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污染世界中用愛污染這個世界的我|周末小說
編者按: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小說:用愛意將世界的可怕展露無遺,正因為這種情感的細微貼身,讓你無處可逃。
這是一篇乍看溫情,細看有些可怕,看完最後一段之後更會讓你汗毛倒豎的科幻小說。
只能說,請一定看到最後。
兩年人
作者 | Kelly Robson
通過關卡弄個嬰兒出來非常容易,米克爾已經從實驗室往外偷運食物好些年了,早就知道該怎麼擺平那些看守。雖然他從來就算不上什麼聰明人,但那些守衛全是四年人,也就是說——他們都很懶。米克爾只要在交班的時候,放點好東西在午餐桶上面,無論是沾了煤灰的巧克力松露,還是變了味兒的酥皮餅,就能把守衛們的注意力吸引開了,他們根本不會往下翻,這樣他總能帶點東西回家給安娜。
絕大部分時間,他帶回家的那些玩意兒都不怎麼樣:皺巴巴的蘋果、硬邦邦的橘子、發餿的牛奶、潮乎乎的袋裝白糖、還有陳年的茶包,不過也有時候他真能搞到點好東西。有那麼一回,他就在八年人辦公室的垃圾箱底下找到過一個還能用的媒體播放器。他本來毫不懷疑守衛們肯定會發現這個玩意兒,還會告他偷東西,因此差一點兒把它丟進焚化爐。不過最後,靠著從六年人浴室里找到的那些水漬斑斑的色情雜誌,他還是成功引開了守衛們的注意,把那個媒體播放器弄回家給安娜。她拿去換了一對取暖器和十公斤上好的麵粉,然後他們一連吃上了好幾個月的餃子。
那個嬰兒是他最美妙的發現,她還那麼乖,安靜又斯文。米克爾好幾分鐘一直抱著她,待在焚化爐旁邊暖和的地方,摟著她靠近自己,聽著她奇怪的黃色鳥喙里發出的咯咯聲。他拿乾淨的抹布把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尤其小心地把她胖乎乎的小手分開裹起,這樣她就不會拿爪子在那可愛的粉紅色小肚肚上耙來耙去了。然後他把她藏到塑料午餐桶最下層,拿一條幹凈的守衛工裝褲蓋住她,最後在桶上面放了一盒在那些六年人的休息室里找到的隔夜酥餅。
「蘋果卷啊,」 四年人赫爾曼咕噥道,他是清早守衛交接班的主管,「那些個臉色蒼白的科學家可真是不懂美食啊,連這種卷餅都能丟!」
「維也納那家斯盧卡咖啡館的卷餅天下第一,大家都這麼說。」米克爾通過關卡的時候說。
「說的就跟你知道似的,笨蛋。我才不會放你過去。」
米克爾低著頭,緊盯著地面:「我在微波爐里替您熱好了。」
趁著守衛們大嚼起熱乎乎的卷餅,他衝出門,衝進灰濛濛的冬季日光里。
剛一轉過街角,米克爾就馬上看了下寶寶,接下來在回家的路上,每隔幾分鐘他就要再檢查一遍。他很小心,檢查之前會先確保周圍沒人看到。不過一大清早,有軌電車上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再說了,兩年人把腦袋拱進午餐桶里去這種事,就算是看到了,也沒人會大驚小怪的。
小寶貝安靜又可愛。安娜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這個念頭讓他在回家這一路上都暖洋洋的。
~
安娜一點兒也不高興。
他把嬰兒抱給她看的時候,她直接在地上坐了下來。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嘴巴開合了那麼一會兒。米克爾蜷縮在她身邊,等待著。
「有誰看到你帶她走了嗎?」她問的時候緊握著他的手,每當想引起注意的時候,她就總是這樣。
