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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盛世 最後一抹刀光

大明盛世 最後一抹刀光

文/ @北邙

松江府的人都知道,城東十味齋的老掌柜有三樣最心愛的寶貝。

一個是前朝宮廷流落下來的一枚龍眼般大小環翠九竅夜明珠,一個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獨生愛子,最後一項,就是十味齋櫃檯後頭牆上掛著的那把黑沉沉的長刀了。

酒樓是開門迎客的生意,哪有櫃檯口掛著這種殺氣騰騰的黑鐵長刀的?就有不少人勸他,有的說當今大明劍道昌盛,刀道沒落,不如換一把古制式的八面青銅漢劍掛上,更有雍然古意;有的則說不如換上時興的子母倭刀,長短靈巧,頗得當下江湖少俠們的喜愛,定能招攬不少生意。

可老掌柜從來不聽。他在生意上八面玲瓏,十味齋的招牌越做越大,官府、黑道上上下下打點得無一不周到,可唯獨這件事,就連準備交託家業的愛子三番五次勸說,都絲毫不為所動。

有的時候,一清早,十味齋還沒開門,有人能看見老掌柜親自坐在樓門口洗刀,那真是把好刀,刀身微弧如雁翎,輕輕一抖,刀光瀲灧如水,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刀把上烙著一個火焰般的殷紅印記,後頭卻沒有如普通佩刀一般穿著珠玉,而是鑄成護手鐵印的樣子——說明這不是什麼讓人把玩的文飾,而是真的要在江湖裡拼殺的戰刀。

老掌柜從來沒說過這把刀是哪來的,城裡的有些長輩似乎知道,可他們也三緘其口,沒有人願意提起。人們只知道不少老人臨終之前,都要來十味齋坐一坐,摸摸這把刀,他們不說話,老掌柜也不說話,只是對坐默然,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最著名的就是南城私塾的嚴老夫子,他一生主張「俠以武犯禁」,對江湖毫不留情的大加抨擊,最是贊成京師七部接管天下武人不過。但是臨終之前,卻提著一壺老酒來了十味齋,看著那刀半晌,問老掌柜:「這刀還有出鞘的時候嗎?」

老掌柜苦笑兩聲,沒有答話。老夫子看著那刀半晌,猛地把手中酒壺砸在地上,披頭散髮,戟指大罵,也不知罵的是什麼人,只是罵著罵著,便嚎啕大哭起來,最後衣衫不整,泣涕而去,當天晚上就死在了家裡。死時猶自耿耿,喃喃念叨,說大明自折一刀,天下但凡有些良知之士,無不肝膽裂矣。

「捷報,朝廷封賜,西域駱馬斬首刀號『忠勇』,入決選——」

「捷報,朝廷封賜,東瀛大佛家丸鞘太刀號『不敗』,入決選——」

「捷報,朝廷封賜,南洋塔琳氏狼心雙刀號『赤烈』,入決選——」

一匹匹的快馬從街頭賓士而過,馬上的信子高聲疾呼,手中的邸報像是雪花般地灑出,街頭巷尾的百姓無不爭相搶奪,想要第一個看到「天央魁關」的新近消息。

自百年前的奪門之變後,朝廷便將矛頭第一個指向了江湖。聖上親自冊立「京師七部」,號稱與原本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並列,用於管理天下武人。據說當時江湖上很是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然而迢遞百年,彈指而過,當今江湖早已衰微,京師七部權勢滔天,無人不知。

大概五十年前,為了弘揚國威,懾服群夷,京師七部啟奏聖上,於昔日江南放雀台的遺址上重建「天央魁關」,取義「普天正央,魁星守關」之意,匯聚四方百國的武學之士,較技爭雄,賞賜甚厚。

近些年來,「天央魁關」上來自蠻夷化外的能人異士層出不窮,兼之相貌古怪,言語不通,更添神秘,頗受歡迎。尤其是百兵之首的刀劍二道之中,大明劍道通神,至今雄霸,可刀道衰微,早已不是東瀛西域的對手,久而久之,天下武人都看輕了傳統刀客幾分,反而崇尚倭刀、西域斬馬刀等。

這一屆的「天央魁關」開始沒多久,大明闖關的刀客無一例外地都敗下陣來,百姓無不指指點點,嘲諷為樂。更有言官提議,要自此廢了「天央魁關」中刀法的比試,免得天朝上國,自取其辱。

