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闕師·水庫
一.倩怡
演出結束之後,倩怡慢悠悠地逛到吧台,摘下手中的念珠,替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今天的水杯沒洗乾淨,冰水裡還摻雜著一絲淡淡的酒精味兒。不過倩怡覺得一切OK,她愛這個livehouse的一切,包括它的混亂與骯髒。
倩怡今年三十二歲,職業是樂手。六年前,國內著名大學心理系肄業的她和學弟徐浪組了一支樂隊,玩起了器樂搖滾。她是主音吉他兼人聲,徐浪則是鼓手兼採樣師,萬幸觀眾買賬,兩個人的草台班子竟然就這麼一直堅持到了現在。
很多人覺得樂手不是正經工作,倩怡覺得他們說得沒錯,樂手當然不正經啦。可是倩怡本來就沒想要多正經,一點也不好玩嘛。再說,和她另一個身份比起來,樂手,還正經多了呢。
倩怡的另一個身份,她自己也不太好意思說出口。如果硬要說的話,她會把它叫做「故事收藏家」。
倩怡喜歡聽故事,尤其是真真切切發生在人們身邊的神奇事件,如果故事和某個地點扯上了關係,比如走進去就會迷路的小巷、鬧鬼的房屋等等,倩怡還會化身為冒險家,非得親身探查一番才算過癮。回來之後,她總是一個人在紙上寫寫畫畫,但是,既不拿給朋友看,也不見投稿發表。
作為故事收藏家,倩怡堅信有來有往。如果你的講述能夠吊足倩怡胃口,她也絕不會吝嗇於回報你一個更精彩的故事 。毋庸置疑,倩怡很有講故事的天分,人們都承認,倩怡是一個有魔力的講述者,她低沉的嗓音和娓娓道來的語氣,總能勾起人們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感情。
倩怡的名聲漸漸在小圈子裡傳開,可她卻開始對那些慕名而來的傢伙們感到厭煩。那些人只想用一些轉了無數個彎的道聽途說來換取她獨一無二的寶貴故事,以此作為朋友圈裡炫耀的談資和鄙視鏈上行的精神資本。倩怡已經接觸了太多這樣的人,他們的眼睛裡燃著獵奇的慾念,令人作嘔。
此刻,一個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乾燥的嘴唇一張一合,彷彿在準備開場白。倩怡原以為他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便懊惱地斜著瞟了他一眼。可一看到這個人的臉,倩怡就開始樂個不停,心想,原來是他呀。
話說,演出開始的時候,倩怡就注意到他了。這當然不是因為他特別帥:這個男人在一群手舞足蹈瘋狂pogo的歌迷中間絕望地維持著平衡、一臉讓人忍俊不禁的窘迫神情。他甚至還用手塞住耳朵,徒勞地抵擋擴音喇叭里狂風暴雨般的鼓點和掃弦。顯然,他和這種場合格格不入,甚至從沒來livehouse聽過現場。
倩怡望向男人,故作輕鬆地搖了搖水杯。冰塊咣當咣當的響了記下,誰也沒有說話。
在倩怡的目光下,男人好像是更緊張了,有那麼一瞬間,倩怡甚至覺得他緊張的立刻就要扭頭走開。可是在僵持了幾秒之後,男人終於還是抬起了耷拉的腦袋,像是下了莫大決心似的,遲緩而拘謹地坐上了倩怡身邊的高腳凳。
「聽說,您在搜刮,那個······都市,都市傳說?」男人輕聲細語,吞吞吐吐,語氣裡帶著一絲尷尬羞赧的味道。倩怡想,在他的話語體系里,也許「都市傳說」這個字眼,屬於那些神經兮兮的傢伙。但是他最終還是來了,說了,這意味著,他一定有非講不可的故事。
倩怡認真了起來:「是呀,先生。您有什麼故事能說給我聽嗎?對了,我要聽您自己身邊發生的故事,二手信息拒不接受。」
中年人拘謹地點了點頭,一絲汗流過他的臉頰:「明白,明白,我要說的就是發生在我身邊的真事兒,不是道聽途說。不過,準確說,這事兒的主角不是我,而是家父。」
「哦,令尊怎麼了?」
「說來慚愧,家父他,在五天前失蹤了。」
二.趙原
2016年的8月,趙任站在公安局的走廊里,看著正在做筆錄的母親,心情有點複雜。他曾經也揣測過,父親會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卻沒想到來的這麼快。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也許沒有人知道父親腦筋里瘋狂荒謬的想法,連母親也不知道。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下著雨的周末,連續加了一個月的班後,他想起去看望一下父母。午飯後,父母先去卧室休息,趙任則癱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雨一直沒有停,趙任拉來一床薄毯打算小憩,卻被父親驚醒了。陰冷的客廳里,父親突兀而伶仃地站著,眼睛卻亮的逼人。彷彿經歷了三十多年的平淡生活後,重新有火焰在裡面熊熊燃燒起來。父親安靜地踱到趙任身邊,點起了一根煙。趙任有點驚訝,畢竟,父親戒煙已經快十年了。