「沒有,親愛的。」
「很好。現在聽仔細了,我們不能留著她。你明白嗎?」
「她需要個媽媽,」米克爾說。
「你得把她帶回實驗室,然後,徹底忘掉這回事。」
安娜的聲音里有一種米克爾從未聽過的尖銳。他轉過頭,動作輕柔地將嬰兒從午餐桶里抱起來。她正餓得發抖,他太清楚那種感覺了。
「得給她些吃的,」他說,「親愛的,還有剩牛奶嗎?」
「米克爾,沒用的,她最後還是會死。」
「我們可以幫幫她。」
「她的鳥喙是個很糟糕的缺陷,如果她健康的話,他們就不會把她丟掉,而是應該送到託兒所去。」
「她很壯實,」米克爾把襁褓鬆開。女嬰抽了抽鼻子,尖尖的藍舌頭從灰白的鳥嘴裡探出來。「看見沒?胖乎乎的多健康。」
「她連氣都喘不過來。」
「她需要我們。」安娜為什麼硬是看不出來呢?明擺著的事。
「你可以今晚連夜把她送回去。」
「不行。我的午餐桶會過X光機,守衛會發現的。」
如果安娜肯抱抱孩子,她就能明白了,於是米克爾把嬰兒向安娜懷中送去。她慌忙猛地向後一掙,動作太快,腦袋都撞到了門上。然後她站起身,用顫抖的雙手抻直女僕制服。
「我得走了,不能再遲到了。」她穿上外套衝出門去,然後轉過身,伸出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她是想伸手抱抱孩子,於是不禁微笑,可她只是再次捏了捏他的手,捏得很緊。
「米克爾,你得解決這件事,」她說。「這麼做不對,她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不會收留她的。」
米克爾點點頭。「晚上見。」
冰箱里就只剩下一碗冷湯,他們都有好些天沒喝過牛奶了。不過米克爾的早飯已經在廚房桌上擺好,用疊起的毛巾蓋著,炒雞蛋還熱氣騰騰的。
米克爾在掌心放了一點雞蛋,用嘴吹涼。嬰兒睜大了眼睛,她扭了扭身子,伸手來夠他的手掌,她的爪子耙過他手腕,鳥喙張得大大的,喉嚨後面一道邊緣間雜著紅黃二色的褶皺顫抖著。
「聞著很香吧?我覺得吃一點兒應該沒事。」
他把雞蛋一點點餵給她吃,她像雛鳥般狼吞虎咽。然後他呷著冷咖啡,看她睡去。
鳥喙兩邊那對小巧的鼻孔里流出的薄薄一層黏液已經乾結,米克爾打濕了一張紙巾,為她擦拭乾凈。那對鼻孔太小了,不過她應該還可以用嘴呼吸,可她沒法哭出來,只是抽抽鼻子喘氣。鳥喙太重,把她的腦袋都拽得偏向一邊了。
▲ 圖片作者:Tavo Monta?ez她很臟,全身沾滿焚化箱里的血跡,細細的黑髮上膩著一層已經變硬的污垢,聞起來像膠水。得給她洗個澡、穿上暖和的衣服、再弄些尿不濕;還需要拿東西蓋住她的手,他得把她銳利的爪尖給剪掉。
他抱著她,直到她醒來。然後他把卧室里的兩個取暖器都拿來,調到大檔,在廚房水槽里給她洗了澡。他笨手笨腳地搞得一團糟,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洗澡的時候她一直在用力抽鼻子,不過等到他把她擦乾、用毛巾包好以後,她就安靜了。他把她擱在廚房桌上。她看著他拿拖把拖廚房地板,明亮的棕色眼睛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把廚房打掃乾淨以後,他拿了半瓶子從實驗室里撿回來的法國肥皂液,把嬰兒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就在後樓梯上坐下來,等著海厄姆從他房間里溜達出來抽根煙。
「怎麼回事?」海厄姆說,「我都不知道安娜懷孕了。」
「她沒懷孕,」米克爾把毛巾扯到一邊。
「啊!」海厄姆說,「這可不是自然缺陷哪,這小傢伙能呼吸嗎?」