松江府毗鄰江南放雀台,所謂近水樓台,每次到了魁關開啟的時候,四方來客絡繹不絕,十味齋更是人滿為患。不說客房日日爆滿,就是酒樓的客人吃喝,都是自早到晚從未歇過,人人口中議論的,都是魁關中脫穎而出的高手宗師和精彩的決戰比試。

「要我說,這次刀試大選,誰能獨佔鰲頭,當真難以揣測。入選的幾位高手,哪個不是身負絕藝?不說別人,單說那南洋塔琳氏的雙刀,我當時是在會場下親眼見到的,真的如狼似虎,施展起來彷彿兩股狂風也似,讓人不敢逼視,這蠻夷之地當真厲害,連女子都這般潑辣,也不知道誰敢娶回家裡去?」

「娶回去又有何難?大不了就是應了李兄剛才的四個字,如狼似虎罷了。」這話一出,酒樓中吃喝的食客倒大半聽得清楚,無不哈哈大笑。有人認得說話之人,笑罵道:「偏你這老徐頭促狹,說得這等鬼話,我倒是聽說那東瀛大佛家的少年刀客,各個生的眉清目秀,都是些雌雄不忌的主兒,要不改日你去獻身試試,說不定也能落得個如狼似虎的下場?」

那老徐頭也不著惱,搖頭晃腦地笑道:「只怕是我看得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呢。」正要喝酒,卻發現杯里早已空了,便高聲叫道:「掌柜的,再上二斤雙套酒,記在賬上,等會一起會鈔。」

老掌柜笑道:「徐老爺子要吃酒,還記什麼帳?阿福,快去給徐老上酒。」一個店小二應了聲,忙不迭地往後廚取酒去了,那老徐頭本來不過是個破落的賬房先生,聽了掌柜的話,自覺長了臉面,更加得意,又道:「掌柜的,你消息最是靈通,不妨說說,這幾個刀道宗師,你最看好哪個奪冠?」

老掌柜搖搖頭,道:「我不過是個生意人,哪懂什麼武林高手的事情?聽幾位說著精彩,怕這次不又得有一場惡戰了。」

西首處有一桌鏢師,看架勢正是走鏢回來,為首的一個便高聲道:「聽掌柜的意思,這幾個都入不得法眼,莫不是覺得你那後壁上當寶貝似的供著的那把破刀,才是天下第一不成?」

酒樓中頓時又響起一片哄鬧之聲。掌柜的這次卻沒答話,老徐頭跟他熟悉,知道他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拿這寶貝開玩笑,忙岔開話題道:「這位鏢頭倒也佩刀,莫不也是刀道名家?敢問尊姓大名?」

那鏢頭哈哈一笑,隨手解下腰畔的九環大刀,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名家不敢當,不過也算是刀尖上舔血,混口飯吃,咱這口金背九環刀,也不見得便弱給誰了。」

此言一出,酒樓客人無不嗤笑。有懂行的問道:「江湖上用九環刀的不多,不知鏢頭跟昔日中原十三堂中的山中堂可有幾分香火之情?」

那鏢頭道:「家師正是山中堂嫡傳。」

那人「唔」了一聲,低頭想了一想,道:「那錦衣衛的袁山風袁統領是你的師兄了?不知武功比你如何?」

那鏢頭臉色一沉,說不出話來。原來那袁山風身為錦衣衛副統領之一,刀法精絕,本是他們這一派之中引以為傲的翹楚。誰知連續作為大明刀隊之一參加天央魁關,竟都是一輪便敗,前幾日碰上了東瀛大佛家的少主,竟沒在對方刀下走過十合,便拱手認輸,名聲如同過街老鼠一般,自然是人人喊打的。更連累著師門一併受辱,再也不敢如往日般提及袁山風此人如何了得,而是恨不得裝作不認識一般。

看他支吾不言,便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看來這位鏢頭武功比起那個姓袁的更勝一籌了?不知怎麼不參加我大明刀隊,也好爭爭臉面,不至於如今輸的跟癩皮狗一樣,平白惹得丟人現眼。」

那鏢頭火氣上沖,一拍桌子道:「打就打,怕什麼卵子?我倒是也想見識見識,那什麼東瀛刀法,真的能厲害成什麼樣子?」

酒樓瞬間靜了一靜。

忽然,一個怪異的聲音慢吞吞地響了起來:「那便如你所願好了。」

眾人聞言看去,只見角落裡不知何時坐著一個白衣木屐的束髮男子,腰畔佩著一長一短兩把太刀,均是鯊皮吞口,鑲金配玉,寶光流轉。有人認得的,不由低聲驚呼道:「大佛寺!是東瀛大佛家的少主大佛寺!」

