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深層真相？

其內涵可以大致表述為：民眾支持或反對一件事，說出口的原因只是表面的幌子，我們還應該追究其深層的動因。

這個概念的引入，確實可以讓我們對許多問題有撥雲見日之感，能更好地制定解決問題的方略，但隨著大家對深層真相的強調，又有一個錯誤的趨勢漸漸滋長：即無限制的進行歸因，甚至認為「深層真相」以外的「表面」事物都不重要，關心它們是在捨本逐末，毫無作用。

舉例而言：若有居民反對基站輕軌等建在旁邊，則必有人站出來強調這是居民擔心房價受影響&是在趁機索要好處，大肆嘲笑老老實實用科學道理論證基站無害性的其他回答。

若有人列出數據指出美國近幾年的犯罪率在穩定下降，而非特朗普所言的急劇升高，則必有人言之鑿鑿地咕噥著「穆斯林導致了恐慌情緒的蔓延」，「相信特朗普言論是因為對現實不滿」等等。

追求深層真相能事倍功半，這和治病要治本一樣，是非常直覺的判斷。但一方面，我們必須明白：絕大多數情況下，對所謂深層動因的挖掘，是極有難度也極難自證的。不是列出導致此現象的某個原因，或是僅僅證明了其相關性，就能推出一為本一為末的。

畢竟，人的每一個行為&想法&決定，都是受大環境中無數因素共同影響而生的，到底何主何次，或到底有無主次之分，恐怕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

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歸因，特別是對一整個群體歸因，則結論往往要麼正確而空泛，要麼精準而片面。

譬如有人是狂熱極端的毛崇拜者，則往往有人說根源是對現實不滿，這當然正確。但若是有人是狂熱極端的毛反對者，則往往也有人說其根源是對現實不滿。

完全相反的現象能追溯出相同的本質，那這本質還能提供解決方略么？

王小波曾經說過，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這乍一聽也是極有道理，極為本質啊，可我們真的撞上煩惱時，能照著這本質入手么？

而若想讓歸因有實際價值，則又很可能流於片面，甚至南轅北轍。

譬如將鐵鏽州老白人們對特朗普的支持，由「對現狀不滿」改為「失業的憤怒，被漠視的憤怒」，這個同樣基於國人直覺的歸因，雖然只是前推了一步，但確實提供了實際價值了：給他們工作，給他們關懷不就行了么？

然而，玻璃大王移廠後的採訪表明：他們面臨的較大困難還是人工問題，廠里已經向當地提供了高於平均水平的薪資，但完全招不到年輕人。只有中老年人還願意作工人，年輕人即便無所事事也不願意上工。

如果此採訪為真，那麼對現實最失望的，可能並不是我們幻想中的老白人，他們需要的也不是簡單的製造業工作，而是既輕鬆又能賺大錢的福利崗位。

當然，到底什麼才是鐵鏽州的真實情況，還有待商榷，就好像特朗普當選後，美國各大媒體連篇累牘的總結回顧，都沒法對到底什麼才是助推特朗普當選的關鍵力量達成共識，許多數據顯示的結果甚至互相衝突，還有待商榷一樣。

唯一被廣泛認同的，就是支持者們憤怒，支持者們對現狀不滿——得，繞了一圈，又回到最開始那空泛結論上去了。

另外，雖然確實存在部分一眼就能望穿的問題：如商家宣揚仙人掌等綠色植物能吸收電腦輻射，宣揚電腦輻射對孕婦傷害極大所以要買我家的孕婦裝，我們當然可以判斷這九成九不是因為商家腦殘，而是因為商家想賺錢。

但判斷出了這一點，我們就能從本質入手解決問題么？

類似的，如果我們相信某地民眾反對基站只是趁機要錢，我們該怎麼應對呢？不還是內心裡你知我知，明面上講科學道理懟回去么？

所以，各位在鍵盤上輕飄飄敲出「深層真相」這四個字或是其近義詞時，請一定要想一想正確歸因的難度，想一想自證的方法，想一想歸因後的解決里。而不是直愣愣的相關性等於因果性。

另一方面，即便某事的深層動因清晰可見，對錶面理由的回應也是極有必要的，因為表面理由也會不斷地向外傳播，成為另一事的「深層動因」。

還是拿商家宣傳仙人掌防輻射為例，該謠言本身是為了盈利，但謠言散播出去之後，卻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甚至，我那80年代就能上大學的媽媽，還專門買了一堆綠色植物放我電腦前——我們能說這些舉動，並不是他們相信謠言，而只是想表達關心么？

買幾盆花花草草倒是無傷大雅，但放其他事情上，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如特朗普宣稱犯罪率持續上升，這個謊言背後當然是有一定的群眾基礎的，也被某些人稱之為深層真相。但那些後來才被裹挾進支持者陣營的，那些看著鋪天蓋地的宣傳和活動才轉變態度相信的，不就無辜的被謊言所俘獲了么？

人們恐懼的是恐懼本身，當你對某個印象先入為主後，現實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會成為驗證強化此先見的砝碼。長此以往，即便把犯罪率數據一條條放在你面前，你也會不屑表示它們都加了特技。

到了這個份上，這個曾經被謊言欺騙的人，也成為了某些人口中的群眾基礎之一，他會熟練地列舉自己身遭的每一起槍擊搶劫恐嚇，順理成章的得出藥丸的結論。

甚至於，這種現象還會作用於現實，如特朗普上台後，我們看到的各種支持者反對者的遊行，互相之間的衝突，甚至打砸搶燒已經不勝枚舉。這樣的場面，倒真的和特朗普描述中對立割裂的美國吻合了。

這當然有原先就水火不容的矛盾作底，但恐怕也不能說特朗普的言論與行為對此沒有一點助推作用。

再如之前所舉的輕軌例子中，許多人認為，居民們反對輕軌，是因為輕軌擾民會降低房價。所以，即便你長篇論證輕軌它本身有符合規定的隔音防護欄，噪音在限度之內，也不會讓居民鬆口：畢竟就算我相信了，其他想買房的人也不信啊？

但如果我們自以為把握住了深層真相，不再追究表面的技術性問題這種細枝末節的話，那麼輕軌=噪音=房價降低的印象就會深入人心，房價下降的幅度會更大，居民的抵抗意志會更堅決，最終讓方便出行多方共贏的局面，變成沒有一個勝利者的多輸。

綜上，追求所謂深層真相，固然可能讓我們進一步認清事件的真實脈絡，但也請意識到歸因的困難與局限性。即便你自以為認識到了本質，也請不要漠視對錶面理由的反駁，它們或許影響不了以此為幌心知肚明的少數人，但你的讀者也遠不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