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廬州

在廬州城裡,有座叫歸來晚的客棧,客棧的老闆娘釀酒八年,釀出一壺春風十里,碧波蕩漾,清冽醇香。

老闆娘時常托腮遠望,懷著顆少女心說,這壺酒要送給她的夫君,那天必將長河倒掛,流星經天,英雄會踏著七彩祥雲前來娶她。

然而就在三天之前,這壺春風十里沒了。

那天全城都聽見了老闆娘凄厲的呼喊,一聲李修緣叫得肝腸寸斷,我見猶憐。

·1

那時候的李修緣還沒有濟公這個別名,法號道濟,初出江湖,正夥同金山寺的法海一併前往汴梁。

汴梁有大相國寺,雕欄玉砌還能富貴榮華,汴梁有辯經大會,普度眾生又可立萬揚名。

奈何江湖險惡,世道不平,倆人還沒進廬州城,就撞見城外的兵荒馬亂。

有叛賊奔逃,知州賈大人配合華興寺的武僧四下抓捕,刀光劍影,棍棒紛飛,倆人站在大路中央頗為尷尬。

道濟拿行李頂在頭上,一邊喊著借過借過,一邊橫衝直撞奔向廬州城。

華興寺的住持見性大師恰在高處觀戰,敏銳捕捉到了倆人的身影。道濟踉蹌之中,每每撞開官軍,讓叛賊有機可逃,法海更是面無表情,昂首挺胸,走得那叫一個旁若無人,閑庭信步。

見性下了山,在廬州城外的官道上截住二人。

法海皺眉道:「有事?」

見性大師雙手合十,說兩位師父婦人之仁,放走江洋大盜,無異於荼毒蒼生。

法海道:「我們幾曾放過人?」

道濟點頭道:「那些所謂的叛賊,腳底寬大,腳趾分開,手上還有漁網勒出的老繭,分明是常年站在船板上的漁民,怎麼會是江洋大盜?」

見性大師道:「哦?」

道濟:……

道濟道:「當然我們沒有放人。」

見性大師笑道:「無論這些人曾經是什麼,你不怕放走他們,賈知州和他手下的官兵都要受責難嗎?」

道濟伸出根手指晃悠著,道:「其實這知州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路上我們碰見一個垂死的將官突圍而出,說是姓賈的殺良冒功才逼反漁民,能被朝廷懲治再好不過。」

法海道:「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道濟立刻住嘴,還偷偷瞥了法海一眼。

見性大師沉吟道:「看來是老衲這些年走眼了,兩位小師父慈悲為懷,老衲佩服。老衲見你們去往廬州,是要替岳小將軍料理後事嗎?」

法海盯著道濟,道濟心領神會道:「我們只是去廬州歸來晚客棧,喝一杯春風十里酒。」

道濟頓了頓,又補充道:「聽說那裡的老闆娘很美,賈知州很有興趣,大師你怎麼看呢?」

見性大師失笑道:「兩位小師父放心,有老衲在廬州一天,不會有人能動你們分毫,佛門興盛,賈知州也要敬我佛三分。」

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笑著說有空來華興寺一坐,齋菜好茶,清風明月,都在山間恭候。

法海跟道濟對視一眼,望著見性方丈僧袍飄飄,北風送遠,直至消失在道路盡頭。

青磚黛瓦,廬州這偌大的城池,橫亘在二人身後。

·2

那天城裡的酒客都望見了,有和尚與老闆娘樓頭對飲,惹得姑娘梨花帶雨,淚下沾襟。

有人說,難不成老闆娘的蓋世英雄,竟是個禿頭和尚?

老闆娘聽得流言,憤而開窗,大罵了三聲滾,堂下酒客頓時作鳥獸散。

歸來晚,二樓西窗外,老闆娘又默然坐回椅上。

她整個人陷在椅背之中,不斷的下沉,下沉,像是要突破次元壁沉入椅木的世界之中。

在半個時辰前,老闆娘還覺得自己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這兩個和尚登門拜訪,說有岳二飛的消息到了。

有店小二說,老闆娘笑起來的模樣彷彿會發光,還是七彩琉璃,奼紫嫣紅的光。

老闆娘給兩個和尚設了最雅的座,最好的酒菜與最好的茶,滿心歡喜等一個答案。

道濟哈哈大笑,說老闆娘人美酒醇,美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蹋,話可以先不說,有佳人在側的酒卻不能不喝。

老闆娘心裡罵了道濟一千八百三十七遍,可還是笑靨如花道:「這位師父真真是風塵奇人呢。」

法海看不下去,徑直開口道:「岳二飛死了。」

杯盤相擊,是道濟一時手抖,西窗外有北風輕嘯,除此之外,再無雜音。

老闆娘張了張嘴,似乎還沒聽清法海說的是什麼。

法海又道:「岳二飛查出賈知州殺良冒功,死傷的都是無辜漁民,人命如天,他豈能坐視不理。你的心上人是個英雄,只可惜行事不密,被賈知州探得消息,圍殺滅口。」

砰!

