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中印的真正差距在哪裡?
毫無疑問,印度作為擁有巨大資源的國家,具有相當可觀的發展潛力。但是,在超越她的老對手中國之前,印度仍然需要穿越一個危險重重的迷霧——現代化。
印度社會穩定的根本支柱:印度教
儘管相當多的人,將印度的落後歸咎於印度教。在外界觀察家眼裡,這一將人以種姓分類的、標榜人世輪迴的宗教,不但製造了難以想像的壓迫,腐蝕了印度的政治體制,還磨滅了印度民眾的進取心,最終阻滯了印度的發展。
但是,這些認知卻忽略了印度教在印度國家政治生態中的根本作用。事實上,印度教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極大地消弭了印度普通民眾在巨大貧富差距面前的不滿情緒,維持了印度社會的高度穩定。
實際上,窮人對富人有多少不滿,被剝削者對剝削者有多少怨恨,並不取決於貧富差距和剝削的程度,而取決於窮人和被剝削者如何看待這種貧富差異和剝削,即窮人是否把貧富差異視為不公,或者被剝削者是否將剝削看作壓迫。
一個真正虔誠的印度教賤民無論遭受婆羅門怎樣的虐待,都不會產生一絲一毫地反抗之心,這不是因為婆羅門的壓迫不夠殘忍,而是因為印度教的理念告知賤民,苦難只是神靈對自己的今世考驗,是天意的呈現;
這種觀念對民眾被剝削時潛在不滿的抑制作用,恰似曾經的天主教虔誠。14世紀歐洲虔誠的天主教徒,能夠毫無怨言地向教會供奉負擔沉重的什一稅,就在於天主教徒們深信十分之一財貨的繳納乃是對上帝的奉獻(恰似納稅是公民的義務);
「1905年,托洛茨基在多次嘗試推動俄國最貧困的群體農民反抗沙皇時,都遭到了冷漠的回應,事後他不得不承認,『』東正教的信仰讓農民將沙皇視為上帝的代言人,當前的農民起義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他們根本不反感沙皇。」
所以,印度的低種姓人口,作為世界上最貧困、最被歧視的群體,之所以能夠承受現代人眼裡的巨大壓迫和不幸,還能無怨無悔,毫無仇富思維,恰恰在於印度教的政治麻痹作用。在維持(印度)社會穩定方面,觀念(印度教)比任何刀槍福利都有用,因為它使得被壓迫者意識不到壓迫,被剝削者意識不到剝削。因為,在奴隸們的反抗之手舉起之前,紮根於頭腦之中觀念(印度教)就已經將反抗的想法消滅殆盡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印度教在貧富分化極其嚴重、訊息流動極為自由的印度社會中,起著穩定秩序的中流砥柱作用。
在政治正確觀念坍塌之前,非穆斯林被隔絕於穆斯林就餐區外,是一種正常的尊重他人習俗的紳士美德。但是,政治正確的觀念一旦崩潰,這種管制就變成了一刻也難以忍受的「種族歧視和隔離」壓迫(圖為近期大陸自媒體炒作的四川大學清真就餐隔離問題)
「只有真正理解政治本質的人才能意識到,在統治國家的諸多手段中,觀念遠比刀劍更有力量。」——《無可匹敵的力量,群眾運動》王陶陶
印度國家形態的根本支柱:印度教
對於印度來說,大多數民眾對印度教的虔誠,不僅僅是維繫社會穩定的關鍵,也是維繫其國家形態完整的關鍵。
在歷史上,從未有過印度國家的出現。無論是德里蘇丹,還是莫卧兒帝國,亦或是馬拉地帝國,都未能將這一區域統合成一個國家;哪怕是在英屬印度時期,大約一半的印度領土實際上是由土邦領主以半獨立的形式治理;即便在印度本土,邁索爾、海德拉巴、特拉凡哥爾、馬拉地等地也從未被德里支配過;在1947年的獨立運動中,是宗教虔誠而非民族主義,使得海德拉巴、特拉凡哥爾等邦境內的印度教信徒壓迫君主們加入印度聯邦(海德拉巴君主想加入巴基斯坦,特拉凡哥爾君主則想保持獨立)。
因此,沒有印度教的精神鎖鏈,就不會有印度國家的誕生。如同沒有中歐天主教徒在土耳其穆斯林入侵面前的十字軍精神,就不會出現哈布斯堡帝國一樣。
