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香港-印象

小時候對香港的印象來自於父親。他在90年代初出差去過香港。那時候去香港無異於出國,他們一行三人備了一行李箱的速食麵。這可不比如今的留學生因為想念家鄉的味道或是治水土不服而備,那一箱速食麵對於他們是實實在在的伙食。要知道彼時香港的人均收入與物價與今日相差無幾,而我們的收入還是以幾十記數,物價還是以分為單位。到了香港,他們為數不多在茶餐廳吃的幾頓還是點一份飯三個人分了吃,聽來也有幾分唏噓。當年的內地與香港的差距是巨大的,舉個他反覆提起的例子,或許能引起一代人的共鳴。父親有個發小早年隨親戚去了香港在報社工作,當時候請父親吃了頓飯儘儘地主之誼。飯後讓父親在旁稍等,他獨自走到街對面靠著牆角,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干點啥。父親遠遠看著,心裡尋思這個傢伙真是沒素質,居然在香港這樣的地方還隨地小便。後來弄個半天,人家是在ATM取錢。溫州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父親從事過多年的外貿工作(至少還不是個土八路),卻都不曾見識過這在普通港人看來再尋常不過的自動取款機,可想而知兩地的天壤之別。那時的香港是父親口中不一樣的世界,心馳神往卻略顯陌生。

往後對香港的印象來自於書本的愛國主義教育與97回歸前一度的知識競賽熱,零散地了解了些關於香港的地理知識和歷史沿革,但都不曾有什麼具象的認識。讓這模糊的印象慢慢具體化還是要歸因於對港片和粵語金曲的熱愛。那是一個香港電影和電視劇的黃金年代:霸氣的發哥,無厘頭的星爺、英俊的華仔,甚至那些相比之下沒有那麼大紅大紫略微曇花一現的TVB小生花旦,都是無數人心目中的偶像與牆上海報的常客。無論題材無論形式,當年的港片實在是太讓人著迷了。這其中,最最讓人稱道的莫過於警匪片和黑社會題材電影。如果說美國的英雄在漫威里,那香港的英雄就一定都在黑幫里。還依稀記得小時候租錄像帶看古惑仔,流連於南哥雞哥的兄弟江湖。但不知是否也有人與我產生過一樣的錯覺,一度以為香港黑社會橫行,平頭百姓都不敢上街。多年後住在香港,才發現茶餐廳見到的更多是老頭老太聊馬經波經而不是械鬥,才發現這裡大半夜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在路上還有無盡的夜宵美食,才發現那些滿是紋身的大哥們不過是經營報亭的小商戶,回想起來也覺得有些可笑。粵語歌是香港的另一面旗幟,最早學習到的廣東話多半來自於此。Beyond至今還是我最喜歡的樂隊,至今唯二能記得住全部歌詞的還是那首海闊天空和千千闕歌。那時對粵語歌的執著與喜愛是衝動的是著魔般的,不記得在翠苑夜市淘了多少次的粵語精選磁帶,也不記得多少回為了給教參教輔挪挪地兒,看著滿抽屜的磁帶,猶豫著到底是帶「國榮」還是「百強」回家。隨身聽從來都是借聽英語之名行聽歌之實,更有甚者,竟然用教室的大型錄音機放起了鐵血丹心。那時的香港可能是個江湖大哥也可能是位天堂歌者,他就真真切切地活在這些電影里,活在這些歌曲里,一旦有了人的形象,這地方也變得愈發親切起來。

初次踏上香港的土地是初中畢業,父親帶著我一道去香港旅遊。那個時候港人的普通話整體上還比較普通,因為不懂粵語,多數時候也只能用僅會的幾句英語湊點普通話交流。在這裡我見識到了太多的新鮮事物,所到之處皆是平生所未見:第一次見到天際線,第一次發現都市如中環金鐘可以這般的繁華,第一次發現酒店的大門還可以是外國人幫你開的,第一次見到成群結隊的菲佣,第一次在旺角見識了什麼是真正的接踵摩肩,第一次發覺原來地鐵是真的要擠的,第一次坐到了下一站天后,還有太多諸如此類的第一次。雖說是自由行,我們卻照著濫俗的旅遊團線路去了海洋公園去了山頂去了銅鑼灣去了大嶼山,在淺水灣戲水漫步,聽著別人的導遊指著遠方那幾幢從未被證實卻代代流傳的「林青霞」豪宅、「成龍」豪宅,訴說香港的「大時代」。那時候的香港還是很貴,我還小,加上父親又比較慣著我,消費也沒太節制,一趟旅遊回來花了不少錢,之後父母估摸是「吃土」數月才抵了回來。這一行讓我對香港有了更深的印象,但這印象多數停留在了這浮華的表面:高樓林立、寸土寸金、繁榮的商業之都。眼前的香港似乎見不到電影里的瀟洒和寫意,見不到歌詞中的理想與自由。