「你知道嗎,孩子,這個世界,是假的。」父親猛的一吐煙圈,眯起眼睛,彷彿在講述一件隱逸許久之後,又被他重新發現的世間真理。
「爸,你說什麼?」趙任一時瞠目結舌。
父親和母親1984年結婚,到如今,已經35個年頭。他們是大學同學,也是恢復高考第一年就讀上大學的天之驕子。畢業之後,分配到同一個單位,工作、結婚、生子,一直以來都是相濡以沫,平平淡淡,從沒發生過什麼出奇的事兒。父親平日里話不多,年級大了之後,偶爾對生活有點抱怨,但也算不上什麼驚人之語。趙任實在是不知道,他腦袋裡怎麼就冒出了這麼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
「唉,如果這個世界是假的,那麼你也是假的了。我坐在這裡和一個假人說話,是不是也挺好笑的。但是我多少還是得找個人說話,不然我就要被逼瘋啦。孩子,就算你是假的吧,假的也沒事兒,假的也是我的孩子不是?孩子我和你說,這個世界啊,就是假的,真正的世界呢,吶······」父親伸出手指往東邊的方向指了指:「真正的世界,還在水裡呢。」
「水裡?」
「是啊,就是郊外的荊江水庫。」
父親顫巍巍地直起身,扒上窗檯。外面的世界雨絲如幕,卻擋不住父親如炬的目光。彷彿他的靈魂早已飛越這方小小的斗室,來到了被時光凍結的水庫邊上。
故事該從哪裡開始呢,是從水庫邊嗎?也許。但最早的種子,早在1979年的春天就已埋下。那年,父親趙原剛考上 M 大學的物理系,從遙遠的家鄉來到了 M 市。
經過十年動亂,差不多一切都是百廢待興的,大學校園猶然。在這裡,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歡快的笑容,好像每一天都將比昨天更好。趙原也不例外,他眼中的一切都是新的,而未來有無數的希望在等待他。
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希望早已化作再也無法燃起的昨日灰燼。在那些偏僻陰暗的家屬樓內外,一些曾經在那場災難中烙下刻骨傷痛的老人,如同鬼魂一般踟躕遊盪。你很容易從神情上分辨這樣一個老人:他們的目光總是朝下低垂,偶爾抬起的時候,也時刻警覺,若是不巧和你對視一眼,下一秒就會慌張驚恐地避開。
趙原就是在那樣一位老人那裡,獲得了關於被他稱作是「闕」的東西的知識。
那天,從圖書館回來的趙原偶然間注意到了在家屬樓邊鍛煉的老人。準確的說,是老人手腕上的念珠。老人腕子上那串檀木念珠散發著趙原從未見過的溫潤光輝,趙原向來對古物有興趣,猶豫片刻後,便鼓起勇氣上前攀談。而老人對趙原注意到念珠這回事兒表現出了不合常理的激動。他一掃陰鬱,熱情邀請趙原去他家細聊,趙原執拗不過,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老人的家就在家屬樓里,說是家,其實只是一個三十來平方的小單間。房間里光照不佳,充斥著舊書的蠹味,狹小的空間被層層疊疊的書本塞的幾乎沒有落腳之地。而就是在這個陰暗逼仄房間里,老人向趙原揭開了這個世界的深深迷霧。
老人自稱謝儀武,終身未娶,也無兒無女。他曾是一位民俗學家,卻稱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一名「尋闕師」。
所謂「闕」,是隱藏在真實世界中獨立的子空間和小宇宙。闕中,世間大部分已知的規則和定律都不適用,所以,闕里有最美麗的天堂,也有最恐怖的地獄,其千姿萬態,遠遠超出人類的想像。在世間,有一群被稱之為「尋闕師」的人。沒人知道他們從歷史的何處走來,又將走向何處,可他們確確實實身負使命。一個尋闕師一生中要踏遍千山萬水,考證每一個可能的闕,釐清其真實或虛假,存在或虛無,然後將之記錄在案。
尋闕師的歷史,久遠而不可考。謝老只說,他的師父將這串檀木念珠交給自己的時候,曾講:「徒弟,你是咱們這脈第 12 代尋闕師了,當你老邁的時候,把這串念珠交給第 13 代傳人。」
謝老沒說這一脈究竟叫什麼,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肩負著把這一脈傳遞下去的使命。謝老嘆了口氣,坦言自己在動亂中被打傷了腿腳,走路已然不太利索;如今,他的腦子更是一天比一天糊塗,往事如同昨日般歷歷在目,現實卻讓他越發看不明白。趙原既然能分辨「末那之石」所鑄念珠的輝光,便已經有了成為尋闕師的先天條件。如果趙原也願意,謝老便想隨了這緣分,趁自己還沒咽氣的時候,將衣缽傳給趙原。
