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吐狼奶再寫作
讀了多蘿西婭的《成為作家》之後,我知道了對一個新手而言,寫作最大的困難不在於寫作本身,而在於如何開始寫作。開始寫作是有巨大障礙的,其中最大的兩個,一是無熟手,二是強烈的自我抑制。寫作作為一門手藝,一種藝術,當然需要練習才能得到靈巧的手;新手雖有想寫的慾望,卻沒有表現自己腦中內容的手。好比一個想畫畫的人腦中有風光有圖景,但笨拙的手什麼也表現不出來,一筆下去,和自己的預想相差十萬八千里。啊,挫敗!這樣的挫敗一定打擊了很多人,讓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拿起畫筆;同樣地,打開稿紙或者文檔,發現自己什麼也打不出來,或者寫出來的也是乾巴巴的沒有韻味的東西,沒辦法把腦中朦朦朧朧的、令自己心潮起伏的思緒按照它本來的樣子落在紙上,也是很打擊自己的經歷。我是不是不行呀?有這種自我懷疑的人很可能就此放下筆了。不過,這裡就顯出了繪畫和寫作在人們心中受到的不同待遇了:畫不出畫來的新手多多少少明白繪畫是門技術,自己畫不出來是因為沒有練習,也知道想要心靈手巧地畫出畫兒來需要練習多年;他不會覺得作為新手的自己畫不出畫就說明自己沒有天賦。有沒有天賦要先訓練一段時間看看效果才知道。天賦如璞玉,需要打磨。天賦本身也是可塑造的。
可是對於寫作,人們就苛刻得多了。人們似乎認為作家是天生的,並且其天賦要在寫作一開始就顯露出來,從小就得是文學神童,青春期時代就得是才子。不然就是照貓畫虎,就是尷尬,就是沒有才能的人強充臉面。啊,不要臉了你個平庸之人強行貼在四大才子身邊!不知道才華是天生的么,妄圖用勤奮望人項背!
胡扯的,這種被社會共享的文化信念是自己害自己。看看人英國,幾個小島,彈丸之地,就那點人,英語文學卻是人才輩出,無數鼎鼎大名,繞都繞不過去。中國人這麼多,十幾億啊;文學傳統這麼豐厚,幾千年啊;作家卻這麼少,尤其現代作家更少,為什麼啊?沒有培養體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種覺得才華是天生的、從小就能顯露出的信念,能嚇退無數本可以學著寫的人,不要動寫作的念頭;打擊無數剛開始寫作品肯定不好不成熟的人,放棄寫作吧看看你寫的啥,天才有這樣的?天才一出手就是神作!放棄吧!你不行!
我們耳熟能詳的文學和作家故事都不是什麼好事。什麼曹植、駱賓王,都是從小就顯露出驚人才華的天才。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作者今年才三歲哦氣死你呵呵。我小時候有本《兒童版唐詩三百首》,開篇第一首詩是「七歲女」所作,《送兄》:別路雲初起,離亭葉正稀。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飛。編者怕「七歲女」三個字還不夠凸顯傳奇效果,特意加了一大段解釋呢:該小女孩從小就有文學才華,名動鄉野,因而被好奇的武則天召見,當堂命她以「送兄」為題材作詩。人小女孩張口就來,吟的就是上面這首詩。編者說,武則天嘆服了;讀者說:小女孩牛逼!然後自慚形穢。編者還特意把這詩放在《兒童版唐詩三百首》第一篇,不知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讓小讀者們一翻開書就都自慚形穢啊?後面都抱著瞻仰天才的心情讀詩啊?覺得文學家和自己不是一類人啊?覺得自己這輩子沒啥指望了,七歲時候還在路邊撅著腚和小夥伴打彈珠拍卡呢,就讀讀人家天才寫得就行了啊?這事兒給我印(da)象(ji)太深了,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詩我還是能張口就來,儘管並不是多好的詩……
還能不能好了?給小讀者們一些鼓勵,提供一些正常的文學欣賞,不要把文學天分神秘化啊?