「她餓了,」米克爾把肥皂液瓶子遞給他。
「餓了啊,」海厄姆嗅了嗅那瓶子,「你需要什麼?」
「雞蛋、牛奶、衣服、尿布,還有露指手套,如果你那兒有富餘的話。」
「我可從沒見過這種缺陷,她不是自然出生的,」海厄姆深深吸了口煙,然後從他的肩膀上方吐出去,吐得離那嬰兒遠遠的。「你是在那個實驗室工作,對吧?」
「沒錯。」
海厄姆仔細瞧瞧香煙燃燒著的尾端。
「你把這包袱帶回家的時候,安娜是怎麼說的?」
米克爾聳了聳肩。
「鄰居們有沒有隔著牆聽到什麼動靜?」
「沒有。」
「那就維持現狀,」海厄姆緩緩道,「米克爾,做好保密工作,聽到沒有?別走漏了風聲。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就跟他們說,是安娜生的小孩。」
米克爾點點頭。
海厄姆拿煙指著他,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語氣道:「要是有哪個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這事兒,就肯定會搞得滿城風雨,然後就真的麻煩了。四年人會踏平整座大樓,到處打砸,重演以前殖民地時候那些好日子——他們再喜歡干這事兒不過了。你可別給你的鄰居找這種麻煩。」
米克爾點點頭。
「我老婆會喜歡這肥皂液的。」海厄姆掐滅了煙頭,跑上樓梯。
「瞧瞧,」米克爾說,女嬰抬眼盯著他,鳥喙咔嚓作響。「是誰說兩年人就都一無是處的?」
四年人一直這麼說。他們無處不在,顯擺著他們亮閃閃的軍徽,用力拍著老戰友們的背;他們成群結夥,大著嗓門兒咋咋呼呼吹牛,把地位比他們低的人擠下公交和電車、擠出商店和咖啡館,逼著大家要麼讓道,要麼被擠到一邊去。
六年人很可能也是這麼說的,不過米克爾從來沒跟他們中任何一個搭上過話。有時候他會看到他們在實驗室加班,不過他們都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一個充斥著跑車和私人俱樂部的世界。至於八年人是怎麼說的,誰又知道呢?米克爾每天晚上都給一個八年人的辦公室打掃衛生,不過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他們。
沒人會給兩年人拍電影。他們說,四年人有榮譽,六年人有責任,八年人有功勛。而兩年人呢?什麼都沒有,只有羞恥。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海厄姆是這麼說的:兩年人有家人啊——父母,祖父母,叔叔嬸嬸,兄弟姐妹,妻子兒女,都得靠他們生活。而且他們有工作,雖然是卑微的工作,但也同樣必不可少。如果沒有兩年人的話,那誰來清理垃圾?誰來檢查下水道?誰來鋪地毯?誰來打掃煙囪?誰來鋪天花板?沒有兩年人的話,也就沒人收割莊稼,沒有甜草莓,也沒有濃烈的美酒。海厄姆還說,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沒有兩年人的話,也就沒有哪個當爸媽的可以拿手對著誰、指指點點地跟兒子們說:「可別跟這人一樣。」
海厄姆很精明,他本來完全可以輕鬆成為四年人甚至六年人的,不過他是個猶太人,那也就意味著他只能是兩年人,基本上一輩子都是。吉卜賽人、哈特派信徒以及和平主義者們也一樣,還有那些沒法走路或者說話的人,甚至盲人——他們都被徵募去當兵,被送去殖民地打兩年的仗,當炮灰送死,然後再被送回老家,在羞恥中活下去,而四年人則繼續留在戰場。他們在戰鬥中倖存下來,然後帶著榮譽,凱旋而歸。