那鏢頭臉色頓時一片煞白,不及答話,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從門口笑著傳了進來:「大佛寺,這位鏢頭要跟你切磋武功,那好得很啊。這幾日我可領先你兩個勝場了,你要是能贏他,我便算你追平一場,如何?」只見幾個服飾怪異的男女走進門來,為首的一個壯漢身背七尺長刀,頭裹黃色布巾,闊口大鼻,鬍髯粗密,竟是西域駱馬斬首刀之主,胡提兒到了。他身後不遠處,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子衣著七彩,露出纖細的腰肢,靠在門檻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大佛寺,正是南洋塔琳氏。

大佛寺冷哼一聲:「不必算。」言語之中毫不掩飾輕蔑之意,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是你運氣好,多抽到了兩場大明罷了。」

胡提兒仰天哈哈一笑:「承讓,承讓。」

二人旁若無人,竟當眾將大明刀客視作土雞瓦狗一般,絲毫不放在眼中。眾酒客聽得刺耳,卻又無法,只能在心中更加暗罵了幾十上百次,一時間無數眼刀子飄向那手足無措的鏢頭,惹得他心慌意亂,額上滲出絲絲冷汗。

老掌柜見了,連忙打個圓場道:「幾位宗師光臨敝樓,當真蓬蓽生輝。小老兒自作主張,便做一回東,擺個酒席,請各位嘗嘗地道的江南手藝,絕不敢收半兩銀子,不知可好?」說著,便一擺手,示意跑堂的讓後廚去做準備。

誰知那大佛寺卻搖搖頭:「飯是要吃的,但先押後。」說著,看向鏢頭,「請把。」

那鏢頭額上青筋暴起,右手猛地抓住了桌上的大刀。抬眼看去,只見大佛寺神色淡漠,眼神中卻掩蓋不住嘲弄之意,他站在那兒,好似混不在意,可全身上下竟找不出絲毫破綻可以出刀的,鏢頭越看越是心驚,握著刀柄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掌心滲出一層汗來,幾乎握不緊刀了。

「不出手?那我可先了。」大佛寺冷冷一笑,右手握住腰畔刀柄,這一握之下,好似捏斷了鏢頭的全部勇氣和信心似的,腰畔太刀雖未出鞘,可整個人的氣勢彷彿利刃快刀,殺機騰騰。鏢頭心中涼了大半,轉頭看去,只見除了一個木訥寡言的老馬夫之外,餘下眾人都離得他遠遠的,生怕惹禍上身,他慘笑一聲,說道:「好,好,今日是我多言,得罪了公子,在下承認不是對手,要打要殺,公子示下便是。」

大佛寺皺起眉頭:「又是個沒種的。」他擺擺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刀自己斷了,再留一隻胳膊,滾吧。」

鏢頭臉色變了又變,過了一會,才慢慢道:「多謝大佛公子不殺之恩。」說著,雙手抓住刀身,就要用力一折。

忽然一隻手緊緊拽住了他的胳膊。

他回頭看去,竟是那平素委瑣無用,只知道低頭做事的老馬夫。一起走鏢也不下數十趟了,可他對這個毫不起眼的老頭子全無半點了解,只知道他姓麻罷了。

老麻對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鏢頭,刀不能折——寧可人死,咱們的刀都不能折了。」

眾人的眼光頓時落在了這個衰老畏縮的馬夫身上,只見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衫,身形佝僂,神色萎頓,眼神渾濁無光,當真是半點武功都不會的粗人。那胡提兒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倒是沒看出來,倒是你這老兒有些骨氣,你倒是說說,刀為什麼不能折?」

老麻像是不敢看他,低頭望著地面,慢慢道:「這是咱們大明的刀,大明的刀,沒有自己折了的道理。」

「大明——大明有刀?」一言不發的塔琳氏此時開口了,聲音低沉嘶啞,語調怪異,渾然不似女人一般。「我怎麼沒見過?」

幾個蠻人頓時齊齊笑了出來,他們都是親手打敗過大明所謂的刀隊的。老麻沒再說話,可掌柜的聽了這話,卻臉色白了白,像是被當胸戳了一刀似的,僵在了當場。那大佛寺眯著眼睛,不說話,右手卻握住了腰畔的刀柄。