在這個昏暗冷寂的斗室內,古怪的氛圍漸漸擴散開來。什麼?闕,尋闕師?聞所未聞。趙原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雖然比起一般人,算是喜歡胡思亂想,但骨子裡還是個信奉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者。世界上存在著什麼獨立的子空間和小宇宙,這種事情顯然還是超出了趙原能夠理解的限度。謝老一片好心,趙原卻覺得危險和緊張。那個年代,很多老人的身體熬過了那場劫難,精神卻永遠停留在了被無窮痛苦所扭曲的思維旋渦中,他想,眼前的謝老,恐怕也是吧。「精神病」是個可怕的字眼,而他沒有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經驗,他只想逃離。
那天,趙原飛也般的回到了宿舍,可老人說的話,卻一句一句在他的腦中生根發芽。真是奇怪,明明是些瘋話,趙原卻能在此後的時間裡,體會到話語中那股詭異的力量。究竟是謊言中摻雜了真相,還是那些話原本就是真實,趙原當時不得而知。直到兩年之後,老人口中的「闕」,才以另一種方式生硬地闖入了趙原的生活,並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三.趙原
那是 1980 年 8 月的一個午後。五位大學生來到了荊江水庫,打算在這裡消磨一整個酷熱的下午。
荊江水庫距 M 市 50 多公里,四周丘陵合圍,綠樹蔥蘢,是個消暑的好地方。
來的人里,趙原、潘國強和許程是物理二班一個宿舍的同學。其中,許程是班長和院籃球隊的隊長,性格沉穩老派。精明能幹的潘國強是趙原最好的朋友,大大咧咧的女生汪瑤是他們的同班,而丁薇則是汪瑤的好朋友。
趙原其實不太想見到丁薇,他覺得怪尷尬的。
一年前,趙原和丁薇還是好朋友,儘管那時的男男女女比現在拘謹不少,趙原和丁薇還是聊了好些東西,包括書本上的動人心魄的故事、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地方,以及關於未來的,模糊而天馬行空的理想。毋庸置疑,趙原喜歡丁薇,他想和丁薇一直這麼聊下去,卻不知道對方怎麼想。
最後,一次唐突而冒犯的告白,讓以前的一切回憶和將來的美好期待都化為了塵埃,趙原不願回想那個晚上的事情,對於男人來說,那是一場徹底的失敗和災難。
他們的關係從沒有人知道過,所以在兩周前,當潘國強告訴他,同宿舍的許程和隔壁班的丁薇走的很近的時候,他的大腦彷彿轟然爆炸了。他還沒有準備好面對和許程走在一起的丁薇,完全沒有。
那個下午,五人先是在岸邊下了會兒棋,講了會兒笑話,然後又泡進了滋涼滋涼的水裡。趙原一直玩的有點心不在焉。和潘國強說的一樣,許程和丁薇果然走得很近。趙原不止一次看到兩人湊在一起咬耳朵講悄悄話,那個時候,丁薇笑的是那麼開心,每一個笑容都讓趙原覺得自己像個滑稽且多餘的小丑。趙原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異變發生在黃昏。彼時,太陽西沉,西方的丘陵被鍍上一層璀璨的金邊。山巒的陰影漸次拉長、延伸,朝著五人所在的水面緩緩游移。五個人在同一個瞬間感受到了什麼,正在朝丁薇潑水的許程抬起頭,疑惑地將目光投向陰影蔓延的方向。
「你們剛才,感覺到什麼沒有?」
「好像是一個浪,但又不那麼······ 像」。趙原說。
確實不是浪。趙原話音未落,一道肉眼可見的波紋伴隨著令人不安的嗡嗡聲從遠方掃來。潘國強大叫一聲,一頭扎進水裡朝岸邊游去,試圖躲開那道波紋,可是那波紋速度太快,幾秒鐘就掃過了他們的頭頂。波紋掃過的時候,趙原並未感到身體有何異狀,但他明顯地察覺到自己看到的一切都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扭曲了。鐵灰色的大壩像被捆住的龍一樣虯結扭動,而被夕陽映照成金紅色的山脊線如同被扯住兩端的橡皮筋,瘋狂地上下彈跳。
更多的波紋憑空出現了。嗡嗡聲如同此起彼伏的蟬鳴,漸次疊加,疊加,疊加,直至震耳欲聾。群山舞蹈、天地倒懸,水面向四面八方無窮無盡地摺疊延伸,變為一方籠罩天地的巨幕。
趙原努力試圖在巨變中保持清醒,他以為的自己的意識未嘗中斷,但也並不那麼確定。他的視野變得一片漆黑,然後經過一段模糊不清的時間,也許只是一瞬,又也許是幾分鐘,視野漸漸清晰,恢復了色彩,但他們顯然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
天藍如境,海面則更藍。棕櫚樹在咸濕的風中搖曳,灰白色的海鳥悠閑地攀升俯衝。
五人大概是同時睜開了眼睛。
「這,這裡是海南島嗎?我怎麼眼前一黑就到這鬼地方來了?」潘國強罵罵咧咧。
許程說是不是咱們被什麼反動勢力綁架了?汪瑤說沒錯,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丁薇說不像呀,這兒都沒有人,我們也沒有受到拘束和傷害。潘國強說,趙原不是在咱們大學的實驗室里跟著王院士研究超導材料嗎,搞不好是特務想偷竊研究成果,所以把我們都抓來啦!