海厄姆回來的時候,一手提溜著一隻塑料袋,另一手提著一盒雞蛋,胳肢窩下面還夾著一瓶牛奶。
「這裡頭基本上全是尿布,」他揮著塑料袋說,「你怎麼都不夠使的,我們花在漿洗上的錢比花在吃上的還多。」
「我可以用手洗。」
「沒戲,信我的沒錯。」海厄姆大笑起來,跑上了樓梯。「米克爾,歡迎晉陞奶爸!你現在可是個家庭婦男了啊。」
米克爾把嬰兒放在床上,給她穿上尿布和衣裳,然後用安娜的指甲剪把她的爪子剪短。他在嬰兒的兩隻手上各套了一隻襪子,再固定在她的衣袖上,然後把安娜的枕頭塞在床跟牆之間,雙臂抱著嬰兒,沉入了夢鄉。
他是被鳥喙的咔嚓聲驚醒的。她打著哈欠,展示著她喉嚨里多彩的褶皺。他拿手托著她的小腦袋,呼吸著她皮膚上散發出的奶香。
「在媽媽回家前把你餵飽吧。」他說。
他拿湯鍋熱了牛奶。他明白,嬰兒如果沒有媽媽的奶吃,就得給她個奶瓶含著,不過他的寶貝,他聰明的小女娃呀,卻是直接把鳥喙張得大大的,讓他把牛奶一勺接一勺直接往嘴裡舀。她狼吞虎咽地喝啊喝啊,喝個沒完,快如風捲殘雲,他簡直覺得只能把牛奶直接朝著她喉嚨穩穩地灌下去。不過牛奶太貴了,他可不敢,免得萬一噴得廚房地上到處都是。
「米克爾,」安娜說。
她圍著圍巾,穿著外套,站在門口,面頰凍得紅通通的。米克爾雙臂抱著孩子,像往常迎接她時那樣吻了吻她。
「今天怎麼樣?」他問。嬰兒的目光從他身上飄向安娜,鳥喙咔嚓著。
安娜卻不看那孩子:「我遲到了,換乘的時候上錯了車,然後只好原路返回。斯畢文太太說了,要是再遲到的話,就捲鋪蓋滾蛋。」
「那你可以再找份工作,更好的工作,離家更近的。」
「也許吧,多半是沒戲。」
安娜把湯鍋洗乾淨,舀了冷湯裝進鍋里,放到灶上,身上仍然穿著外套、戴著帽子。女嬰伸出手,她剪短的爪尖戳出薄薄的灰色針織襪子,把安娜紅色的露指手套從兜里勾了出來,手套搖搖晃晃地掛在女嬰手上。安娜恍若未覺。
「親愛的,把外套脫了吧。」米克爾說。
「我冷,」她說。她划了根火柴,把爐子點燃。
米克爾輕輕拉拽著她的手肘,她推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臉漲得通紅。
「親愛的,你看。」他說。安娜垂下眼,盯著地面。嬰兒那鳥喙咔嚓著,打了個哈欠。「我覺得,我們可以用你媽媽的名字來給她起名。」
安娜轉過臉去,攪動著湯:「你瘋了吧,我說過了,我們不能收留她。」
「她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樣。」
湯勺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安娜的身子晃了晃,她手肘撞到了鍋柄,鍋翻了。米克爾把鍋放平,關掉爐火。
安娜猛地一拉椅子,隨即跌坐到椅上,把頭狠狠埋進手心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向後靠在椅背上。她雙眼微微眯起,泛著冷光,嗓音綳得緊緊的:「你為什麼會那麼說?別那麼說。」
安娜為什麼就不明白呢?她那麼聰明,比他聰明得多,可連他都這麼輕易就能明白的事情,她卻偏偏不懂。
米克爾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的語句:「你的卵子去哪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缺錢,就把卵巢賣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米克爾的手指在他妻子開裂的手上遊走,摸著她掌心的那些老繭。他要把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告訴她,然後她就會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卵子都去哪了,每天晚上在水箱里都能看見它們,還有實驗室里,焚化爐中,是我拿拖把在地板上清掉它們留下的血跡。」
