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妖錄·天狗

一、

「妖怪止步。」

在路過一個小村莊的時候,我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攔下。

順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我看到小飯館外的長椅上躺著一個懶懶散散的中年男子,一頭長髮凌亂地披散在身上,蓋住了幾乎大半張臉,只有兩隻不大的眼睛從中露出,打量著我們。他座下的長椅有規律地搖晃著,看得出來,在我們到來之前,男人正愜意的曬著太陽。

「怎麼了?」我問。

「你身上的妖氣很重,不能走這條路。」

「我們沒有惡意。」我舉起雙手示意,道,「並且,我不是妖怪。」

「再說一次,」那人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一樣,以同樣的語氣重複道,「你身上的妖氣很重,不能走這條路。」

「為什麼?」白靈顯得很不開心,「路是你家的?走哪兒要你管?」

「路不是我家的,走哪兒也不要我管。」那人有些不耐煩地撥開蓋在臉上的長髮,露出一張刀刻般硬朗的臉,他的眼睛不大,從中卻透漏出一股威嚴,「但是我的脾氣不太好,也不想再重複一遍剛剛的話,識趣的,就繞路走。」

「不繞路又怎樣。」白靈的脾氣也上來了,她最受不得有人這樣講話。

男人握緊雙拳,站起了身子,他的面容平靜地有些冷淡,先是捋了捋那頭長發,在腦後隨意地綁了起來,隨後才向我們走來。

意識到他要動武,我不動聲色地從懷裡取出應龍送的一枚鱗片,隨時準備捏碎。

只是在走到一半的時候,男人突然停下了腳步,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瞪著我,用力嗅了嗅鼻子,然後說道,「貓將軍、饕餮、刑天,然後是……」男人咽了咽口水,「然後是蚩尤?他還活著?」

「你是誰?」

男人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奔雷般沖了過來,在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捏住了我的肩膀,一雙漆黑的眸子中映出狂熱的神情,「蚩尤還活著?你見過他?他過得怎麼樣?」

我被他那雙渾厚巨大的手掌捏的疼痛難抑,忍不住叫了出來,男人這才反應過來,鬆開手退後了幾步。

「十分抱歉,是我太激動了。」雖然是道歉,但是那張硬朗的臉上此刻映著的全是欣喜,「我叫天狗,守護在這裡已經幾千年了。」

有妖焉,曰天狗,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奇妖錄》

二、

很快我就發現,天狗其實是很好說話的人。才聊了沒幾句,之前那一副生人勿進的冷酷模樣便消失地徹徹底底,他甚至親自給我們端上了幾道小菜一起下酒。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讓我們過去?」白靈好奇地問道。

「因為會有危險。」天狗毫不遲疑地說,「我必須要確保村子裡百分之百的安全。」

「妖怪怎麼了,妖怪就不安全了?」白靈顯得很不開心,道,「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妖怪喔。」

「不是妖怪不安全,是……」天狗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肅穆地說道,「是這個小鎮見不得妖氣。住在這裡的,是最後一脈九黎部落,任何一點妖氣,都會刺激到他們,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九黎?他們難道還沒有放棄么?」在上古時代,風頭最盛的無疑是九黎部落,他們在蚩尤的帶領下幾乎戰無不勝,隨著那些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勝仗,九黎人們逐漸建立起了一個雄踞長江下游的超級部落。

他們的族人走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收到最高的尊重,他們的牧馬與牛羊遍布黃河下游的每一個角落,他們載歌載舞,是這片星空下最接近太陽的存在。即使是同為霸主的黃帝,也得在與炎帝聯合後才可與其爭輝。

許多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九黎人,他們一生不逢敗績,驕傲已經如同血液般凝到了骨子裡。

「他們沒辦法接受失敗。」再次想到那段往事,天狗顯得有些遺憾和悲傷,「在結束了慌亂與奔波之後,逃到這裡的九黎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重振旗鼓,蓄勢反擊。」

「我們不能認輸。想想吧,這些天來,我們都做了什麼?逃跑?從不戰敗的九黎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逃跑?即使是死,也要拿起武器,堂堂正正地死在戰場,這才無愧於最強的名號!」