老闆娘猛地拍案而起,盯著法海杏眸含淚,一字字道:「你說謊!」

法海直直盯著老闆娘,平靜回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道濟忍不住道:「閉嘴!」

法海垂下目光,抱刀站在風中,不再望向老闆娘,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老闆娘身形一晃,如風中料峭寒梅,似有咔嚓聲斷,仰天便倒。

好在老闆娘倒下的時候,道濟早已出現在姑娘身後,輕輕將她安放椅上,真氣暗送,又給救醒過來。

老闆娘空洞洞望著前方,兩行淚悄然滑落。

·3

夜,無星無月。

歸來晚的後院里,法海正用冷水澆刀,擦拭得一絲不苟。

道濟沖他翻著白眼,說你這人怎麼就不懂憐香惜玉呢,你就不能晚兩天告訴她?你現在告訴她,以她八年釀酒等人的情義,一定會搞事的!

法海無動於衷,繼續擦刀。

道濟踢了踢他,說喂,你到底聽沒聽見我說話?

法海猛一收刀,回頭目光冷冽,「聽到。」

道濟瞪大了眼問:「所以呢?」

法海望向知州府衙,說能有什麼所以,超度該超度的人,自然沒有事情可搞。

道濟一指客棧卧房,說那她呢,咱們去超度姓賈的,姓賈的派人來找她怎麼辦?何況我們是和尚,這麼明目張胆搞事情,還去不去汴梁?

法海沉吟片刻,起身道:「我去,你留,如果出事,你走,我留。」

道濟:……

道濟啪啪啪鼓掌,說那你好棒棒哦。

法海停都不停,提刀就走,臨走還吩咐道濟看好老闆娘,如果老闆娘再出事,你我枉來廬州走一遭。

道濟懶洋洋一揮手,說佛爺您走好,我守不住這姑娘,就不叫風流俏和尚。

法海在門口頓了頓,心說怎麼就這麼不放心呢……

·4

那一夜,老闆娘揭開春風十里,酒香四溢,籠罩整座客棧。姑娘深吸口氣,抖出一包毒藥便要投入酒中。

啪!

有石子破窗而來,精準的敲在那包毒藥上,藥粉灑落地面,人影倏忽而至。

「美酒不可糟蹋,哪怕你是美人也不行的。」道濟拎著酒罈,帶分疏懶的笑,眸如朗星,一眨不眨望向老闆娘。

老闆娘板起臉,伸手道:「拿來!」

道濟笑著搖頭,說我知道你的意思,這壺春風十里全城聞名,你在酒中下毒送給賈知州……或許還真能毒殺掉他。但是美人不可唐突,貧僧不能讓你白白送死啊。

老闆娘咬牙切齒,說道濟,你究竟給還是不給!

道濟又笑了,說這種時候,喊法號總讓人覺得情緒不太到位,不如你叫我李修緣吧。

話音未落,道濟一仰頭,便將那壇春風十里鯨吞入腹。

老闆娘手背上青筋凸起,一字字吼道:「李!修!緣!」

道濟打了個嗝,嘿嘿一笑道:「好酒,好酒。」

緊接著噗通一聲,道濟晃了三晃,被酒勁衝上頭來,轉瞬栽倒在地。

·5

廬州城的長街之上,法海行至中途忽然停住,雲破月來,有光漫灑青石板路。

空寂的長街上突兀站著一人,那人口宣佛號轉過身來,說小師父,老衲等你許久了。

法海沒有回應,神色比月光還冷。

來人自然是見性大師,見性眉頭緊鎖,嘴裡呼出的白氣吞吐在夜間,還未開口便露出滿面悲憫。

見性道:「小師父要去行刺客之事,難道不打算北上汴梁了嗎?」

法海道:「是。」

見性一滯,繼而又道:「小師父菩薩心腸,霹靂手段,老衲更不能看著你白白葬身。府衙之內精兵無數,你單刀赴會,又能有何作為?老衲已經將賈知州的所作所為上報朝廷,奸臣數日之間必會得到懲處,你不如回客棧靜候消息。這……是老衲寄出的信,小師父大可一觀。」