安娜咬緊了牙關,他看得出,她正緊緊咬著自己的腮幫。「米克爾,很多女人都賣過卵巢,起碼有成千上萬,完全可能是這些人裡面隨便誰的卵子吧。」
米克爾搖搖頭:「這就是你的孩子。我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沒有吧。」她短促地尖笑了一聲,「而且這根本不重要,因為我們不會收留她。別人會發現,把她帶走,很可能還把咱倆都抓起來,至少工作就都保不住了,你是想讓咱們睡馬路嗎?」
「我們可以跟別人說是你生的。」
「有個鳥嘴?」
米克爾聳聳肩,「這種事也有過。」
▲ 圖片作者:Jessica Bowman安娜原本就漲得通紅的臉更是紅得要滴血,她努力壓抑著自己別哭出來。他真想把她緊緊摟到懷中,不過她肯定會掙脫的——安娜每回哭的時候都不讓他抱。
他們默不作聲地吃飯,米克爾看著嬰兒在兩人中間的桌上熟睡。她柔軟的小臉蛋跟別的寶寶一樣,胖乎乎的,不過在接近鳥喙的地方卻變寬了,出現了一個淺凹,那裡的皮膚也變薄變硬,有點像指甲。嬰兒抽著鼻子,一側的小鼻孔里冒出鼻涕泡泡,米克爾拿指尖給她擦掉。
安娜收拾碗碟、放進水槽的時候,米克爾看了下掛鐘:離他必須出門去實驗室的時間只剩幾分鐘了。他抱起孩子依偎進自己懷中,她眼皮顫動著,纖細的睫毛尖端被黏液粘到一起。
「你得走了,」安娜說,她把他的午餐桶放到桌上。
「馬上,」他回答,然後拿紙巾在水杯里蘸了蘸,擦著嬰兒的眼睛。
安娜斜倚在水槽邊上:「米克爾,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嫁給你嗎?」
他往後靠到椅背上,如聞晴天霹靂。安娜平時對此絕口不提,雖然他也一直很奇怪是為什麼,因為她原本可以嫁得更好,可以嫁給一個聰明人,甚至是四年人。
「你肯告訴我嗎,親愛的?」
「我嫁給你,是因為你說過你不在乎。我跟你解釋過,我可能永遠都沒法生孩子,而你仍然想和我在一起——」
「我當然想和你在一起。」
「我跟你說過,為什麼我不能生育,為什麼要賣掉卵巢,還記得嗎?」
「你母親生病了,你需要錢。」
「沒錯。可我還說過,那對我來說沒什麼要緊,因為我壓根就不想要孩子,我從來沒想過要當母親。」她向前傾著身子,緊緊抓住他的雙肩,「我現在仍然不想,把她帶回實驗室去。」
米克爾站起來,吻了吻嬰兒的前額,然後把嬰兒放在安娜懷中。
「她叫瑪麗亞,」他說,「你母親的名字。」
~
米克爾沿著街,走向公交車站,他很疲憊。不過當了爸爸就是這樣,他會逐漸習慣,安娜也會慢慢適應的,他對此深信不疑。天底下的女人不都這樣嗎?
他朝約瑟夫斯塔特電車站走去,一路上想著他的妻兒,渾身都暖洋洋的。然後一個四年人一胳膊肘捅到他肋骨上,往他外套上吐了口唾沫。米克爾看著那口唾沫星子凝固變白,他站在路沿上,發著抖,小心不要擋了別人的路。
米克爾毫不懷疑安娜是個善良的女人,她行事一定會永遠正義慷慨。她對他一直都很好,對周圍每個人都這樣。十年來,她一直照顧他,為他做飯、打掃衛生,把他們倆的單間變成一個家。作為回報,他也儘力讓這兩個單間充滿愛。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麼樣呢?