後來,已經度過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年齡漸長的、孤陋寡聞的、書讀得太少而想得太多的我,第一次接觸到奈保爾的作品。印度裔,生長在南美的英國殖民地,認同英國文化的著名英語文學作家。作品有多好就不說了,大家自己去看。我就要說說編者是怎麼介紹奈保爾的寫作故事的,哼。
我其實只看過奈保爾的一本小說,也是我第一次閱讀英文小說。這部小說寫的是非洲的故事,儘管奈保爾自己生活在南美和英國,非洲他只是去晃過一圈並不了解,但寫得就跟他是個老非洲似的。他的文字真美,該簡潔的時候簡潔,該嚴肅時嚴肅,表達精確,意象動人。連一般最枯燥最無聊我總是跳過去的寫景描寫,他都寫得意蘊生動,令人無法忽視,彷彿非洲是他的故鄉,已融入他的靈魂,所以他才能把凝聚著他多年的觀察與情感的非洲風景,再加上他對非洲社會的了解——對,就連風景描寫都融入了對非洲社會和在非洲的人的理解——明明白白地用主人公的眼睛傳達給讀者。這麼久過去了,我還是忘不了他那本小說的結尾:white in the white light.一句話,令白色船燈與飛蟲從深夜的大河布景中凸顯,白色的色澤與主人公的記憶、讀者的震撼,一樣鮮明。主人公命運沉浮,在無盡的河流上流向黯淡不明的黑夜。
可是奈保爾不是一天長成的,哼。編者說了他的文學故事。
奈保爾和很多文學青年一樣,從小就有文學夢。不過他的文學夢不是憑空產生的,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爸爸影響。他爸爸就是個有文學夢的先青年後中年,熱愛文學作品,可惜生活所迫,忙於謀生,沒有機會真的動手寫自己的作品。自己寫不了不打緊,他支持自己的孩子寫。於是奈保爾小朋友從小浸淫在文學作品中,從七歲起(又是七歲!)就喜歡幻想自己是大作家,經常裝模作樣地在面前攤開一沓稿紙打開一支鋼筆,對著空白稿紙發獃,模擬一下文學大家們的寫作。
呵呵呵呵!不要臉了!這誰家小孩啊臉皮這麼厚,不知羞!對著空白稿紙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他還好意思裝模作樣!這要是在咱們這兒,不得被諷刺死……你寫個遊記也好啊,小學生遊記都寫不出來,紙上一個字都沒有一片空白!就這樣他還好意思模仿大作家呢。
可誰能想到寫不出一個字的發獃小屁孩真能成國際知名大作家……
要是奈保爾的家人和周圍環境打擊諷刺嘲笑他,世上也就沒有奈保爾了。從七歲對空白稿紙行為藝術的小屁孩兒到後來開始寫的青少年、繼續寫的青年、寫出名堂的中年、名滿天下的老年,奈保爾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手是一個字一個字練出來的,文學才華是一點一點磨練出來的。想想看,要是我們中國的小孩兒從小學的是奈保爾的空白稿紙寫作故事而不是曹植駱賓王三歲作詩七歲作賦,文思泉湧倚馬千言的天才故事,該多不一樣啊。
可是咱們的小孩聽到的不是奈保爾的故事。不僅僅因為奈保爾是外國作家;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就喜歡這種天生有才華的人物設定,就有這種才華是天生的、生下來就看得出來、紅光滿室天降祥瑞的信念。
所以我看你怎麼好意思動手寫作。咱都是普通人兒,斷了這個念吧。
這就說明了,要寫作,先要吐狼奶,吐掉這些社會文化暗搓搓塞給我們的信念。然後才能心無掛礙地開始寫。
不過對於新世紀的中國同學們來說呢,要寫作還有另一種具體的狼奶要吐。那就是,青春期中學階段那些「文采豐富」的美文和高考作文寫手風格……那時候,誰學校里沒有幾個才女才子啊?啊,才華!啊,美文!啊,排比句!什麼鬼才華,現在走過了那個年齡段才知道,不過是青春期奔騰的荷爾蒙和無處宣洩的自我意識過剩,還有審美捉急、內涵空洞的所謂美文。這一段要吐的不但是這些寫作風格——稍微長大一點,看看真正的好作品就能明白什麼是真好什麼是膚淺——還有個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擺脫自卑,重新塑造自我定位,增強自我信念。
在別人才子才女的光環之下。
這時期的人可能覺得,你寫我寫他也寫,怎麼就只有那麼幾個人被老師同學認為是才女才子呢?我也寫了,就沒人說我寫的好。看來是我不行,或者人家真厲害!看來文學真有天賦差異,我是沒指望了,和人家隔著不可跨越的鴻溝……
不是呀。小聰明不是才華。單薄的情緒不是才華。未經打磨的,未經苦功的,都不會結出碩果。不信你看看,十幾歲高中生寫出《X重門》的那傢伙,現在還敢提筆嗎?
走過了人人和人人對比的青春期,我們要重塑自我信念。如果對自己沒有信念,就不能說服心中那個豐盈而敏感的自我,勇敢寫下它想寫、能寫的事。
成人寫作的第二個障礙是自我抑制,也就是自己壓抑自己。同樣的主題在納塔莉的《用寫作來調心》中也提到過,說其實人人都可以是作家,因為做夢、在夢中創造,是人人都會做的事情。如果我們能造出瑰麗的奇妙的夢境,那就說明我們有創造文學的能力。可為什麼我們能做夢,能編劇,卻不能寫?因為做夢的時候人不清醒,自我抑制不起效果,所以能創造。清醒的時候,人的自我抑制就出來把門了,把探頭探腦想一試身手的創造力罵了回去:抽什麼瘋做什麼夢哪?就你還能寫哪?回你的潛意識黑暗老窩去吧別出來丟人現眼啦!
這事兒怎麼辦?這困難怎麼破解?
納塔莉給的建議是自由書寫。這個其實有點難,因為一般人沒接觸過正念啊禪修啊一類的東西,打破多年的生活習慣強行讓自己把門的自我抑制退休,不容易。多蘿西婭給了個看起來更可行的方法:你不是清醒了就寫不了,睡著了就能創造么?那你就在你剛剛起床迷迷瞪瞪半夢半醒的時候寫,哈哈!這時候自我抑制還沒上崗,人又已經清醒到足夠能寫字的程度了。就用這種辦法讓自己習慣創造、書寫。以後習慣了,就能在清醒的時候都能把自我抑制趕回去,想寫就寫了。作家,就是能戰勝自己自我抑制的人,想寫就能寫嘛。
到這裡,本汪的文章終於可以迎來中心思想了。那就是:我覺得納塔莉的建議不太適合我,我不喜歡亂寫亂畫胡寫任何跨過大腦舞台的思維。我喜歡寫下的就是經過我大腦有意識地處理過的東西。所以多蘿西婭的建議乍一看更適合我;除了一個困難:我根本起不來早床……
啊!對我這種上班狗,早上每一分鐘睡眠都如此珍貴!姐早上趕上班的時候連臉都來不及洗(有時候牙也來不及刷但這事我一般不承認),怎麼可能提前半小時起來寫作。於是我的折衷式寫作實踐變成了:在白天沒睡好沒睡足不清醒時寫,就和早上剛起來迷迷瞪瞪時也差不多。反正對我來說,白天不清醒的時候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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