見性前跨數步,將一封書信遞給了法海。

法海沒有接那封信,他望著見性道:「我若不回去呢?」

見性長嘆口氣道:「那老衲只能陪你走一趟府衙了,是老衲看走了眼,不能讓你一個行腳僧孤身犯險。」

法海一怔,沒想到見性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見性終於露出笑容,伸手向前一引道:「小師父,咱們走吧,路上也敘敘舊,好讓老衲知道是何處的僧人有這般魄力。」

法海點點頭,與見性並肩而去,說我叫法海,出家金山寺。

見性輕咦一聲,說難道你的師父叫清風,你出家在鎮江金山寺?

法海應了聲是,見性又笑起來,說當年我跟你師父和方丈都有過交情,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下山遊歷,辯經大會就是他們那群人搞起來的。

像是想起了很久遠的往事,見性說如今佛門大盛,一半要靠你師父和方丈。

法海沉默,對方丈和師父更多了分好奇,同時抬頭望天,但覺雲霧凄迷,月光詭詐,這一夜總讓他心安不得。

·6

殺進府衙的時候,法海才知道見性的武功遠超想像,流雲飛袖輕描淡寫,府衙的精兵便四下震開,暈厥不醒。

一路走來,府衙亂象叢生,甚至還有火勢蔓延,二人卻如入無人之地。

直到賈知州出現,翻過院牆準備落荒而逃,法海眸光乍現,單刀出鞘。

見性默默轉身,那一刀如流星經天,聚月光豪氣,斬過假知州脖頸,大好頭顱滾落烈火之中。

法海收刀,空中還余分清音瀲灧。

府衙里的人倉皇奔逃,只剩下兩個和尚鎮定的站在後院中央,見性負手望天,僧袍輕揚,法海看著他這副模樣,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火光閃爍中,見性說,其實你殺錯人了。

見性又說,這個知州是假知州,平日里享受富貴,刺客上門死的便是他,你初來乍到,不會對知州了解多深,殺錯人是必然的。

見性說,我帶你在路上耽擱許久,你又在此處殺錯了人,想必賈知州早已帶著真正的高手與華興寺僧兵,一起抵達歸來晚了。

法海額頭青筋暴起,大喝一聲:住口!

見性轉過身來,神色複雜的望著他,說你還年輕,我不會殺你,廬州城的事情交給廬州解決,你殺他一個替身,已經賺了。

「見性!」

法海眉聚如峰,火光將他的臉龐剪出分明的稜角,「黃天在上冤魂在下,無辜漁民慘死在你面前,你不僅不聞不問,甚至狼狽為奸!你憑什麼還自稱出家人,憑什麼還穿這身僧衣!」

那些鮮活的,在陽光下捕魚燉湯,與妻女嬉戲玩鬧的百姓,一一慘死,誰又能不動惻隱之心?

見性嘆氣說,奈何我早已不是僧人,而是住持,華興寺一千七百僧眾的住持。如果不兼并土地,僧眾便活不下去,百姓自然不會主動交出田地住所,那隻好依賈知州的法子,殺良冒功,各取所需。我師父將華興寺交在我手裡,一千七百多人的性命在我手裡,法海,換做是你,你怎麼辦?

法海盯著見性,雙眸血紅,緩慢而堅定地搖頭,「人命大如天,你所謂的一千七百多人不當和尚,不在華興寺,難道會死無葬身之地嗎?消失的,不過只有你一座華興寺!為了一座寺廟,葬送這麼多冤魂,見性住持,你超度不了吧!」

見性默了一下,抬眼又看著法海道:「怎麼你的話,突然多起來了?」

法海忽然靜下來,四周的兵丁所剩無幾,只有火光躍動,柴木噼啪。

見性眉頭皺起來,驚疑不定道:「你也在拖延時間?!」

法海不答,只是手慢慢握上了刀柄。

見性搖著頭,滿目不信道:「你憑什麼拖延時間,你又能有什麼援軍,那一個叫道濟的和尚被我們大軍圍困,插翅難逃!」

法海道:「我們跟你不一樣。」

見性失笑,說不一樣又如何,武功再高,也不過跟我在伯仲之間,是不會有人來的!

法海搖了搖頭,說你不懂,你馬上就會懂了。

見性仍舊大聲笑著,法海言語間的篤定比那兩段大罵更讓他憤怒與恐懼,究竟有什麼被他遺忘了,為什麼眼前的年輕和尚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鎮定?