等他站在車站邊上的冷風中,疑慮卻和寒冷一起爬進了他的身體。安娜為什麼會說,她根本就不想做母親?這不可能是真心話。他們倆的生活一直以來都被其它家庭所包圍——那些快活喧鬧的大家庭,三四代甚至五世同堂,孩子健康,母親幸福,父親驕傲,還有叔叔嬸嬸、表兄弟姐妹、祖父母。家庭無處不在,而他和安娜卻只能兩個人相依為命。
安娜肯定很後悔沒法生育,她內心深處某個地方,肯定渴望有孩子。可她卻說她不想,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她肯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故障。
在殖民地的兩年里,他曾經見過出了故障的男人,有的身體無恙而腦子壞掉了,會說些瘋言瘋語、自殘身體、傷害別人。安娜絕對不會像他們一樣的。
可他每往上班路上多走一步,他的懷疑就滋長一分;等他走到能看見飄落的雪花中閃爍的實驗室燈光的時候,他的心已經被懷疑之爪牢牢攫住。他想像著早上回到家裡,發現安娜獨自一人,已經準備好動身去上班,裝得跟瑪麗亞從沒出現過似的。
他轉身想要回家,可就在此時,那些四年人當中有一個已經隔著玻璃門,朝他大聲嚷嚷起來:
「你遲到了,笨蛋。」
米克爾看著他的午餐桶滑過X光機,守衛們來來回回拿機器照著那桶,只為打發時間。他只能跑步到出勤記錄鍾那兒,正好在鍾跳到八點整的那一刻打了卡。
平時米克爾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進行曲,不管是擦擦洗洗,還是拖拖刷刷,就連打掃廁所,都自有一番樂趣。他能聽出每一個水龍頭的滴水聲,了解搪瓷上的每一道劃痕和瓷磚的每個裂口。夜復一夜,每晚打掃衛生的時候,他都會仔細盤點一番,花功夫保證每個角落都一塵不染、每扇窗戶和每面鏡子上都沒有斑痕,他甚至會跪在地上,把馬桶背面也擦拭一遍,蹭掉水泥漿面上每一點剛剛冒頭的霉斑,把每道細小的裂縫都揪出來。
今天他工作起來有點走馬觀花,可是每個房間打掃起來花費的時間卻好像反而比平常多了一半。他不停地看時間,總覺得自己進度落後了。他心裡來來回回想著安娜的事,這種思緒拖慢了時間的腳步,焦慮感也讓他變得健忘起來。他離開了那些四年人的浴室,卻完全沒有已經打掃過的印象,只好回去看看,檢查一下才能放心。
等進了水箱室,他開始覺得舒服了些。他很喜歡聽水箱發出的聲音:冒著氣泡的水泵、砰砰作響的馬達。不管發生了什麼,他總是會在這兒多待上一陣。整座大樓裡面,他最喜歡的就是這裡了,雖然沒資格去動水箱,不過他總是會多花上幾分鐘,把不鏽鋼和玻璃擦得乾乾淨淨,再檢查一遍水管密封口,甚至還曾經動手緊固過螺栓——每個沉重的水箱都是藉助螺栓固定在地面和天花板上。
染色玻璃的透明度還可以,隔著玻璃能看到嬰兒們在裡面載浮載沉,夜復一夜,米克爾看著他們逐漸長大。他特意準備了一塊專用抹布,專門用來擦水箱,那是塊柔軟的麂皮,是一個六年人多年以前扔掉的。這塊抹布是專門製作用於清理貴重物品的——上面曾經印過一家跑車公司的徽標,只是早已磨損得不像樣了。每回擦玻璃的時候,他的動作總是格外輕柔緩慢,毫不懷疑裡面的嬰兒們能夠感覺到他的愛撫。
有兩個水箱已經空了。他依次擦拭著,輪到這兩個水箱的時候也並沒有跳過它們,而是把它們擦得完美無瑕,準備好迎接下一個孩子。瑪麗亞的水箱在最遠處的末尾那排,倒數第三個,裡面已經又裝進了一個新的嬰兒,可惜還太小,還看不到,只不過是從水箱頂端的人體器官上垂下的一道細絲。
