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台北人》

米蘭?昆德拉在《不朽》中說:我們的身上有一部分東西始終生活在時間之外,也許我們只有在特定的時刻——大部分是沒有年齡的時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年齡。我在米蘭?昆德拉機智的話語中獲得了解讀《台北人》的一個切入點。

我們的身上生活在時間之外的部分——那就是記憶吧——只有逝去的東西才得以定格、嵌刻以及不朽。我們身上的器官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老化,面容會被時間摧毀,年輕時候的理想和激情會被時間磨損。時間即是一樁災難,它帶來人世的無常變遷又或者一成不變,它在我們身上刻下世故和滄桑,它使我們變老、遲鈍、麻木不仁。那麼我們逝去的那些時光、遺失的那些美好、念念不忘的舊日情懷都消失不見了么?誠然,舊時光總是作為我們身體里被喻為靈魂的那部分而存在於虛設的時空里。就好像我們孩童時候的習慣由我們的肢體來記憶一般——一個垂暮的老人舔舐指頭上的奶油這一動作絕不是突發奇想,它是六歲或者更小的時候就形成的癖好,是童年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這一動作一旦形成便作為個體的一部分,每當吃奶油蛋糕的時候它就會「露出馬腳」。

《台北人》一共十四個短篇里描寫的那些人物多是一些有故事的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寫的是一個從上海百樂門淪落到台北夜巴黎的頭牌舞女金兆麗,《遊園驚夢》寫的是從優伶藍田玉成為填房夫人的將軍遺孀錢夫人,其餘如《秋思》里的華夫人、《國葬》中的秦副官等都是有著風光過往的失意者。他們的美好時光、青春年華都是在國民黨統治下的上海或者桂林——這是對這段歷史有著切身經歷的「台北人」身上共同的記憶——最終成為他們身上生活在時間之外的那部分。而國民黨失勢之後這些人來到孤絕的台灣島則成為外鄉人——良辰美景都成為昨日星辰,他們是一段末世的最後經歷者也是新世界的最後局外人。十四個短篇里描寫的人物都給人留人深刻的印象——舞女金兆麗的潑辣大膽,優伶錢夫人的自卑壓抑,名門貴婦華夫人的虛榮無聊,這些女性形象之飽滿絕不遜色於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或者曹禺筆下的蘩漪。短篇小說能取得這樣成就並不多見,喬伊斯算是一個成功的例子,他的《都柏林人》每篇都堪稱經典。而白先勇不亞於喬伊斯的地方在於他用自己的創作技巧也成功塑造了一個年代、一段歷史、一群生活在同樣底色背景下卻形象各異的人。

短篇小說的篇幅特點決定了作者只能截取人物的一個生活橫斷面來切入所寫對象的世界。《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只寫了一個晚上發生的事,《遊園驚夢》只寫了一場宴會的始末,《秋思》甚至只是主人公赴宴前的一小段插曲。中國白話小說的白描敘事傳統之熏染誠然使他得以在短小的篇幅中輕鬆勾勒出人物的生動形象——金大班一出場就以光艷照人之姿先聲奪人之勢使讀者眼前一亮,華夫人的出場也是在金雕細刻的人物對話和神情姿態中刻畫得入木三分。在這一點上白先勇跟張愛玲頗為相似,他們受傳統白話小說的影響深刻,讀他們的作品常使我想到《紅樓夢》——金大班的出場跟王熙鳳的出場簡直如出一轍。

白先勇高明的地方在於他在精雕細刻的白描中又採用了現代派的一些技巧。他在刻畫人物日常舉止行為的同時,又悄悄準備著讓人物從常態中「逸出」——人物在常態中的那一面代表著世俗、理性,而人物逸出常態後則是非世俗、感性的。感性和非世俗就是美學意義上區別於日常生活的陌生化了——這就是藝術形象的動人之處,白先勇顯然對於文藝有著自覺的美學追求。他通往此道的方式是把人物「牽引」回到舊時光里。白先勇把握住開啟舊時光的恰當時機——把人物不易流露的內心世界展露出來,把人物身體上生活在時間之外的舊時光喚醒。

「台北人」身上有著不同的開啟「舊時光」的鑰匙,這鑰匙是金大班舞女職業生涯里最後一次出場時那個年輕靦腆男子的一句:「我不會跳舞」;這鑰匙是華夫人走下庭院時嗅到冷風帶來的白菊花的腐爛味道;這鑰匙是錢夫人在宴席上聽到的那段《遊園驚夢》的唱詞……白先勇掌控著所有的鑰匙,不經意打開其中一扇便是一個人的前世今生。舊時光彷彿是一個幽靈,它在恰逢其時的當口跑出來附身在人物身上,使人物失去日常的理性露出感性的靈魂。

