樣性也能強化善意的生態系統。事實證明,就算是人跡罕至的道路也會通向同一個終點。

解決認知失調的方法之一就是透徹理解自己身上的哪些特質已經無法改變。本著這種精神我想知道,假如我的婚姻與子女並非像現在這樣來之不易的話——假如我生來就是異性戀,或者假如我晚生三十年並且成長在一個更寬容的社會裡——我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快樂。或許我依然會很快樂,或許我不得不想的所有複雜想像都有更廣泛的應用範圍。但是我確實相信,我所經歷過的崎嶇坎坷擴展了我身為父母的眼界,倘若我的人生一帆風順,我就不會擁有現在的見解。我的一大部分人生都獻給了孤獨,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孤獨了。如今我的孩子為我帶來了幸福。一代人之前,我對子女的愛只能深藏地下無法實現。但是本書當中描述的絕大多數父母對於各自子女的愛在一代人之前也都會面臨相同的處境,他們的子女或者會早夭,或者會被送走,或者根本不能算是完全的人。我的家庭也很極端,儘管理由與我記述過的絕大多數家庭都不一樣,但是我們所有人都是同一場革命的參與者,這場革命的目的則是弘揚克服萬難的愛。

痛苦是親密關係的門檻,災難則會擦亮奉獻精神。儘管道理我都懂,但是現實案例依舊一次又一次令我感到驚訝。一個人或許會因為自身的脆弱而感到憤然與抑鬱,但是卻依然不由自主地受到脆弱的引誘。我之所以傾慕我的朋友,是因為他們機智、善良、慷慨並且幽默。可是只有在他們或者我本人最傷心的時候,我對他們的愛才最熾烈,因為艱難時光遠比幸福時光更能將心與心貼在一起。我的抑鬱症拉近了我與父親之間的關係,假如他從未幫助我挺過那段艱難時日,我根本不會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以多麼密切。作為一名父母,儘管我無比珍視歡聲笑語,但是我知道親子紐帶只有在黑暗來襲之際才能形成。養育子女是安全環境當中的練習,時刻不斷的危險威脅才能將喜愛升華成親情。如果沒有夜間的哭叫,飆升的體溫,時常出現的青腫與擦傷,那麼養育子女無非是二流的娛樂而已。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對於子女需求的關照正是滿足感的本質。從這個角度來看,很容易理解本書當中如此艱難的愛為什麼同時也能如此深厚。我最想要的就是讓我的子女幸福,可我之所以愛上他們卻是因為他們感到難過。作為一位父親、一個兒子,一個朋友以及一名作家,將悲哀與歡樂揉成一團的非常使命就是我的人生動力。

多年以來我的首要身份都是研究悲傷的歷史學家。我筆下的絕望圖景得到了廣泛的讚許,我描繪的慘淡經歷在讀者看來反映了作者的人格。但是當我試圖撰寫關於幸福的文章時,卻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洞見:關於幸福的文章難免看上去失之淺薄。人們完全可以同樣真誠地強調悲哀或者歡樂,就好比人們完全可以主張頭頂的天空是藍色的,而絲毫不必提及腳下的土地是棕色的。我所遇到的絕大多數家庭都強調過引頸仰望的重要性,但是他們並沒有因為抬頭看天而喪失尊嚴。我絲毫不因為本書當中偶爾流露出來的歡喜氣息而感到羞愧,並且堅決反對美麗與真實相互為敵的說法。我相信,在痛苦與歡樂的龜兔賽跑當中,扮演烏龜的歡樂絕非毫無勝算。

現實主義作家威廉.迪安.豪威爾斯曾經在寫給伊迪絲.華頓的信中這樣說道:「美國公眾向來喜歡大團圓結局的悲劇。」這番話的言外之意是我們忍受不了李爾王在荒原上悲憤癲狂卻又毫無救贖希望的場景。我對這番話倒有不同的理解:我覺得當代人的特點就是日益傾向於尋求轉化。早期的心理分析模式側重於接受生活本身的問題;現代心理治療則關注如何解決問題、根除問題、或者重新定義問題。像這樣的取巧態度是否也潛入了豪威爾斯眼中恬然厚顏的凱旋主義呢?誠然,人們經常假裝自己並未感受到的幸福;精神錯亂的人們不僅苦不堪言,而且還相信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場失敗,因為自己居然快樂不起來。但是這種趨光傾向的核心卻是一條不可動搖的信念:災難總會得到解決,悲劇總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本書試圖在豪威爾斯的貶損評論當中挖掘出幾分新意。書中提出的主張甚至更加樂觀:悲劇大團圓結局具有喜劇大團圓結局無法比擬的尊嚴,不僅超越了豪威爾斯暗指的憂悶傷懷,同時還產生了更高一層的心滿意足。與未經苦難淬火的滿足相比,人們總會更加珍視源自悲劇的滿足。有時人們會為了曾經令自己悲慟不已的事物而心存感激。一味尋求悲劇無助於達到這層境界,但是你確實可以盡量想悲傷的豐富含義敞開胸懷,而不是一味沉湎於赤裸裸的絕望。結局圓滿的悲劇可能是故作傷感的俗套,也可能彰顯了愛的真意。我的這本書不僅是勵志書籍,也是培養接受能力的手冊;不僅描述了如何寬容不可治癒的境況,還主張就算可行的治療方法也未必一定合適。嶙峋險峻的阿爾卑斯山歷來都是浪漫文學當中的聖潔形象,如此奇異的喜悅對於這些家庭的主人公們來說也是一樣——高不可攀,兇險恐怖,卻又美得震撼心魄。

五十年前,我現在擁有的家庭簡直無法想像。因此我別無選擇,只能為社會進步搖旗吶喊。社會變革令我受益匪淺,也讓我背負了必須償還的債務。一股浩蕩洪流正在沖刷這個世界的粗糲地表,我希望本書當中的故事也能匯入這股洪流當中。但是直到這顆星球的表面平滑如鏡之前,愛依然會因為遭受圍攻而越發強韌;愛受到的威脅儘管讓愛浸透了痛苦,同時卻也讓愛變得越發強大。我這本書的主題是遭受損失的艱難時刻,而愛總會在這樣的時刻束縛住一顆傷痛難忍的心。當我的兒子躺在科幻電影風格的掃描儀里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陣輝煌而又可怖的感受。小布琳恩並沒能讓我產生相同的感覺,因為她尚未遭受過這樣的困境。奧利弗與露西也沒能讓我產生相同的感覺,因為在我認識他們兩個之前他們就已經長成大孩子了。我與他們四個的關係也因此而各不相同。一旦我將父親的身份與損失聯繫起來,也就隨即落入了子女布設的陷阱。但是假如我此前沒有全心潛入相關的研究,恐怕並不會注意到這一點。遭遇了這麼多奇特的愛之後, 我也陷入了這一魅惑人心的模式,看到了愛的光輝如何能照亮最悲慘的脆弱境地。我目睹過、也研習過難以承受的責任會帶來怎樣動人心魄的喜悅,我知道這份喜悅如何能夠征服一切。我曾經以為本書當中的英雄父母們都是些愚人,一輩子將自己與異質的子女困在了一起,試圖從苦難當中孕育出一套身份。如今我卻意識到我的研究已經為我建造了一塊登船踏板,我也做好了與這些父母同舟共濟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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