「你的姐妹向你問好,」米克爾悄聲道,「他的爸爸媽媽都很為他驕傲,瑪麗亞會長大成人,聰明又壯實。」
那道纖維在實驗液中扭動漂浮著。他盯著它看了幾分鐘,心裡想:不知道安娜和瑪麗亞此時此刻正在做什麼?他想像著她們倆在床上蜷作一團,肌膚緊緊相貼,女嬰的鳥喙塞在安娜下頜底下。他用力閉緊雙眼,儘力延長這個圖景停留在他腦海中的時間,就彷彿自己極度的渴望就可以讓幻境成真。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他真的感覺像是確有其事,水箱室里各種讓他覺得欣慰的響動支撐起了這個幻像。
可總不能一直呆在這兒。他用力把垃圾箱和提桶拉到樓上、拉進辦公室的時候,焦慮又重新開始侵蝕他的心。
女人丟掉孩子這種事屢見不鮮,公寓里那些母親和祖母們總是對這類故事津津樂道:某個可憐的嬰孩被不近人情、沒心沒肺的媽媽丟棄在外面的寒風中。他們倆才剛剛結婚的那會兒,有一回,安娜就跟隔壁的那女人說過,某些時候,遇到山窮水盡的情況,人們也只能幹出些被逼無奈的事。雖然過了這麼多年,那個鄰居現在還是不肯跟她講話。
要是安娜把瑪麗亞塞進包袱里,扔到某個六年人房子外面的台階上,或者丟到火車站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現在彷彿能看見瑪麗亞被塞進家裡廚房那個大桶里,用毛巾蓋在上面;彷彿也能看到安娜,臉用紅色的圍巾遮擋得嚴嚴實實,拎著那個大桶,放在柏林東站的快車站台上,然後走開。
不會的,他的安娜絕不會這麼干,她干不出這種事。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得集中精力幹活。
在八年人辦公室那張寬闊的橡木桌上,他找到了四個桃子餡餅,白蘭地醬心都已經干硬了。原先裝餡餅的點心盒子塞在垃圾箱里,擠變了形,他打掃完了辦公室,就把那個盒子拿出來重新折好,儘力折得漂亮一點,再把餡餅放回盒子里——四是個吉利的數字,正好四個守衛一人一個。然後他就往地下室走去。
焚化爐猶如砌在磚牆裡面的鋼鐵胃囊。多年以來,米克爾總是在焚化爐發出的熾熱紅光中,沿著這些水泥台階爬下來,他看到的垃圾處理箱總是血跡斑斑,卻空空如也:箱里的垃圾是由四年人當中的某一個負責傾倒的。以前自己的任務不過就是把那些垃圾袋扔進焚化爐,焚燒完畢,關掉燃氣開關,將垃圾箱漂洗好,牽著水管把地面沖洗一遍,然後再拿拖把拖得乾乾淨淨。
可是現在,自從有個新來的八年人在這裡管事,米克爾就都只好什麼都自己來,他得自己啟動焚化爐,還得自己傾倒垃圾箱。
頭頂燈泡發出的微光十分昏暗,簡直看不清從垃圾箱蜿蜒流進下水道的血跡。他摸索著走到控制面板前,開始給焚化爐點火。這活兒還頗為棘手,燃氣錶盤都僵硬了,指示燈按鈕卻是松的,他翻來複去按了一遍又一遍,試圖找到撞針的正確角度。當焚化爐終於噴射著啟動,米克爾已經汗出如漿,連工裝褲都濕透了。
焚化爐視窗中發出的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他終於能看見垃圾箱里的東西了。第一層垃圾袋滴著液體,染成了淡淡的紅黃二色,大部分都套了兩三層垃圾袋,系著死結,可袋子卻是漏的——從垃圾槽里一路滑下來的時候,被槽道里各種鋒利的邊緣磕磕碰碰地刮破了。