聽到這裡趙原只想發笑,論超導材料的研究,美國不知道比國內領先多少,哪裡有反過來偷竊咱們研究成果的道理。
真要說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最可能的解釋······
一個念頭從腦海的最深處升騰起來。在哪個陰暗促狹,被蠹味籠罩的斗室里,老人的聲音透過層層迷霧,在趙原耳邊響起。
「所謂 『闕』,就是隱藏在真實世界中獨立的子空間和小宇宙。在闕中,世間大部分已知的定律都不適用,所以,闕里既有最美麗的天堂,也有最恐怖的地獄,其千姿萬態,遠遠超出人類的想像。」
趙原看著眼前的一切。徹藍的海水,搖曳的棕櫚,飛翔高歌的海鳥,一切都是那麼的清晰和真實,和夢境中那種模糊不清的景象截然不同。我們,難道真的是在闕中?思慮片刻之後,他向夥伴們坦白了和謝儀武老人遭遇的經歷,以及老人那關於「闕」的古怪理論。
不出意外,趙原所說的一切遭到了向來保守的許程的激烈批評。許程說趙原那天大概是做了一場白日夢,要不就是自己腦子裡胡思亂想瘋了。馬克思主義指出,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遵循自然規律的。宣揚世界上存在著任何規律都不適用的「闕」,簡直是在和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唱對台戲,是極為危險的思想。
趙原能看出來,對於闕,潘國強、汪瑤和丁薇都是將信將疑,並不是全然否定的態度。但是,許程多少算是他們幾個人的紐帶和帶頭人,平素威望就高,講的話又那麼冠冕堂皇,大意炎炎。所以最終,他們都沒有幫趙原說話。但是趙原覺得,對於「闕」的懷疑,已然在所有人內心的深處生根發芽。就連激烈否認的許程也一樣,他的眉頭,顯然浮現了一絲疑慮和不安。
無論怎樣,原地空想都不能解決問題。於是一行人在許程的提議下,開始朝海岸相反的方向走去,試圖弄清楚他們所處的環境。趙原一聲不吭走在最後,心裡打著鼓。彼時,他不知道,他們的探索最終將變成一場充滿奇觀和神跡,但又漫長到幾乎沒有窮盡的旅途。
他們跨過沙灘,踏入一片松樹林。巨大的樹冠撐起層層疊疊的屏障,遮蔽了陽光。林間陰暗潮濕,充溢著腐殖土的濃烈氣味。榕樹垂下長長的氣根,織成細密的墨綠色柵欄。有著鷹類頭顱和蠍子尾巴的猛獸沉默而警覺地在林間逡巡而過。它們來到森林中央能曬到陽光的空地上,安靜地休憩,若是引頸高聲唳鳴,便驚起一片樹叢間的飛鳥。
他們穿越樹林,來到一座山的頂峰。布滿整個天幕的雲層在眾人頭頂不高的地方奔流翻湧,偶爾露出闕隙,向他們灑下細碎的亮金色光芒。他們腳下是一片重巒疊嶂,青綠色的植被猶如黏附在山巒上的一層巨毯。不知品種的巨大菌類紛紛破毯而出,展開能遮蔽一整個山頭的壯觀傘蓋。山峰吹來,孢子四處飄散,遠遠望去,如同一片灰紫色的霧氣。
他們拾級而下,行至一條大河的河邊。河水自中軸被切分為青黑與奶白兩種顏色,兩邊涇渭分明,互不混淆,彷彿紅茶與牛奶被看不見的手傾倒在河裡。河面上,零零散散的血紅色蓮花漂浮著,那些蓮花的蓮心處燃燒著蒼青色的火苗,不斷的點燃、游移、升騰、劇烈燃燒、熄滅,最後又在灰燼中重新燃起火光,此起彼伏,循環不息。
日升月落,轉眼已是七天。五人被困在這裡,能做的,唯有沿著腳下的路漫無目的的前行。
似乎有太多的事實告訴他們,這裡並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世界。他們熟悉的世界裡,沒有鷹類頭顱和蠍子尾巴的猛獸,沒有能覆蓋一個山頭的巨大菌類,也沒有能熄滅又重新點燃的蓮花。在他們熟悉的世界裡,熱帶的海邊,不可能長著溫帶和寒帶才有的松樹林;他們在森林中不曾攀登,不可能到達一座山的頂峰;而來自同一個源頭的河流,也不可能會有兩種顏色。
此外,他們還發現了更多的東西。
第一天,趙原發現,夜晚的星空明明是北半球夏季的樣子,但卻總有那麼些不對勁。天津四和角宿一不見蹤影,星宿二顯出怪異的青藍色,牛郎星比應該是的亮度高了幾倍,甚至超過了金星。最關鍵的是,銀河的角度竟然出現了不小的偏差,呈現的形狀也說不出來的古怪。
第二天,丁薇發現,他們似乎不再需要喝水進食了。在一餐未進地徒步行走了兩天之後,原本應該飢腸轆轆的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想到吃東西這件事情。沒人覺得飢餓,甚至連口渴都沒有,這兩種人類最基本的需要好像已經離他們而去了。
第三天,五人坐在被水色切分為兩半的河邊,回顧這三天的旅途,更加確信他們所在的,是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奇怪而混亂,好像他們熟悉的定律和規則重新被上帝之手擺弄過。在這裡,海灘邊直接坐落著原始森林,行走在平路上卻能到達山巔,蘑菇長得比榕樹更巨大,熄滅的火焰則可以在虛空中重燃。在這裡,人和星辰一同異變,卻依然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地,目標又在何處。趙原說,也許,這個世界就和真實的世界一樣廣闊。也許,他們有生之年都會被困囿在此處,無法離開。
「你別再胡說八道!」許程吼道,可到了後半句,他的聲音卻變成了哭腔。他大呼小叫,胡言亂語,繼而嚎啕痛哭,最終朝趙原撲過來,一番拳打腳踢。
許程是國家二級運動員,體格強健,潘國強和兩個女生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拉開。掙扎時,許程甚至錯手把丁薇打傷了。可此刻他顯然已經沒有精神在意丁薇。有一種力量從他身體里流失,另一種意識卻深種腦海。他疑神疑鬼,相信自己落入了一個天大的陰謀。他懷疑其餘四人都對他不懷好意,懷疑來荊江水庫避暑這件事一開始就包藏禍心,卻唯獨忘了,來荊江水庫恰恰是他自己的主意。
許程一個人蹲在離大家幾十步遠的地方,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一旦有人試圖接近,他就立即警覺地站起,面露驚恐,雙手握拳,做出防禦的姿態。其餘四人絕望地發現,曾經是他們這個小組織的核心的人,精神已經完全被這個古怪的世界摧毀了。
那天夜裡,在試圖接近許程的嘗試徹底宣告失敗後,眾人只得在疲勞和擔憂中沉沉睡去。次日早上醒來後,許程已經不見蹤影。晨霧瀰漫,河岸的溫度比之前低了不少,河水的嘩嘩聲在耳邊單調起伏。眾人搜尋了一番,沒有找到許程,便沿著河流向下遊走去。一路上,河道漸漸變寬,各種古怪又壯觀的景緻一一顯現,但他們已經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些。儘管擺脫了肉體上的饑渴,但精神上的疲憊、恐懼甚至是絕望卻與日俱增。沒有人知道該去往何處,更沒有人知道該怎樣離開,他們只是下意識地跟隨著這條大河,彷彿河流最終能把他們帶去某個地方。