在《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里作者花費大量的篇幅把一個叱吒風塵的潑辣舞女金大班呈給讀者。即將告別舞女生涯的金兆麗是一個在風月場上嬉笑怒罵周旋有餘的俗女子——她的穿著俗不可耐——「耳墜、項鏈、手串、髮針,金碧輝煌的掛滿一身」;她有一張粗俗的刀子嘴——「娘個冬采」、「赤佬」、「他娘的」這些占她日常辭彙的大部分;四十歲的金兆麗長出了贅肉、魚尾紋,千方百計的在保持容顏上下功夫;對於四十歲的金兆麗,金錢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她以其說是嫁給陳發榮不如說是嫁給了陳發榮的別墅、首飾、綢緞莊。金兆麗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世俗讀起來頗給人忍禁不禁的喜感。就是一個這樣的金兆麗,她脫下了手上的戒指給了「貨腰娘」朱鳳從良的機會,她擁抱那個年輕的靦腆男子生出了千種柔情。在這兩個不同尋常的瞬間里,前者是因為朱鳳的遭遇使她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後者是因為那個不會跳舞的靦腆男子像極了她的初戀情人。她被「舊時光」的幽靈附身之後彷彿回到了二十歲與初戀情人初次碰面的那個夜晚,二十歲在她的身體里復活了,她對這個年輕男子迥別於其他人的態度令讀者瞠目結舌——這般世故和潑辣外表下的金兆麗也會有小女人一般的柔情,她也是懂得溫柔的——金兆麗的俗惡之處也使人生出憐憫之情,如此可愛的世俗風塵女子,轟轟烈烈的愛過,墮過胎,投過河,活下來了也就認命了,又在那風月場中「奮鬥」了二十年,四十歲的半老徐娘全沒了年輕時候的心氣,慌慌張張的撿個「老金龜」趕緊把自己嫁出去——一個有血有肉的金兆麗躍然紙上。

白先勇在這樣的筆鋒突轉中卻全無突兀機械之感。他在敘事中埋下伏筆,設好機關卡道,絕不是心血來潮的信筆之作。這不得不使人對白先勇節製冷靜的筆法嘆服,敘述者對敘事的全局運籌帷幄,絕無虛筆,絕不使行文泛濫。

白先勇神來一筆道「金兆麗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鳳面前,默默的端詳著她。」,金兆麗看到了——愛情,這使她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她也曾像朱鳳一樣愛過一個男子,為他懷過孕、尋過短見,這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的記憶分量無疑是重的,它使得金兆麗變得「可愛」起來,使唯錢是圖的金兆麗脫下了手上的戒指,她對朱鳳發善心的這一刻是感性的,詩意的,這也反證了那段愛情的刻骨銘心。而作者卻只是不著痕迹的寫金大班把右手無名指上一隻一克拉半大的火油大鑽戒卸了下來,擲到朱鳳懷裡,隨後又以金大班一貫雷厲風行的姿態扭頭摔門走了。語言舉止仍舊是活脫脫的金兆麗。在文章的最後,金兆麗凝望了眼前的年輕男子片刻,溫柔的笑起來,說道:「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說完她便把那個年輕的男人摟進了懷裡,面頰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的,柔柔的數著:一二三——一二三——她對這個說自己不會跳舞的靦腆男子生出了柔情,這與她對小蔡之流的態度對照明顯。只因為他那一句——我不會跳舞,就足夠把金兆麗「打回原型」,往事浮上心頭把金兆麗徹底推向理智邊緣。這裡的金兆麗已經完全脫離常態了,露出了最本真的自己,那個生活在時間之外的自己。

對朱鳳的態度轉變顯然是為結尾處埋下的伏筆,有遞進一層的意思。作者的敘事之嚴謹也就可見一斑了。作者在《遊園驚夢》中的處理又不盡相同,自卑的錢夫人在那一曲《遊園》的驚魂中並沒有在行為上較平常有出入,作者卻採用意識流的手法,把錢夫人的思緒貫穿行文,錢夫人的「逸出」常態是內化的,這更符合她壓抑的性格。在《秋思》里華夫人的「逸出」常態則是一個連貫的篇幅,卻是以人物的口吻作的內心獨白,這也正符合出身高貴的華夫人的身份,她沒有見不得人的肉體慾望用不著像錢夫人那樣處處壓抑。

我們不難在《台北人》的敘事中看到各色人物對現狀的不滿和苟且以及對舊時光的念念不忘。今昔之比在《台北人》的十四個短篇中俯拾即是。在一些研究者看來,這裡的今昔之比是作者對國民黨統治時期頹靡奢侈生活的懷念,意指作者的文章落後腐朽。這是對一個文藝創作者莫大的侮辱。我覺得白先勇的創作比同時期的社會主義文學創作或者無產階級文學創作更具有一個文藝創作者的操守。白先勇忠於文藝本身,是非功利的創作。同時期大陸的社會主義文學和無產階級文學被政治所規訓,成為階級統治的工具,喪失了文藝的本真,這才是文藝的病態。白先勇的集大成之作《台北人》則很好的展現了文藝的審美追求,白先勇用自己的敘事技巧來關照俗世日常中的個體,賦予了普通個體震懾人心的動人魅力,是六七十年代中國文學史上難得一見的奇葩。

《台北人》告訴我們——我們身體上生活在時間之外的舊時光總是在我們寂寥落寞的不如意里,在隔閡著時空的千迴百轉之後,在面容損毀熱情耗盡之後,披著它華美的袍子襲來,人世的滄桑,時間對生命饋贈的厚重都在瞬間里如油彩般濃重暈染開來。我們在《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里讀到四十歲舞女金兆麗的愛情,這愛情不是才子佳人金風玉露相逢的盛會,而是故事結束二十年之後,只因為那一句「我不會跳舞」便惹來了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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