瑪麗亞當時只套了一層袋子,她的鳥喙把塑料扎破了,在塑料袋上撕開了一個寬寬的口子,足夠她呼吸。而且她落地的時候正好落在垃圾箱較遠的一側,基本是頭朝上著地的,如果當時不幸頭朝下,或者如果有別的袋子壓在身上的話,她可能早就窒息而死了。
米克爾用扳手擰開焚化爐的爐門,開始傾倒垃圾箱。他小心拎起每一個濕漉漉的袋子,遠遠地扔進熔爐中去。有些袋子很小,只有幾個玻璃碗碟和殘留的蠟漬,有個袋子里裝滿了玻璃盤,盤子從一道破口中漏了出來,在他腳邊跌得粉碎;最大的幾個袋子里則盛滿透明的實驗液,液體傾瀉在焚化爐的後牆上,帶出一陣熾熱的衝擊波,聞起來帶著肉味。他把血腥味最重的幾個袋子放到一邊,穩穩地擱在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面上,離那些玻璃盤盞遠遠的。
垃圾箱倒空了的時候,米克爾心窩裡一陣難受。他轉過身,踢開那些玻璃渣,踱步走到較遠的牆邊,那兒要涼快一點。
水箱室里有兩個空水箱,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才剛剛擦過一遍,可他當時並沒有太在意,而是一直在想安娜和瑪麗亞的事。
他認識這些孩子,原先住在空水箱里的孩子們:一個是小男孩,矮胖敦實的身體,覆蓋著一層細細的絨毛;另一個是小姑娘,有四條胳膊,在本該是手的地方長了粗短的肉瘤。他們在哪兒?是送進了託兒所,還是丟進了垃圾槽?如果進了垃圾槽,他們就該掉進了垃圾箱,等著被他連血與水箱里的實驗液一起扔進火里——跟所有那些失敗的實驗品一起。
米克爾撿起一個血淋淋的袋子,拎著打結處把它舉在空中,另一隻手伸進袋子里摸索著。袋裡的液體沉甸甸地晃蕩著,緊貼在袋壁上,彷彿粘糊糊的糖漿。袋子里有不多的幾塊固形物,但還完全不足以構成一個嬰兒的身體,哪怕再小的嬰兒都不可能。他把袋子扔進焚化爐,又撿起另外一個。
他現在明白了:他回家的時候,瑪麗亞多半已經不見。這念頭在他胸腔里形成了一個空洞,一個形狀跟瑪麗亞一模一樣的空洞——他曾輕擁著她,嵌進自己心裡。如果瑪麗亞不見了,如果安娜把她帶到火車站丟掉了,那也只能說明她還需要時間,而他可以給她時間。他會耐心等下去,就像她一直以來對他那麼耐心,並對她溫柔以待。她身體里出了故障的那部分必定會癒合,她必定會喜愛他們的孩子。安娜會是位賢妻良母,也許現在還不行,但在不久的將來會是的。
▲ 圖片作者:Marcelo Garcia他會找到更多嬰兒的,夜復一夜,他一直在搜尋。既然瑪麗亞倖存了下來,那其他人也應該能活下來,而他會找到他們。他會找到每一個嬰兒,把他們全都帶回家,直到安娜恢復正常的那一天。他會讓他們的家充滿愛,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關鍵詞:#科幻小說#
翻譯:羅妍莉,審校:東方木。作者:Kelly Robson,2015年起在主流科幻刊物上發表小說,其作品《凡爾賽抽水馬桶》曾獲去年的雨果獎提名。責編:蘇小七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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