確實可以。三天之後,他們重新來到了海邊。
和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時的熱帶景觀截然不同,此處的海邊,是一派凄涼蕭索的景象。沒有樹木,沒有飛鳥,也沒有沙灘;緊貼著鐵灰色海面的,是一片片支離破碎的黑色玄武岩。其中,一塊目測有三十米高的巨岩突兀地升起,筆直地指向天空。四人驚駭的發現,巨岩之上,一個黑色的背影靜默著,面朝大海,巋然不動。
天空中,雲層低低地壓在眾人頭頂,白色和紫色的電蛇在翻卷的雲層中偶現鱗牙。在這荒涼可怖的背景下,那個背影更顯得神秘詭異。然而,他們內心的激動卻超過了恐懼。因為,在他們突然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遠處這個模糊不清的黑色背影,是他們第一個遇到的,可能是「人」的東西。
眾人跑到巨石附近放聲吶喊,巨石上的背影卻無聲無息,沒有絲毫動靜。環顧一周,丁薇發現,在巨石西邊,堅硬的石體上竟然被鑿出了一道道長長的刻痕,或者說,是簡陋的階梯,看起來勉強可以攀爬。激動之下,他們不顧驟雨將至,手忙腳亂地踏上「階梯」,向巨石頂峰攀去。誰知,爬到一半,狂暴的雷聲就轟然炸響,瓢潑大雨當頭傾斜而下。
巨石上的階梯本就窄小嶙峋,大雨沖刷之後,便更是滑溜難爬,眾人只能一寸一寸地前進。途中,丁薇腳下一松,差點從巨石上滑下,千鈞一髮之際,趙原伸手拉住了丁薇。也許是覺得尷尬,趙原沒有說話,扭頭繼續朝上攀去。丁薇小聲說了一句話,不是「謝謝」,卻是「對不起」。
在暴雨中攀爬了十分鐘左右,他們終於攀上了巨石的頂峰。很奇怪,當他們踏上在這塊平整的石頂之後,風雷之聲突然就變輕了。頂面乾燥的像是根本沒下過雨,眾人抬頭,才發現下落的雨滴在他們頭頂不高的地方紛紛改變了軌跡,向四周彈開。彷彿有看不見的力量織成了一道穹頂,阻隔了外面的疾風驟雨。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黑色的背影依然不動如山,有如一尊雕塑。
背影的主人穿著看不出材質的灰黑色衣服,鶉衣百結,骯髒泥濘。腦後,乾枯灰白的長髮簡單地紮成了一條長辮,直直的插入後襟之中。
「您好,請問···」
大大咧咧的汪瑤想要開口打招呼,卻突然泄了氣。趙原走上前,大大方方地在背影前方盤腿坐下,沒有說話。其餘三人見狀,也有樣學樣,盤腿坐在了趙原身後,心中,卻不免惴惴不安。
等待。
等待如同沒有盡頭。
不知多久之後,陣雨停歇,雲層潰散,明亮的陽光灑在了黑色的石灘上。冷硬的背影動了動,如同冰川被陽光消融,他慢悠悠地站起,慢悠悠地扭了扭脖子,然後慢悠悠地轉過了身。
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趙原面前站著的,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各種互相矛盾的特質在她身上複雜地絞揉在一起。她的衣服虯結骯髒,但面容卻皎潔明亮。她的眼角已經有了些許皺紋,頭髮也突兀的乾枯灰白,可周身卻散發出一種誰都能感受到的超脫和美麗。而她的眼神里,更是同時擁有少女的天真和經歷了狂風駭浪之後才能沉澱下來的澄澈和寧靜。
女人笑:「沒想到,在這鬼地方呆了這麼久之後,我還能遇到活生生的人。說說看,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不喜歡聽七嘴八舌,你們在四人當中挑一個人來說吧。」
她的聲音沙啞宛轉,如同母親的手輕柔地拂過砂紙。語氣卻輕快自在,甚至有些無禮。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這種無禮反倒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僅僅是一句話,眾人對之前那個背影的疑慮和的恐懼便瞬間消解了。
片刻的愣神。
趙原回頭和身後的夥伴們交換了一下眼神。丁薇輕聲:「趙原,你來說吧,我們都相信你。」潘國強和汪瑤面面相覷,隨即也點了點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也許是他第一個講出「闕」的古怪理論後,也許是許程精神崩潰,徹底喪失理智後,又也許是方才在巨岩上,他伸手拉住丁薇之後。總之,趙原像是取代了許程的地位,成了其餘幾個人在這個荒謬絕倫且廣闊無邊的世界裡的精神支柱。如今,面對這個神秘的女人,趙原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代言人。
趙原回頭,朗聲:
「冒犯,敢問我們該怎麼稱呼前輩?」
「前輩不敢當,叫我月姨吧。」
「月姨?」
見到趙原懵神的樣子,女人不禁噗嗤一笑:「哎呀,是月儀啦!我可不想當阿姨。儀式的儀!」
趙原恍然大悟,笑著拱了拱手,然後清了清嗓子,把一行幾人在水庫消暑開始,到攀上這海邊巨石之上為止的一切都告訴了這個叫月儀的女人。不過,不知為何,他獨獨隱瞞了「闕」的部分,他覺得,這話最好不要首先對外人講起。
也許是太久沒有說話,月儀聽的很認真,尤其在一些細節之處,表現出了讓人驚訝的好奇。當趙原講述完畢之後,她甚至開始反覆詢問趙原熟知的歷史、地理,和常識問題,彷彿她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似的。她問新中國是什麼?世界大戰是什麼?中國的東方是大海還是另一片大陸?世界的極北之地是永夏的酷暑還是極冷的冰河?他們知道的歷史裡,有沒有存在過 『皓月』國 和 『朱墟』 國?有沒有聽說過統一諸邦的白王姬路遙和極東之地的洛古依都瓦什大帝?當趙原給出否定的答案後,她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失望和悲傷的神情。
趙原有點著急:「月儀前輩聽我講了這麼久,我可否也請月儀前輩指教?這兒究竟是什麼地方,可有什麼離開這兒的方法嗎?」
月儀伸出手指,指向天空。
「你們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是一個布滿了空洞的世界。那些空洞,通過一些細若遊絲的弦,和其他的地方相連。對於那麼所謂的, 『其他的地方』 ,世界上最博學的人也知之甚少。有的人叫它們 『枝蔓之地』,有的人叫它們 『彼界』,有的人叫它們 『尼伯龍根』,有的人叫它們:』闕』。」
闕!趙原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這麼說,他們確實身在闕中!