開口說話的人天狗碰巧認得,是他手下一名偏將的父親。天狗依稀記得,這位老伯姓李,一共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已經死在了戰場。在他手下的,是李伯最小的兒子,每次打仗之前李伯都會親自送別兒子,說的不是什麼戰場危險,要小心謹慎,而是你的兩個哥哥永遠的留在了那片光榮的土地,我為他們驕傲。

平心而論,戰場上的天狗是一名當之無愧的勇將,當衝鋒的號角響起時,他永遠都是沖在第一線的人,真正做到了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但是他發現,若是論陣前鼓舞士氣,振奮軍威,他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幾句人人都能說出的話,從李伯口中講出,卻彷彿有無窮的魔力一般,原本瀰漫在眾人中間的恐懼與沮喪漸漸消弭,人們漸漸抬起了頭,那一雙雙瞳孔不再閃躲,取而代之的是昂揚的鬥志與復仇的慾望。

換做任何時候,聽到這種話的天狗都會失去理智,操起武器就帶著身後的人衝鋒,再次殺向戰場。

但唯獨這次,唯獨這次,他不能,也做不到。

三、

有些時候,想要認清一個人,往往只需要看清楚他身邊跟著的是什麼人就可以了。什麼樣的領袖,就會吸引什麼樣的追隨者,這話一點不假。

身為九黎一族的首領,太古時最傑出的軍事家之一,在蚩尤的身邊,自然也圍繞了許許多多的追隨者。其中刑天繼承了他的勇武與豪邁,貓將軍繼承了他的天賦與驕傲,饕餮繼承了他的善食與天真,河童繼承了他的童真與美好,而天狗,則繼承了他的謹慎與重情。

自蚩尤戰敗的那一刻,天狗就知道,九黎完了,徹徹底底的完了。

從今以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人們尊崇的將不再是蚩尤與九黎,而曾經與他並肩的那些豪勇將俠,也將隨著九黎部落的光輝一同煙消雲散。

天狗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打了一輩子仗的他,本該追逐著那些身影,那些步伐一同燦爛的燃燒,如同盛夏最後的煙花,在夜幕的星空中綻放一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在最後關頭,也許是生性謹慎,也或許是別的什麼,總之,恢復冷靜的天狗帶著一小隊人馬,加緊趕回了九黎本部,從炎黃聯軍的槍矛中救下了九黎部落最後的一脈族人。

為將者,當以戰死沙場為榮。換做任何時候,在這激勵熱血的話語之下,天狗都絕不會退縮哪怕半步,但是唯獨此刻不行。

「要是連這點人都打光了,九黎就徹底沒了呢。」天狗在心裡對著自己說道。

以將領的身份,天狗一次次的拒絕了他們出擊的念頭,說現在情況不明,形勢不利,他們要休養生息,暗自擴充實力,則大事可期。他一次次借口出去打探情報,卻一次次在這裡止步,在夕陽下握著一杯酒,悵然的望著那寧靜祥和的小小村落。

「之前你不讓我們進去,就是怕妖氣驚擾了九黎部落的人,讓他們再起爭執之心么?」一片沉默中,白靈開口問道。

天狗沒有回答。他像是沒聽到白靈的話一樣,靜靜地注視著杯子里淡青色的酒液,一動不動。這一刻的他,就好像是一尊存在了數千年之久的石像,靜靜地坐在那裡,周身包裹著縈繞了數千年之久的孤獨與悲哀,濃郁的讓人想哭。

「你沒事吧?」白靈問。

天狗回過了神。他攥緊了酒杯,幾乎將那銅製的小杯子捏變了形,他抬起頭,朝我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四、

被天狗救下的幾乎都是些普通的族人,別說戰場,平時可能連刀都沒拿過幾回。他們儘管有著一腔熱血與信念,但是卻根本不了解情況,甚至不知道己方的大軍已經幾乎全軍覆沒。

這種情況下,天狗沒辦法帶著他們一起去打那一場必敗的戰爭。死固然是美好的,但是身為蚩尤最忠心的部下,他更要保護好這最後一隻血脈。

沒過幾天,就有李伯為首的人前來詢問情況,問戰局如何,他們該怎麼反攻,看著那一雙雙飽含期待的眼睛,天狗有些愧疚,但他是誠實的人,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我們已經是最後一支有組織的九黎部落」的這種話。