命運總是那麼的奇妙,三年後我又回到了這裡,以一個大學新鮮人的身份回到了香港。與之前短途旅行不一樣,這一次是拎著行李箱準備來這兒長期生活的,感受當然也完全不同。我開始學習說粵語,開始熟悉香港的大專院校,開始適應或全英文或全粵語的講學,開始拍拍八達通坐地鐵、巴士、奪命小巴與天星小輪,開始走著非典型的旅行線路去一些以前不曾去過的地方,真正體會香港獨有的文化。與人的接觸是最直接的文化體驗,即便也偶爾遭過白眼,我很幸運遇見更多的是一群可愛善良的香港人,香港朋友。最先認識也最熟悉的是中文系的同學,雖說平時主要還是在內地學生的圈子裡混跡,但因為身處專業港生數量絕對優勢,自然也免不了與香港同學的接觸。他們的友好與熱情拉近了我與香港的距離。中大不比港大,學生更多是平民子弟,他們中的許多需要兼職家教交學費貼補家用;許多人家住很遠,因為沒有分配到宿舍每天需要花幾個小時在路上,很多時候只能在地鐵上學習看書;粵語里常說房子如豆腐乾般大小,兄弟姐妹睡著上下鋪,也是他們很多人的真實寫照。雖身在如此發達的地區,他們中的多數並不比我們富裕。從他們那兒,我看到浮華背後的艱辛,也才慢慢體會到那些歌詞、電影台詞背後的精神含義;然而,當我錯誤的以為所謂理想就是個人奮鬥來改變現有生活的時候,我遇到了另一群可愛的香港同學,他們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理想:理想不是改變一個人的現實,更應是改變一群人的現實。那年暑假我參加了扶輪社組織的扶貧活動,去的是廣西梧州的一個希望小學。同行的都是中大的學生,主體來自於醫學院、護理學院和社工學系。對於習慣了都市生活的香港同學,那個小學的條件自然是有些艱苦,但卻絲毫不減他們的公益熱情。在香港,非政府組織遍地開花,他們中的許多沒少參加過公益活動。但每晚我們還是會聚在一起討論,當我在高談闊論地方改革的時候,他們會認真地分享自己每一天的收穫與隨之該作出的努力和改變。他們的質樸與善良跟農村的小孩子並不太一樣,後者只是原始的人性,前者則更多是成熟與博愛,是後天建立的人生觀。除了博愛,他們從小被灌輸的平等思想使得很多學生熱衷投身社工學系,甚至很多選擇醫學院法學院的學生也並不是為了金錢。即便商業氛圍濃厚,這裡並不以高薪體面論成敗。這是一個視「平等、自由、博愛」為核心價值的地方,這是人類社會的普世價值,並不限於國家、民族與文化。百年香港,不知多少人為實現並捍衛這個理想做出過努力與犧牲,他們無論貧賤都被人尊重。扶貧和公益僅僅只是一個縮影,乃至後來學生們坐在街頭捍衛自由之權,也是這一核心價值使然,他們深知今日之香港得來不易。這兩年,我眼中的香港是浪漫現實主義,是李杜文章的結合,他不再是李嘉誠與電影明星們的香港,歌詞中的影像不再虛無,這個香港有奮鬥有堅持,更有著成熟的信念與堅定的理想。

後來,還來不及好好道別就離開了香港,現在數來已有十載。電視、網路上看到聽到的更多的是關於香港的負面新聞,默默感嘆著香港社會的變遷。十年過去,那個印象中的香港似乎表面上已慢慢離我遠去。隨著內地經濟的騰飛與香港旅遊業的降溫,香港的東方之珠美名或許早已被上海重新取代,但這個走過有別於中華五千年文化之路的香港,其歷史標杆地位應該永遠不會被取代。而對於我,這內心的香港印象早已成為烙印,印著的是他傳遞的讓我終生受用的價值觀。現實雖死,理想未亡,祝福香港。

寫於2017.06.24

後記

香港之於我,與其說是印象,不如說是印跡。這裡有一片可以呼吸自由的天空。英國人當年侵略掠奪,可能也沒想過能給華人社會留下些幾千年不曾有過的無形財富。香港是挑戰中國千年封建文明的最早試驗田,也證明了普世價值在中華文化的可行性,單這一點就已彌足珍貴。

當時候因為讀的文科,比起理工科的同學們多了不少愜意與自由的時光。那兩年,我在聯合圖書館看過heshang (為免文字獄,只好用拼音含蓄帶過), 在餐廳外聽過minzhu論壇,觀摩過weiyuan youxing, 經歷過學生會主席罷免風波和校長危機,算是有了最早的zhengzhi啟蒙。 香港好似一個嚮導,帶我領略了內地所沒有的人文風光。

今日有些內地同仁看香港,可能還停留在我的初中時代,是遊客眼中的香港。面對香港這樣歷經滄桑,經歷過東西方兩極衝突與考驗的成熟大叔,我們這群政治未成年如此幼稚的品頭論足是否顯得太過無力?有時候想想我們真是像極了魯迅筆下的聰明人與阿Q。

殖民百年,易幟廿載,風雨蒼黃。我眼中的香港,樓是冰冷的,人是溫暖的,思想是熾熱的。未來願這自由平等長存。

推薦閱讀:

在國際上到底是怎麼看待中國和香港的關係?
香港的英語水平是否在回歸之後極度退步?
大暑節氣,我帶著一部膠片機去了香港
內地二本大學的學生去香港念研究生需要什麼條件?

TAG: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