月儀的講述沒有停止:
「世間的闕,沒有兩個全然相同,每個闕,都有其獨立的規則和秩序。比如,有的闕很容易進入,也很容易離開;你們孩提時也許就有過那麼一兩次經歷。你們來到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地,蹲下來愉快地玩耍,累了,打個盹,醒來之後就只剩一片光禿禿的草坡。這些闕,如同漂浮、粘附在世界中的小小氣泡,明亮而輕靈,讓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來過。
與此相反,有的闕則如同隱藏在迷霧中的深淵。它們和你們熟知的世界之間,有幾萬層地獄那麼遙遠的距離,有直到末日都無法破開的重重壁障。人們一旦墜入這樣的闕,就如同從原來的世界消失,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回來。而你們所在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的一個闕。」
壓抑的氣氛開始蔓延。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遙遠彼地的父母、親人和朋友,想到了似錦的前程和不會等到的未來,想到了深愛著的但是被永遠阻隔的一切美好事物。那一切都離他們遠去了,他們所在的世界壯美但是一片荒蕪,如同至為殘酷的牢籠。
汪瑤輕聲啜泣,繼而拉開了嗓門大哭。丁薇的肩膀顫動,淚珠一顆顆落下,連潘國強這個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也咬牙抹起了眼淚。
趙原不死心:「您剛才說也許,您剛才說 『也許』 終其一生都無法回去了。那麼,言下之意是,至少還是存在著一絲回去的辦法。就算很難很難,那也是存在的,不是嗎?!」
女人的笑容凍結在臉上:「是的,你猜的沒錯。」
海邊的天氣詭譎異常,雨過天晴沒多久,轉眼間陽光又湮滅消融。狂風四起,陰影合圍,重重雲層又捲土重來。
「有一種人,可以找到離開闕的路,並帶領普通人離開。那種人,叫做 『尋闕師』。」
一道閃電落入遠方的海面,月儀的臉頰在映照下如同結了一層寒霜。
月儀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問,有誰是尋闕師?在哪裡可以找到尋闕師?對此,我不想隱瞞。我本人正是一個尋闕師,可抱歉的是,我無法帶你們離開。」
「為,為什麼······明明······」
轟隆!
急躁的潘國強被雷聲硬生生的打斷。
女人一字一頓。「我有兩個不能帶你們離開這兒的理由。」
「第一個理由。我和你們並不是來自同一個世界。就在剛才,我仔細詢問了趙原你們所來的世界的諸多細節。不幸的是,那和我曾經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就算我能帶你們離開,我也只能帶你們去到我所在的那個世界,而這恐怕並不是你們的目的。」
「至於第二個理由······你們看看那片海吧。」她旋身坐下,面朝大海,變成了趙原一開始見到她時的姿勢。大海的深處,一重重猙獰的黑雲盤踞著,趙原極目遠望,依然什麼都看不清楚。
「那片大海的盡頭,是我來的地方。那裡的海面平靜地如同一面鏡子,能夠映照出我到來之處的一切景象。你們也許猜不到,我是一個有孩子的女人。可我馬上就要失去他了。在我來的地方,我的兒子正在經歷一場死亡。他是如何落入那樣的境地,是另一個我不想贅述的漫長故事。總之,一柄烏金匕首的鋒刃已經抵上了他的脖頸,只要再過一瞬,他的喉嚨就會被切開。藍色的血會一陣一陣地噴涌而出,他會倒在地上,徒勞無力地喘息。他會死亡,而且極其痛苦。
我說會,是因為這一切還沒有發生。可這必將發生,而我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天吶,當時我離他只有十幾步遠,真的,僅僅只有十幾步而已,但我知道自己來不及救他。我能做的,只有在那一瞬間,逃離到這個闕中。
在這裡,時間以另一種古怪的規則運行:這兒的時間和其他世界的時間,是兩條相互獨立互不干擾的軸線。每當闕之門扉開啟,人從一個世界躍向另一個,時間流轉的速度就會如同橡皮筋一樣拉伸扭轉。
比如現在,對於身於這個闕中的人來說,其餘世界的時間流動近乎靜止。此間百年,世上一瞬。但是,你若離開此闕,則你去往的地方的時間便開始流動,這個世界本身的時間則開始靜止。此間一瞬,世上百年。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要來到這裡。我知道,我孩子的命運無法扭轉,這是我的不幸。但終其一生,我都不會看到那一天,而這是我的幸運。年輕人,你們不曾為人父母,不知道子女的死去,對父母來說是多麼絕望的折磨。就像我,就算我知道我的孩子必定死亡,我也不願意看到。
於我而言,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的時間已然停止了流動。那柄匕首會永永遠遠地停留在我孩子的脖前,如同一幅殘酷恐怖的畫卷。我將在這個時間緩慢的世界裡長久地凝視這幅畫。我來到此間已經十年了。而我將在這裡度過下一個十年,下下一個十年,直到我死去。