沒有人相信。他們露出看傻子一樣的表情哈哈大笑,說將軍你是不是打仗的時候被人敲壞了腦子啊,你在想什麼呢,偉大的九黎部落,就像天空中的太陽一樣,即使偶爾有烏雲遮過,但明媚璀璨的陽光永遠會照耀這片土地。

李伯甚至走來拍了拍天狗的肩膀,說天狗將軍,你要是怕了,就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裡,等我們帶著蚩尤大人回來救你。記得,蚩尤大人在一天,九黎部落擁有不怕任何人的底氣與實力。

聽到這句話的天狗微微偏過頭,眼神有些黯淡,「蚩尤大人已經身亡。」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絕大多數人像是失去了說話的勇氣一樣沉默起來,這是一個他們令所有人都不願意去相信的事情。對於九黎部落中的絕大多數人而言, 蚩尤就是他們的精神信仰,有了蚩尤,九黎才是那個縱橫無敵的九黎。

「蚩尤大人……是怎麼……」良久,李伯猶猶豫豫的開口,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兩個字。

天狗理解他的痛苦與猶豫,他閉起眼,回憶了一下,說道,「蚩尤大人瘋了,決戰的前一晚,他沖入了九黎大軍,一夜之間斬首數十萬,三軍全線崩潰,隨後他被緊隨而來的炎黃部落包圍。」

如果說前面的話或許還會有人相信,那麼這一句話,對於九黎部落中的所有人而言,都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笑聲轟然爆發,人們大笑著遠去,沒有人相信或者說願意相信天狗的話,但是恐懼的情緒已經開始在這個小鎮悄悄蔓延。

接連幾天夜裡,經常會有人趁著守在村口的天狗睡著時悄悄出去,又在稍後的幾天夜裡悄悄返回。這一切他都知道,卻裝作不見。

這是一個令任何九黎部落的人都難以接受的事實,即使是天狗本人也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貓將軍在或許還稍好一點,但天狗從來都不是什麼智將。面對情緒有些失控的眾人,束手無策的他只能選擇坦白,然後讓他們自己去承受和接受。

五、

李伯回來的那天夜裡,身上帶著傷。

他捂著肩膀,腳步踉蹌地出現在巡夜的天狗的視線中。在將李伯背回村子後,天狗又飛速返回,清理了沿路而來的血跡,將足跡引向了另一個方向。

再次回到房間時,已是群情激奮,幾個稍微年輕一些的九黎人正豎起手臂,嘴裡高喊著報仇。天狗趕緊把門關嚴,立刻有人圍了上來。

「將軍,我們一定得報仇。」

天狗掃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幾步走到了李伯的身邊,蹲下檢查傷口。

李伯虛弱的躺在床上,鮮血如柱般流淌,在他身側圍著幾個急的團團轉的人,他們全無一點經驗。倒是天狗,雖然對醫術完全不同,但好歹戰陣拼殺了無數場,疑難雜症不好說,不過單單處理一些皮外傷倒是難不倒他。

「我出去的時候,遇到了幾個曾經打過照面的人。」不知何時,李伯已睜開了眼,雙目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說什麼了?」處理傷口的天狗頭也不抬地問。

「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對面已經指著我喊了起來,『九黎餘孽,看你往哪裡逃!』」李伯突然咳了起來,旁邊有人關切的想要說些什麼,他擺了擺手,繼續道,「那人我認識,是黃帝部落的張淮。我們倆是年輕放牧時結下的梁子,從那時起就開始斗,一開始只是打架,到後來比生兒子,比兒子的戰功,我贏了他一輩子。」

「對面的人迅速圍了過來,我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只可惜對面人太多,我還是被抓到了,中間還不小心中了幾刀。不夠我也沒慫,」說到這裡,李伯恢復了些精神,有些得意地道,「當年我也是上過戰場的人,以一敵眾,還是傷了他們一個。」

