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小孩的錯誤示範

看過前文的同學,可能會以為我家很懂教育,總是很逗比很歡樂。然而現實生活不是浪漫文學,事實絕對不可能那麼簡單。你們看到的是我老娘個性十足、風趣幽默,這跟我們看《生活大爆炸》就愛上謝耳朵一個道理。任何有性格的人都是不好相處的。真有個這樣的人在身邊與你共度十多年時光,你就會明白什麼叫「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以下是一些養娃的錯誤示範。

幼兒園我媽教我寫名字。

我不喜歡我媽教我任何東西,因為只要我沒辦法短時間內掌握,就會被狠狠罵哭。我的名字頭兩字都是很好寫的,偏偏最後一個字是「瑤」,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複雜字。我完全沒從這個字上體會到父母崇高的期望,只有深深的惡意。我曾問為何不叫我小一,小二,非得取這麼一個難寫到爆的字。老媽說,這個字取自她最喜歡的女作家瓊瑤。我至今拒絕閱讀瓊瑤的任何小說,沒想到一個遠在天邊的言情小說家居然也能把我坑慘。順帶一提,我最喜歡的作家是三毛。

我認為握著小孩的手教寫字是特別沒效率的教法。在電視上看到這個場景,往往會讚歎教育者的拳拳愛心,一派母慈子孝溫馨美好,畢竟電視啊廣告啊全是為成人服務的。所以我最怕在電視上看到小孩子,總覺得他們從衣著到表情都是為了襯託身邊站著的笑容可掬的成人,或是滿足正在收看的你。

不要握著小孩的手教寫字,因為成人的手握成拳頭體積太大,從小孩的視角根本看不見寫了啥。都有點常識好嗎,這樣握著娃娃的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字就寫完了。寫完你把筆一塞,學會了嗎?我能說啥,沒。如此教過三次,還學不會那就是我的鍋。最後噼里啪啦凶一頓,以我嚎啕大哭完美落幕。

其實多一點時間也就學會了,教越小的孩子就越不可急於求成。不要期待小鬼們跟電視里的一樣機靈可愛一點就透,喜歡黏在你身邊人小鬼大。大多數小孩都是無法貼合成人需求的。

幼兒園學畫畫。

小時候很喜歡畫畫。這個年紀的小鬼學畫其實不用刻意教的,任他們天馬星空,揮灑自如就行了。而不要提前畫出個樣子,讓孩子臨摹。臨摹是非常好的學畫方式,但對幼兒園娃娃並不適用,他們連拿筆都費勁,沒辦法畫出規整的圖形。

還記得當年老娘畫出的微笑向日葵。我對她的繪畫技巧十分讚歎,歡喜得拿著畫看了又看,在她要求我臨摹一張之前。

畫圓就算了,乃們知道對當時的我來說,畫一個正確的橢圓有多難么?橢圓啊!這是我此生畫過的最令人悲傷的圖形!有著惡魔一樣的不規則曲度,和夢魘般的首尾銜接!它們是向日葵的花瓣,圍著向日葵陰森微笑的臉頰向我招手,順著顫抖的筆尖,拖我走向崩潰邊緣。

在老媽說出她的要求時,結局已經註定。這就是個完全忽視事物客觀規律和堅信人定勝天的女人。不記得那天我哭暈過去幾回,反正畫是完成了。跟老娘的畫放在一起對比,我驚訝地發現,哪怕我在她的監督下比對著一筆一划完成,微笑向日葵居然哭喪著臉,和我作畫時的狀態一毛一樣。

這一點說明,「我手畫我心」,「人畫合一」的境界我幼兒園就達到了。我搞不好真是個百年難遇的繪畫奇才。

學英語。

我的語文非常好,我就拍著胸脯這麼自誇了怎麼地。小學時膨脹到,只要寫作文就是寫範文的地步。但與之對比的是慘不忍睹的英語。我媽也奇怪,你語言能力沒問題啊,為啥就英語那麼硬傷。此處需要甩一個設定,當時全天津小學就沒幾家開英語課程的,我們小學不但開設英語,而且是「劍橋英語」!劍橋少兒英語,是全世界最難的兒童英語教材!!!比新概念還變態!直接導致四年級換到普通教材,我一夜之間跟上大部隊,跟做夢似的。

當時最喜歡的單詞是螞蟻ant,一看見這個由三個字母組成的辭彙就分外親切。學英語不可能只教一個單詞。小學一至三年級的英語老師都對我恨之入骨,除了一人剛好跟我舅舅有一段情史就不再難為我外,另一位曾放出「我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你」的狠話。

我媽偶爾會關心起我的學習,這一點讓我心驚肉跳。曾經我做出過一個令我後悔三生的決定。有天在姥姥家吃晚飯,飯後爸爸要加班,我立刻警覺起來,央求爸爸不要走,我不敢跟老娘獨處,說啥也不肯放他走。姥姥就說你爸也只是先回家,來,吃梨。我茫然地接過梨,大門在眼前關閉。剛啃了兩口,我媽說她晚上要輔導我英語。我立刻扔了梨,開門便跑,生死時速跑回家,咣咣砸門,沒人應。

姥姥講過,所有生靈都有一定預感,幫助它們規避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我清晰感受到一股大地的震顫從腳底飆至心肺,再隨呼吸抒發到每個毛孔。我忙不停跑去了我爹的單位。他單位門口有門禁,我不可能進去。等一時沒有人,我擔心爸爸剛才只是沒聽見敲門聲,再折返回家。到家發現還是沒人,又想或許爸爸去單位時饒了路,我還能截住他,就再次折返回單位。如此來回,直到我在路口上氣不接下氣地看到前來捉我的老媽,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失魂落魄。