所以我也不能帶你們去我的世界,年輕人。一旦我離開這個世界一秒,哪怕我沒有親眼所見,我也會明白,我的孩子已徹底離我而去。」
月儀垂首。
「走吧,趙原。」丁薇起身,「我聽明白了,她什麼都沒法幫我們。」
「等等,丁薇。」
趙原沒有動。
在一切希望的大門都被封死之後,他好像還沒有放棄。
「前輩,你說過,被稱為 『尋闕師』 的人擁有帶領其他人離開闕的能力。確實,我不是尋闕師,我們當中也沒有人是尋闕師。但也許,我可以成為一個尋闕師。我曾與一個尋闕師相識,他說,我有成為尋闕師的潛力。」
「你說真的?」月儀的眼眸中閃起光芒,「你若具足末那之識,那也許真的有······等等。」
片刻的摸索,月儀從內襟中夾出一枚通體赤紅的寶石。
「年輕人,試著描述這枚寶石看看。」月儀伸手將寶石遞給趙原,眼神中游移著懷疑的神色。
趙原將寶石湊近眼眸,仔細端詳。
「只是一枚普通的寶石。」趙原說。
「這枚呢?」
這次是一顆極小的碎鑽,趙原將其各個角度都看了一遍,依然看不出什麼。
「那這枚?」
這次,月儀手裡是一枚琥珀,內里明黃透亮,外緣則泛起深棕色的油邊。在其上,趙原能看到一絲異樣的光芒。那光芒捉摸不定,如同飄忽在空氣中,又像是直接映照在他的視網膜上。趙原若是凝神想把它看個明白,它就消失不見。若是用餘光瞄它,它反倒隱隱約約地閃爍著微光。那光芒是紫色的,和琥珀本身的顏色極不協調,好像只是生硬地依附在了琥珀上,而非琥珀本身的屬性。
趙原向月儀說出了看到的景象。
「我早該想到的。」月儀感嘆,「這個闕極難離開,同樣也勢必極難進入。你們之所以能夠來到這裡,不正是因為,你們當中,一定有一位具備末那之識嗎?具足末那之識的人,天生擁有與闕進行聯結的天賦。也許正是在無意識時,你觸發了闕之入口,你們才得以穿越。」
「既然可以帶他們入闕,那我為何不能帶他們離開呢!」
「因為末那識具足者與闕的聯結,總是在無意識無目的的狀態下最為強烈。若強行訴諸意志,效果反而不佳。只有經驗老道,精神力超卓的尋闕師,才能在多人隨行的情形下,通過意志開啟這類闕的出口。對於你這種僅僅具備末那識,可在此之前從未與闕打過交道的毛頭小伙,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趙原才看到的一點曙光重新熄滅。
「可您是一位經驗老道的尋闕師。您可否當趙原的老師,教會他帶領我們離開這兒的方法?」
不知何時,丁薇已經坐到了趙原身邊。她和趙原挨得很近,近的趙原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和呼出的氣息。趙原覺得自己心跳有一點快。他覺得丁薇還是那個丁薇,那個和他一起談論讀書、美景和夢想的丁薇,那個還有可能被他擁抱和親吻的丁薇。
趙原望向丁薇,丁薇與他相視一笑。那笑容,很溫暖。
月儀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嘴角也不自覺地拉出一條弧線。
「我可沒辦法教會他這麼多東西哦。」月儀說,「尋闕師的 『精神力』,唯有在與許許多多各不相同的闕的,一次又一次聯結中才能得到加強。這是自我修鍊的過程,而非老師的單純灌輸可以完成。在這裡,趙原沒有其他的闕可以接觸,也就沒有歷練的機會。」
「那我們···該怎麼辦?難道真的沒有一絲辦法了嗎?哪怕趙原具有你們所說的 『末那識』,也毫無作用?」
「不,還是有的。」
月儀的笑容詭秘而得意。
「小姑娘,你還記得我說過,你們所在的這個闕的特點嗎?」
「特點?那就是時間了吧······你說在這個闕中,時間流轉的規則,會隨著闕之通道的開閉,觸發改變 。當我們進入時,此間的時間開始流動,而外界的時間暫停。如果有人出闕,那麼改變相反。外界的時間開始流動,闕中的時間被壓縮成一個點。」
「你記得很清楚,小姑娘。那麼,再順著這條思路延伸開去,這是否意味著,如果有一個人出了闕,對於他而言,我們中的所有人,都會如同定格動畫一樣,暫停在他離開的那一瞬間?」
「是啊!沒錯······那麼,他就可以······」
「你已經猜到了。」月儀笑道。
「趙原現在只是一張白紙,其精神力的積累,近乎於零,所以不可能在你們隨行的情形下,還用意志開啟闕之門扉。但是,作為一個末那識具足者,他以我手中這枚從屬 『末那之石』 的琥珀作為「憑依」,應當可以獨自出闕。 」
「獨自出闕?那出闕以後,我要做的······我要做的是什麼?」
趙原心臟劇烈跳動,一個答案漸漸呼之欲出。
「趙原。你要找到一個老師,跟隨他穿越一個又一個的秘境,把遇到的每一個闕的形貌、氣息、顏色和靈魂都謹記於心。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你的精神力會隨之俱增,你調動末那識,與闕進行聯結的能力也會日趨熟稔。最終,你要具備憑藉意志來開啟闕之出口,並帶領多人穿越的能力,到那時,就是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那個時候,你也許已經年過不惑,甚至已經老邁古稀,但對於我們而言,時間並未踏出它的腳步。我們會看到你在離開後的一瞬間回來,帶著年齡、閱歷、知識、經驗,和足夠帶領朋友們離開此間的,尋闕師的能力。」