獨立前的英屬印度,藍色為半獨立的政治實體——土邦王國,大多有著自己的軍隊,居住著操持不同語言的不同族群,除了印度教,他們並沒有多少共同的意識形態脈絡
同時,印度並非一個真正的民族國家。一方面,印度並不存在主體民族,印度斯坦族人數最多,但也僅僅佔了全國人口的46.3%,主要分布在北方邦、旁遮普邦和中央邦等地,這就決定了該國不可能推動各個民族的民族主義認同來維繫國家形態的完整;另一方面,印度各邦官方語言差異極大,不同語言之間不僅發音不同,而且字體也不一樣,彼此存在著難以逾越的交流障礙。
對於印度這種國家來說,民族認同的興起將使其陷入分崩離析的困境,唯有印度教的認同才能將其捆在一起。
印度國內語言的分布圖
19世紀的邁索爾王國君主鐵普蘇丹(Tipu Sultan,穆斯林)是印度邁索爾人(印度教徒居多)民族主義眼裡的民族英雄,他對抗英國人,並數次挫敗之——現在某種程度上則成為邁索爾人反感新德里的象徵
馬地拉帝國開創者希瓦吉(Sivaji)在印度有兩重身份,一方面他是印度教反抗伊斯蘭教侵略的宗教英雄,另一面則是馬地拉人民族主義的偶像。新德里的莫迪政府把其視為印度教武功赫赫的表現,孟買的馬地拉農民則把他當做馬地拉人利益的保護神,是當地民族主義者排外運動的旗幟
實際上,基於印度教意識形態的印度人民黨和國民志願團,在印度政壇的最終崛起,是印度國家形態的歷史選擇。畢竟,作為一個必須依靠印度教維繫認同的國家,印度不可能真正抗拒印度教的政治原則。
現代化將會削弱或者扭曲印度教認同
不過,無論莫迪現代化的決心有多大,都必須意識到,現代化將會削弱或者扭曲印度教的宗教認同,釋放激進的意識形態,並很可能產生國家動蕩、分裂或者宗教屠殺的後果。
對於古老的印度教理念來說,現代化將無可避免地對其產生劇烈衝擊。
一方面,現代化的思潮和現代化的高等教育,如果得到普遍推行,將會破壞印度教的虔誠,並在印度社會釋放出足夠摧毀一切的政治炸彈。
現代化思潮中「人人平等」的觀念若得到廣泛流傳,將重創印度根深蒂固種姓制度,從而使廣大低種姓們曾經習以為常的苦難修行變成無可容忍的暴政,以筆者的視角看來,這足以在這個壓迫深重的國家孕育一百場革命。
而且,與聽天由命的信徒們不同,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現代化公民將把自尊的重要性和財產等同。他受到的教育越多,他就擁有越強的自尊心和越稀缺的敬畏之心,並對管束、歧視和貧窮越敏感,且由此相應地衍生出對自由、民族和均富的追求。而這也恰恰就是現代革命的源泉。
「革命猛獸往往出現於舊觀念開始崩潰,新觀念尚未確立的危險時刻。」——《無可匹敵的力量,群眾運動》王陶陶
在19世紀基督教觀念急劇衰退、現代化思潮和教育迅速崛起的歐洲,在20世紀初君臣觀念土崩瓦解、新式思潮和教育開始湧現的中國,都曾是革命和動蕩的溫床。這一點,古今中外,莫衷一是,印度同樣不能例外。
另一方面,現代化經濟將會在無形之中瓦解印度教賴以倖存的社會和經濟基礎。
宗教信仰之所以能夠虔誠,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信徒的價值觀閉環。
「人是一種追求社會認可的物種,他對自身行為和價值的堅定性取決於周邊對其的肯定程度。若能獲得周邊之人的讚美、仰慕和鼓勵,將會極大增強其行動的勇氣,反之則會削弱。故而成功的傳銷需要構建一個封閉的小眾環境,建立起肯定鼓勵的氛圍並屏蔽外來質疑的聲音,從而使烏合之眾變成了堅定奉獻的勇士。反之,一旦親友的質疑聲音開始介入,並開始瀰漫於參與者的耳旁,勇氣就會消散,信念亦將萎靡。這一點,無論是革命者,還是統治者,甚至企業家都不可不察。」(摘自《無可匹敵的力量,群眾運動》《群眾運動的強化》)
宗教的維繫同樣如此,信仰的虔誠離不開信徒的自我封閉。
基督教的極度虔誠離不開中世紀歐洲的僵化封閉的小農社會,然而,一旦商品貿易和人口流通開始繁盛,隨著農民大舉進入城市務工,社會分工加劇,封閉舊教區不斷瓦解,新的教區也始終難以在流動的人口中建立起來,最終天主教的信仰衰微了。