見性不再多想,大笑聲中陡然出手,要打法海一個措手不及!

·7

府衙燃起大火的時候,歸來晚里也有烈火焚樓。

賈知州的想法很簡單,無論岳二飛有什麼證據,將這座客棧燒乾凈,都不會有殘餘。

客人與小二驚慌失措,有想衝出門外的,都被弓箭射停,不得已退回客棧之內。

老闆娘早拖走了醉倒的道濟,無神的坐在大堂里,大堂擠滿了人,都指望老闆娘想個法子。

一般來講,客棧總會有地道,沒有地道也總有那麼幾個地窖。暫避火勢之後,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然而一群人紛紛沖向後院的時候,卻發現後院里早站滿了僧兵,華興寺的武僧從地道里翻出來,穩穩切斷了這最後的生路。

老闆娘慘然一笑,此時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反擊如此無力。

有武僧上前,已決心痛下殺手。

長棍砸落的一瞬間,有一道老闆娘本來很討厭的聲音響起,還是那句沒營養的話,又多帶了三分酒意。

「美人不可唐突,就算你是同行也不行的。」

砰然一聲響,那根長棍觸電般縮回,狠狠砸到它主人的頭上。

道濟不知何時又站了回來,笑嘻嘻立在老闆娘身旁。老闆娘錯愕的望著他,說你不是,你不是……

「醉了?」道濟勾唇一笑,挑起老闆娘的下巴,「那時候有美人在側,酒不醉人人自醉,剛才你離開了我,我又如何能醉呢?」

老闆娘又羞又惱,狠狠推開李修緣。

道濟哈哈大笑,笑得一群武僧很沒面子。武僧冷冷看著,說你如今被困大火,內外都是敵軍,帶著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道濟挑了挑眉毛,笑著說,你以為你們就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武僧大笑起來,他們的武功雖非絕頂,但不可能比百姓更低,然而笑聲剛起,便又驟然嗚咽。

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

武僧驚恐的睜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這群人何時中了毒。

道濟笑道:「估計過一會兒,你們的住持也該去下面找你了,別忘了告訴他,其實他早就露了馬腳。」

還沒有進廬州城的時候,道濟提起過舉報賈知州殺良冒功的小將,見性一口說出那小將姓岳,對殺良冒功之事,顯然早就清楚。

既然知道華興寺會出手,和尚們愛惜羽毛,一定是深夜來訪,暗走地道,那將毒藥散布在地道之中,讓這群和尚悠悠吸入,往生極樂也是超度冤魂。

「告訴你們住持,以後少說點話,沒有貧僧這玲瓏心思,就學學人家法海,少問,少說,多拔刀,懂不懂啊?」道濟笑著伸手一推,武僧死不瞑目,砰然倒地。

道濟順便回眸一笑,還朝老闆娘眨了下眼。

老闆娘身子一震,回過神來,問他說門外還有賈知州的兵馬,你,你要怎麼辦?

道濟雙手兜在腦袋後面,挑了挑眉,「哎呀,這還能怎麼辦,只能硬上了呀。不然法海萬一打不過見性,那可就尷尬了。」

老闆娘看了看門外星羅棋布的兵馬,又看看只有腰間一柄軟劍的道濟,瞠目結舌。

老闆娘問,你,你這是為什麼呀?

道濟回頭,又朝老闆娘眨眼一笑,「因為我喝了你的酒,美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蹋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大笑聲中,道濟揚劍開門,劍勢捲起千堆火,燃盡廬州夜色!

·0

府衙之中,法海一直在退,見性攻得越來越急,法海身上的傷痕也越來越多。

但法海的目光還是很鎮定,鎮定得見性越來越慌。

直到東方一絲魚肚白,有另一個年輕和尚的大笑從歸來晚的方向傳出,隱約間,見性還能看到道濟背上插著幾支斷箭,猶自飛奔而來。

「你知道我們不同了嗎?」

見性倏然回神,聽到法海的這句話,卻發現已經見不到法海的人。

法海說,我們會為人拚命,你只會為寺殺人,我們是僧,你自稱佛。

「這個世上,不需要佛。」

他拔刀,出刀,戒刀如鳳鳴龍吟,千山清越。

刀光燃火,匯聚了殘月與朝陽,高歌與熱血,在法海鎮定而憤怒的目光中斬了下去。

有如天雷轟頂,一刀兩斷。

那一天,有兩個僧人途徑廬州,斬華興寺住持,除賈姓知州。

踏著朝陽,揚長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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