殺氣瀰漫酒樓。

那鏢頭慌了,一把想要推開老麻,誰知這個平日里少言寡語的老頭子卻倔得出奇,他一推之下,竟然沒能推開,老麻晃了晃,手裡還牢牢握著刀身,不讓他用力掰斷。

「……大明,有刀的。」老掌柜忽然道。

「什麼?」大佛寺楞了一下,轉頭看向他。

「咱們大明,是有刀的!」掌柜的像是下定了決心,老臉上的皺紋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害怕,一顫一顫的,他抬起頭來,看向大佛寺的雙眼,大聲道:「大明的刀,以前是天下第一,沒有人能比得過!」

「那……現在,刀呢?哪去了?」大佛寺淡淡道。

「哪去了?哪去了?」老掌柜低念兩聲,眼角泛起淚花,顫聲道,「毀啦!咱們大明,自己毀啦!」

大佛寺剛要說話,卻見胡提兒面沉如水,問道:「老人家,大明當年,真的有刀?」

「怎麼沒有!」掌柜的轉過身去,從壁上顫巍巍地取下了那把視作珍寶的長刀,猛地抽出了鞘,刀光清亮,整個酒樓都好似被照得晃了一晃。他把刀狠狠往地板上一插,刀鋒入木,如破腐竹,竟沒有半點聲音。

胡提兒看著那刀,慢慢點了點頭:「果然好刀。我小的時候,曾經聽師父說過,他那個時候,大明的刀隊確實天下無敵。可是後來,好像一夜之間,他們都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勢。而大明再參賽的刀客,都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不錯,一夜之間,就是一夜之間!」老掌柜慘然一笑,眼神空洞,看向遠處的窗外,「那一天,到死我都不會忘,那是四十年前的五月廿六,那一天,松江府下了好大的雨。」

「那時的天央魁關,還是刀客的天下。大統領魏海中,是見龍堂的前代堂主,當世無敵,就連如今京師七部的老尚書,也曾親自跟他交過手,三百招內沒佔得半點好去。他後來當了統領,就使一把宮廷禁衛專配的綉春刀,嘿嘿,便是這個了……那時大明闖關的刀客,用的都是同一制式的綉春刀,任你什麼東瀛太刀,西域斬首?咱們都是這一把刀,硬生生地斬過去!縱橫四海,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我小老兒是不會武了,可是當年看慣了的,您爺台的這點武功,放在如今,確實厲害,可如果在當年李老統領和幾個嫡傳弟子的手下,根本算不得數呢!」

「當年大明天下,誰不以有一把綉春刀為榮?老頭兒的這把,當初是足足砸了紋銀千兩,才好不容易拖足了關係,從刀隊中混弄出來的。拿到刀的整整一個多月,老頭兒就是睡覺也要抱著它,不然都合不上眼。」

「可就是那一天,眼看著天央魁關要開始了,咱們商量著去先佔好位置,為刀隊加油助威,順道再見見大統領和幾位弟子的威風。可是朝廷忽然下了旨意,剝了大統領的職位,讓他去京師七部履職,擔任談武盟的客席長老。」

「魏大統領忠君愛國,豈有不諾之理?所以儘管千般不舍,還是含淚而去,換了一個不知道什麼狗娘養的來帶隊!據說沒到幾天,為了立威,就把刀隊魁首之一的雲大爺給用私刑打折了雙腿。人們都說,他是京師七部朱侍郎的嫡系,就是為了奪刀隊的功來的!」

「雲大爺被打傷之後沒幾天,刀隊眾人齊齊請願,要換回魏大統領帶隊,可是上書石沉大海,只迎來了朱侍郎的一紙斥責,嘿嘿,『須記此刀為大明而握,而非苟營私利,貪義慕榮,切切以勝負為先,但有失局,上對不起皇恩浩蕩,下對不起黎民殷切,有失國體,笑諸夷狄,爾等為千古罪也!』好一紙官樣文章,好一個千古罪也,這等冠冕堂皇,莫說雲大爺他們,怕不是生生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到了天央魁關開關的那一天,從清晨等到日暮,刀隊的人一個都沒來。」