我媽拉著抽抽噎噎的我回家,歷史重複。極小的時候,我就有意識地避免與親媽接觸,要說童年陰影也不過如此。

以上內容都是說明一點,我媽很擅長把我搞哭。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哭,因為哭完會上火,鼻子火燒火燎的。但我認為老媽對此樂在其中。她不一定每次罵我理由都很充分,但有一個指標是必須遵守的,那就是我必須哭。如果不哭,說明沒效果,就好比打遊戲沒通關,求勝心會迫使你一再嘗試,直到對方實在忍受不了涕泗橫流,屏幕上打出「YOU WIN」的字樣。你才心滿意足地往椅背一靠,獲得幸福與平靜。

我媽喜歡看我哭。

她罵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讓我哭,這會令她心情舒暢。知道了這一點以後,有段時間我媽剛一開口我就聲嘶力竭地哭嚷,這種方式可以大大簡化她罵我的流程。

但同一種把戲用多了,我媽就看出來了,於是她就等著,等不到淚水就嘲諷我「乾打雷不下雨」,我就很著急得想盡辦法憋出一兩滴眼淚。其實我哭得時候完全沒有任何悔意難過,連害怕都會沖淡很多,可以說內心毫無波動,一邊哭一邊計算著我媽的滿意值,思考著什麼時候可以停下。停下以後該幹啥幹啥,這是日常的一部分。如果父母滿足了你的生活起居需求,你也應該相對應地滿足對方的一些心理需要。對此我還真不大生氣。

我生氣的是另一件事,我媽非常不誠實,而且心機。

和親媽不同,我爸不會為了個人享受而搞哭我,也反感我媽搞哭我。如果被老爸發現我媽把我搞哭,他會跟老媽掐架。只有非常正直的人,才會在有能力欺負人時選擇不欺負,如果還能站在弱者的陣線對抗強大的敵人,就跟聖人甘地差不多了。我相信人類有欺凌弱小的本性,並理解這種本性,但還是會有極個別可以控制自我的人。我非常尊敬這樣的賢者。

於是,我媽作為十分聰慧的現代女性,會小心計算我爹回家的時間。總是在他回家之間結束戰鬥,並要求我去洗臉,洗完臉就看不出哭過的痕迹了。有很多很多次,我爸一回家只是疑惑地看到我們相安無事的平和場景,然後就這麼算了,對剛剛的狂風暴雨一無所知。

有很多事我媽以為我爹不知道,以為我會忘,但我一件都沒忘。

我媽跟我的關係不是常見的母女關係,我們更多像是室友,或者關係不好的親戚,她會嫉妒我爹疼我,我會跟她吵架頂撞。不能說相互仇恨,但確實經常互相看不順眼,面對外人卻又可以立即結盟一致對外。我媽會以生命保障我的安全,再讓我生不如死。

習慣的力量是驚人的,我們一直維持著這樣複雜到難以言喻的關係。後來我認識一些朋友,跟母親打電話時極盡纏綿悱惻,哼唧著撒嬌賣乖,我像看怪咖一樣看她們。

難道你們看見「母親」這個字眼,不會自然而然聯想到命運與宿敵嗎?

至於老媽對我眼淚的奇怪偏好還可以擴展成另一個有趣的議題:到底為何,她會希望我哭?

原本我不能理解這種喜好,直到後來發現,如果我惹哭了別的小朋友,我也會油然而生一種高貴感、自豪感和歡欣感。

這就好比總會有惱人親戚僅僅因為有趣而逼問小孩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我倒是對這個問題免疫),直到把孩子逼得崩潰,然後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知乎上有很多經久不衰的問題,例如「你最尷尬的一件事」,「你最羞恥的一次操作」,「特別倒霉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要是前邊有個人走著走著,撞到電線杆,咱們什麼反應呀?當然是笑啊。

有個小孩褲子沒提好,突然露屁股了,我們該怎麼做?當然大笑啊。

我們幼兒園那時有個傳統懲罰項目,就是孩子們圍一圈,看老師把犯錯誤的孩子扒光。這當然殘忍且不人道,但我們全在笑,笑得肚子痛,只有一個在哭。

我們認為就是笑笑而已,沒有惡意(誰會承認呢),但真高興啊。

或許我們都需要承認一個事實,刨去假惺惺的道德論,我們骨子裡就是愛看別人出糗。

我們喜歡聽到別人遭受尷尬羞恥的故事,我們喜歡看倒霉蛋在自個兒眼前窘迫不堪,這樣的場景或多或少勾起一絲「幸好那人不是我」的想法,附帶一點點高人一等的心理舒適。

人類可以從別人的羞恥感中獲得近乎升天的快感。SM,調教,羞恥play也正是利用了這點。

因此我很敬佩那些拿自己的傷痛來自嘲的人,願意以自身的羞恥感來換取他人的快活,這樣的人人緣普遍很好。真諷刺。

在下堅信道德皆謊言。非要講,道德頂多就是個教鞭,武器,甚至兇器。

罪犯以法律為束縛,愚者以道德為束縛,聖人以自身為束縛。不關乎輿論,不關乎教化,不關乎正誤,只關乎一顆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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