天狗忙碌的手停了下來,低著頭,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嗯,了不起。」

「他們是出來給部落里受傷的族人採藥的,走得有點遠,要至少三日才能回到部落。我被他們綁了起來,一路上從他們口中聽到了很多消息。」李伯沉默了一下,繼續道,「到了晚上,他們將我綁起來扔在帳篷外,趁著所有人睡著時,張淮悄悄走了過來,一刀割斷了我身上的繩索。」

「『走吧。』他看著我,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出來,但是,走吧,你們已經敗了,蚩尤和九黎,已經全部都完了。』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黑夜裡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根據他們白天的談話,我知道,他沒有說謊。」

「是那個出過兩個將軍的張家!」有人說道,「可是他為什麼要救你?」

「鬥了一輩子的人,已經不止是對手那麼簡單了。要是你,你也會救的。」天狗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身經百戰的他,倒是有些能夠理解這種做法,與此同時,他終於幫李伯止住了血,輕手輕腳的替他蓋好了衣裳。

「後來……」李伯眯起了眼,似乎有些疲憊了,「後來,我一路逃了回來,只可惜還是被人發現,又中了幾刀才擺脫掉對方。就這些了。」李伯開始緩慢的眨起了眼,最後漸漸合了起來,「就這些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隨時都可能睡著。

「你是對的。但是對我而言,對錯已經不重要了。」在說完了這句話後,李伯終於閉上了眼,再也沒有一點動靜。

「將軍,他……」

天狗搖了搖頭。

六、

安葬了李伯之後,小鎮里一時間安靜的可怕。

天狗本以為他們會衝動的跑出去復仇,但沒想到所有人彷彿約好了般對那件事絕口不提,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是出反常必有妖。」白靈下意識地開口。

「沒錯,沒錯。」天狗點點頭,想了想,道,「不過身在局中看不透。當時的我心裡還有一點小慶幸,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為九黎保存下來一點血脈。」

「那後來……」

「其實也沒過太久,但每次回想起來,我總以為兩件事之間隔了很久很久。」天狗有些懊惱的拍了拍腦袋,繼續道,「後來的事情很簡單,我放鬆了警惕,然後被他們一棒子敲暈。等到第二天醒來時,小鎮子里已經一個人都沒有剩下了。在我面前,只留下了一張紙條。」

「寫的是什麼?」

「有死無生。」天狗緩緩念出了這四個字。

「後來,我跑出去,收集齊了他們的亡魂,封印在了這座小鎮里。」天狗回頭望了一眼,道,「不讓你們進去,同時也是在保護你們。這裡面鬼氣縱橫,若是亡魂們被你們身上的妖氣刺激到,你們雙方都會有危險。」

「不過也還好了,」天狗頓了頓,道,「只需要五百年就夠了,五百年,亡魂們會獲得超脫,重新投胎轉世。五百年中,我一直守護在這裡。沒辦法,狗嘛,就是要默默地奉獻。」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然後猛地一怔。

五百年……逐鹿之戰已經過去了數千年之久,他難道不知道嗎?

「等等,你說五百年,可是現在……」話音未落,我眼前喝著酒的天狗驟然消失,與此同時,原本乾淨整潔的小店也變的破敗不堪,處處積滿了灰塵。

眨眼間,數千年的時光彷彿流水般匆匆而過,陽光不在,已是黃昏。

「這是……」我看著眼前那個與天狗一模一樣的塑像,說不出話來。

「是他穿越了千年的執念。他早已死了。」

一時之間,我有些失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道剛剛那夢幻的一切是真是假,我從懷中取出酒壺,對著天狗拜了拜,猛地飲下了一大口。

「我們要不要去裡面看看?」離開前,白靈指著那個小小的鎮子問道。

我想了一下,最後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們不該打擾他們的。

最後望了一眼鎮子口那活靈活現的雕像,我彷彿看到了有人在朝我揮手微笑,他說,狗嘛,老死在主人門前,就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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