「那是天央魁關十多年來,我大明刀隊的第一次敗陣。不是武功不如,不是修為不夠,而是被那該挨千刀的朱侍郎一手毀了!嘿,嘿,朱侍郎,朱侍郎,豬狗不如吧,我呸!」

老掌柜老眼含淚,好似那朱侍郎就站在眼前似的,恨不得惡狠狠地往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從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大明的刀隊,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魏大統領,雲大爺,蔣二爺……有人說他們被害死在了天牢獄內,有人說他們後來隱姓埋名,避世歸隱了。後來我們再看新的刀隊時,那是什麼狗屁玩意!丟盡了我們的臉面!」老掌柜的聲音中已經帶著哽咽的哭腔,幾乎是吼了出來,「我們都知道,大明,從此沒刀啦!多少代人的傳承,多少光榮和使命,沒啦,被他們毀乾淨啦!」

「我們這些經歷過那時候的老傢伙都想啊,這輩子如果有機會,有機會再看一次那樣的盛世刀光,就算死了,就算死了也值啊……可是現在用刀的,都是些什麼玩意?」

老掌柜猛地一把拔起刀,瞪著大佛寺:「你要看咱們的刀?好,好,我來給你看,老頭子不會武功,可是咱們的刀,還沒斷乾淨!」

說著,他合身一撲,向著大佛寺一刀砍了過來,可他年老力衰,又不會武功,如何能砍得中了?眼看大佛寺臉上戾氣大作,就要出刀殺人。忽然一隻蒼老的手握住了掌柜的手腕,輕輕一帶,將他轉了個彎停了下來,輕輕巧巧地將那把綉春刀從他手裡奪了過來。

竟是老麻。

他右手持刀,低頭痴痴看著,好似見到了暌違多年的故友,眼眶漸漸紅了,目光中的渾濁麻木漸漸散去,竟藏著一絲如野獸般的兇猛。

「原來,世人還沒把咱們忘了乾淨。」他喃喃道,「師父,大哥,你們聽到了嗎,原來還有人記得咱們。」

掌柜的看著他的樣子,忽然認了出來,不敢置信地失聲道:「你,你是蔣——」

老麻幾不可見地輕輕點了點頭:「這麼多年來,我經常想,我們這麼做到底值不值。當年我們放棄了一切,想要搏回一個東西,可是我們失敗了,天牢的那個晚上,他們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逃了出來,苟且偷生,留著這條殘命。四十年來,我再也沒碰過刀,我不敢碰,我怕我發現自己其實做錯了,我經常忍不住想,其實當時如果只要忍一忍,是不是就可以什麼事都沒有了?是不是我現在還可以坐在廟堂之上,和我的兄弟們把酒言歡,習武練刀,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天央魁關一年一年變成這個卵的樣子!」

他聲音中已經藏不住沛然怒意,如同老龍低吟,鬚髮皆張。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可是我今天才發現,原來我們沒錯。」他笑了一笑,雖然已經是個垂暮的老人了,可笑的時候,眼神卻彷彿還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個白衣飄揚的背刀少年。

「大明刀,寧折不彎。如果沒了這股血性,彎了的刀,服軟了的刀,跪在權勢底下了的刀,還不如死了的好。」

掌柜的看著他的背影,一個恍惚,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擂台底下,他也是這麼抬著頭,看向那個無畏無懼,意氣風發的身影。

這是——大明的刀啊!

「想再看一次嗎,它出鞘的樣子?」

老掌柜怔了半晌,忽然也笑了。

等會就算下去了,見了那些老傢伙們,也足夠說嘴的了吧。畢竟這可是有生之年,竟真的還有機會再看一次這把刀出鞘的樣子啊!

他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忽然化作了怒吼:

「我有刀兮,威武雄揚——」

「我大明兮,威加四方——」

怒吼聲中,一道沉寂江湖之中四十年的璀璨刀光,在這座酒樓上猛地亮了起來!

很多很多年後,一部無名氏記載的《江湖誌異錄》上,提到了這麼一個故事。

一個大明自毀長城的故事,一個寶刀蒙塵的故事,一個酒樓和刀的故事。

故事的最後,似乎連無名氏也不忍再錄,紙上斑斑淚痕,染得墨跡斑駁。只依稀能辨認出來,說是那天重現的大明神刀,大殺四方,竟無人能接下一招半式。次日朝廷因此下旨,怒斥松江府治理無方,江湖忤逆目無法紀,敗壞大明邦交,有損國體,因此更禁江湖中人行武動手,一時間捉殺擊斃了無數豪客,人人自危。

從此大明,再也不見那曾經無敵天下的盛世刀光了。

大故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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