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的批判,都只是在證明自己正確
我參加了采銅老師的讀書會,跟裡面的人熟了起來,經常跟著一起大放厥詞。
有一次,采銅感慨說:
「我學心理學這麼多年,最大的感悟是,心理學是沒有用的……」他還想往下說,馬上有人接著說:
「那我覺得心理學還是很有用的。比如可以讓網站的設計得更吸引人,讓產品變得更有趣……」
「對對」,旁邊的人附和道,「我們做培訓,和人打交道,也需要了解很多心理學知識呢……」
話題很快就轉到了心理學如何有用上,大家討論得很熱烈,沒人記得采銅為什麼想說心理學沒用了。
心理學有沒有用當然是另一個話題了。這種對話形式卻經常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聽起來,談話的人像是在回應對方——畢竟他也是在討論「心理學有沒有用」。但其實,他發起了一個新的話題。話題從「為什麼心理學沒用」變成了「心理學怎麼有用」。後一個話題是他所熟悉的,他期待別人來回應他。
為什麼我們不願意回應別人,卻願意開闢新話題?我覺得,這裡面也有一些焦慮在。對那個覺得「心理學有用」的人,「心理學沒用」是一種新的東西。它會挑戰我們原有的認知,所以我們會本能地把它當作一種威脅。對議題的修改也許就是為了應對這種焦慮。這種修改是很微妙的,有時候我們甚至不一定能察覺到它。可是,如果每次都把新的議題變成我們所熟悉的舊議題,對話就會變成自說自話,表達也會變成自我重複。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麼一個學心理學多年的人會覺得心理學沒有用呢?他是真這麼認為,還是只想發牢騷?什麼讓他這麼想呢?如果心理學沒有用,那他覺得什麼有用呢?
學心理學這麼多年,我越來越覺得,傾聽是一件很難的事。它需要你把自己的東西放下,才能真的聽到對方怎麼說。如果你固守著自己的東西,就不會有對新東西的好奇。
中午在餐廳吃飯,我聽到旁邊有一對夫妻的對話。
妻子:「這幾天沒睡好。」
丈夫:「這幾天天熱,人就是容易早醒。」
妻子:「我有點擔心女兒上託兒所能不能適應。」
丈夫:「小孩子嘛,可不都這樣。過一段就好了。」
妻子沉默了。
這是一段很平常的對話。妻子一直想跟丈夫說,她覺得生活的某些方面出了問題。而丈夫一直在強調「一切正常」,進而關閉了對話的通道。也許對丈夫來說,妻子的焦慮也是一種新的經驗(也許不新了)。他一直在努力把這些新的經驗納入到自己原有的認知框架里。他沒來得及聽妻子說什麼,卻急著給妻子提供一些解釋。
如果這時候妻子告訴丈夫,「你沒聽我說話」,丈夫也許會不理解,甚至會反駁說:
「哪裡啊,我不是一直在安慰嗎?」
可是,又是什麼讓丈夫不願意聽呢?是他對妻子的狀況不感興趣?是他擔心妻子在通過「告訴你我不好」來責怪他?還是他很需要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呢?
一個合格的心理諮詢師,心裡總會有很多問題。相反,一個不合格的諮詢師,心裡卻有很多答案。
大學的時候,我讀過一些哲學書。哲學嘛,關心的都是大問題。所以當我後來學心理諮詢流派的時候,我經常會不自覺地想:這就是斯多葛派的思想嘛!這就是犬儒主義嘛!我覺得大部分諮詢流派都沒什麼特別,不過是某些哲學思想的改頭換面。
有一次,我跟一個一起參加家庭治療培訓的朋友聊天,他興奮地說起家庭治療的種種精妙之處。我聽完後卻淡淡地說:
「它的背後就是一些建構主義的哲學思想,這思想我了解的。」我正有些小得意,我的那位朋友卻跟我說:
「我是在學習一些新的東西。可是我覺得你沒有。你只是在找一些材料,來強化你原有的東西。」
真是當頭一棒。我心裡一直很不服氣。直到前幾天,我跟幾個諮詢師朋友分享我在觀摩課上的心得。這是一個家庭,丈夫和妻子因為孩子的教育問題發生了矛盾,孩子的情緒出了問題,不願意去上學。妻子覺得這是因為丈夫管得太松,丈夫覺得這是因為妻子管得太嚴。兩人在諮詢室里各執己見,我很擔心他們會吵起來。可是每當他們快要吵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用一種奇妙的方法把爭吵避開。當情緒升溫到一定程度,妻子會避開丈夫,轉頭跟兒子說話:
「兒子你自己來說,你到底哪裡不對了?是不是爸爸媽媽照顧你不夠?」
丈夫也會轉頭跟兒子說話:
「兒子你知道沒人能一直管著你。你媽和我都很忙,你要自己自律,要自己管好自己。」
我覺得這事很有意思,夫妻倆會通過各自跟兒子說話來避免爭吵,還能把各自的想法傳遞給對方。我興高采烈地說完這個場景,我的諮詢師朋友聽完後,卻只是悠悠地說:
「這就是三角關係嘛,在家庭中很常見的。」
我立馬就覺得意興闌珊。這當然是三角關係沒錯。可是當你用一個你已知的、抽象的理論去概括這件生動而具體的事情時,這件事里新的、生動的東西也就消失了。事情重新開始變得確定而閉合。我想起當初我朋友說家庭治療的種種精妙之處時我說的話。我說的話看似公允,實則無趣。我只是用我原來的認知框架,在套新的事物罷了。
為什麼會這樣?除了面對新經驗的焦慮,我覺得,這跟我們社會所倡導的批判精神也有一些關係。尤其像我們這種受過研究訓練的,讀一篇文章、聽別人說話,要麼習慣去找話里的漏洞,要麼把它抽象成我們已經知道的理論。可心理諮詢不是這樣。它的過程是相反的。它是讓抽象的理論變得生動、豐富、開放、不確定。它需要你帶著好奇去接近,你才可能真的理解。
批判也需要好奇和理解。而大部分人所做的,其實不是批判,只是努力證明自己原有的想法如何正確罷了。畢竟對很多人來說,「證明自己正確」,要遠比了解新東西重要得多。
前幾天,我看到一個阿里雲教父王堅博士的訪談,裡面有一句話,他說:
「大部分的人知識結構是不變的,不自覺地把所有新的東西都納入到原有的框架中,因為那樣不痛苦。而我呢,我一直在打破自己的知識框架,不斷演進。」
其實知識演進如此、技能學習如此、對人的接近和了解同樣如此。只有你願意放下自己的東西,你才有機會吸收和接納新的東西。這也像死去和重生,我們的思想,就在這樣解體、重構的過程中,不斷進化。
小調查:(1)有哪些時刻,你覺得對方看似在回應你,其實卻另外開闢了新話題?
(2)有哪些時刻,你在認真講一件事,對方卻以「這其實就是XXX」一筆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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