就像1825年3月,大政治家梅特涅親王在巴黎考察時所寫的那樣:「在八十萬巴黎人當中,竟然只有八萬婦女和一萬男人勉強對基督懷有信仰,而其中三分之一也不再接受洗禮,上帝都衰微若此了,法王神授的權力又如何得以穩固?」
印度教之所以能夠如此的虔誠,恰恰在於印度社會極度封閉隔絕的農村社會體系(潘查亞特製度,印度斯坦語:??????? ???;英語:Panchayati raj)。牢固的村社制度猶如千年的枷鎖,將印度農民牢牢地摁在鄉村之中。在2005年的印度人口發展調查數據顯示,印度男性的進城率僅為6.8%,遠低於其他發展中國家;2009年的數據則顯示,70%以上的印度人口流動局限於農村之間,跨區(邦)流動僅為26.1%(農村間流動佔了一半)。
從某種程度上說,人口流動的相對封閉,恰恰是印度教能夠持續虔誠的重要基礎,而現代化市場經濟改革帶來的人口流動將不可避免地削弱這一切,並帶來類似於俄國斯托雷平市場經濟改革意識形態的後果,從而為新思潮的壯大提供土壤。
1975—2000四國城市化率的變化,印度城市化速度極慢
Source: UNDP2002
1906年俄羅斯帝國首相斯托雷平的農村改革,消滅了俄國村社對農業的制約,製造了現代化的農業經濟,但同時也消滅了封閉的俄羅斯農村,重創了俄羅斯農民的東正教信仰,而後者是沙皇權威的根本
同樣不能忽視的是,現代化市場經濟的競爭將會摧毀相當多婆羅門、剎帝利等高等種姓人群的經濟優勢,並使這些擁有極高自負的群體變成現實世界的破落戶,並引發激進的印度教意識形態。
總之,現代化的思潮和教育,以及現代化的市場經濟,將會削弱甚至摧毀、扭曲古老的印度教觀念,並為新型意識形態的崛起創造條件——這對一個嚴重依賴印度教精神鎖鏈的國家來說,是禍非福。
就像19世紀的奧地利帝國(天主教觀念下的多元民族帝國)、奧斯曼帝國(君主契約和伊斯蘭教觀念下的多元民族帝國)和清帝國(君臣體系觀念下的少數民族帝國)一樣,未來的印度,愈是推動深層次的現代化,她維繫國家形態的舊觀念,就會變得越脆弱,國家的分裂傾向就會越嚴重。這是一切舊形態國家難以彌補的缺憾,並非印度所能倖免。
莫迪改革的矛盾性及其後果
事實上,莫迪政府提倡的印度教主義,乃是維繫印度國家統一,消弭潛在革命,動員印度大眾的不二選擇。但必須意識到的是,這本身就是一個自相矛盾的過程。
莫迪政府以「復興摩羅」之名推動的現代文化、政治和經濟諸多改革,一方面現代化會削弱古老印度教的意識形態號召力,並加劇革命和分離的潛在風險;另一方面,一旦印度教的意識形態被完全標榜,考慮到穆斯林與印度教長達千年的恩怨(摩羅聖廟(相當於印度教文明的黃帝陵)改為清真寺),以及莫迪依託屠殺穆斯林上位的可托之鑒,在失去莫迪這般能夠控制局勢的政客之後,印度未來幾乎很難避免邯鄲學步的後來者推動的宗教屠殺。
因此,在一個真正的現代國家共識出現之前,印度的現代化前景並不完全樂觀。現代化是一場漫長的疾風暴雨,若非有強健的國家體格,否則絕難在期間倖存。因此,即便莫迪的印度能夠僥倖成功,但也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
新當選的印度北方邦部長僧侶政客約吉·厄迪特耶納特(中),是一個公開鼓吹屠殺凈化穆斯林的極端印度教民族主義政客,他擁有他偶像莫迪的信念,卻遠沒有後者的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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鏈接:《誰將摧毀印度,中國,還是伊斯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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