雖然早有準備,但當趙原真真正正聽懂月儀所說的一切之後,他依然覺得腦中一陣暈眩。
時間和空間,這兩個人類理解世界所仰賴的最基本概念被 「闕」 這個恐怖的怪物硬生生地扭曲和消解了。從此之後,在他的眼裡,所謂的真實成為了建設在鬆散浮木上的巴別塔。人類以為的秩序就像風平浪靜的淺灘上的熹微波紋,就像限定條件下的數學理想解。而當狂風驟起,濁浪滔天的時候,秩序、規則、公理,所有的這一切概念都不免崩毀潰散,不再可信。他願意為了朋友們做這一切,但萬事有它的代價。因此鑄下的,對整個世界的可信度的深深懷疑,已經扎進了趙原的腦海深處。
「準備好了嗎?」第二天,在簡單教授了一些關於出闕的知識後,月儀把那枚古舊的琥珀遞給了趙原。這枚琥珀清亮溫潤,趙原把它握在手中,溫暖的氣息漸漸逸散出來。
「末那之石都這樣嗎?」趙原問。
「琥珀都這樣。」月儀笑著回答。
遠處,丁薇朝趙原使勁地揮手:「趙原,你一定要回來。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在我看到你離開後的下一秒,我就會再看到你,不是嗎?」
月儀不讓夥伴們接近趙原,她說這會干擾趙原獨自出闕。於是此時趙原只能遠遠地看著丁薇。天吶,他多麼希望丁薇就在他的身邊。
「記住我說的,閉眼,仔細回憶這個闕的一切細節,然後設想一扇門在你頭頂打開。」月儀的聲音如流水流過。
趙原閉眼,想像自己的腦海中出現了一扇門。那扇通體素白,形貌樸素,和學校教室的門一模一樣。想像中,趙原的身子漸漸變輕了,如同氣體一樣,緩緩上浮、上浮,直到離那扇門咫尺之遙。他伸手觸碰了那扇門。
漸漸地,趙原意識到,腦海中的黑色背景變成了深藍,然後是青灰。他的思維漸漸遲鈍笨重,昏昏欲睡。但是,一種意志強烈地支撐著自己,不讓意識消退。他覺得胸口憋悶難受,如同很久很久沒有呼吸過了。是的,他要呼吸,他需要呼吸。
趙原的胸腔劇烈的起伏了幾下,然後「哇」的一聲,吐出了一肚子水。
「啊,他醒了!」
趙原耳邊隱約傳來人七嘴八舌講話的聲音。他覺得那些聲音很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是誰。
「趙原,你能睜眼嗎?」
於是他努力睜眼。
四個逆光的人影面對著他。
其中一個半跪著,懷抱著他的腦袋。
是丁薇。
四.倩怡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
倩怡眼睛睜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男人,「不過,這個故事就此結束了嗎?」
「對於父親的故事,沒錯,結束了。」
「那麼,還有誰的故事?」
「還有我母親的。」
「是像剛才那樣的長篇大論?」
「不是,母親的故事很短。」
「說說看。」
「在父親向我講述了他的故事後,我也向母親進行了考證。我問,媽,你還記不記得,老爸年輕的時候,去過一次郊外的荊江水庫。」
「水庫?你這麼一說,是有這麼回事兒,但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那次你爸溺水了,你許叔叔和潘叔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從水裡撈上來,他們都說危險的很,如果最後一手沒有抓到他,他就要在水庫里餵魚了。」
「然後呢?」
「然後也沒什麼。就是你爸那次回來之後,幾天里一直恍恍惚惚的。有時候,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有時候,會不停地按電燈開關,觀察電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有時候,還會不停地開關門,好像門一關一開,房間內外就會不一樣似的。總之,他那幾天怪嚇人的,好在過了幾天就正常了。」
趙任的眼神越過倩怡,獃獃凝視著吧台邊上的空杯子。倩怡用大拇指猛力地按著太陽穴,努力消化趙原的故事。不,那不是故事,那是謎題。倩怡覺得自己知道謎題的答案,但還需要幾塊拼圖,幾塊就行。
「趙先生,我還有幾個問題。」
「請問吧。」
「你父親在失蹤前的一段時間裡,生活狀態怎麼樣?比如,日常生活、身體健康、家庭關係方面的?」
「都不算特別好吧。首先是身體。父親抽煙多年,肺一直不太好;五年前得了糖尿病,最近狀況有些惡化。家裡······說實話父親母親講話並不太多,講起來也是沒兩句就拌嘴。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只是,父親最近這段時間,脾氣總是很壞。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是個特別低調寡言,沒脾氣的人,但不知最近怎麼了,他總處處覺得不順心。」
「我明白了······那麼許程、潘國強,你父親,還有汪瑤、丁薇······他們後來的命運如何?」
「你說父親的故事裡,還是現實里?」
「現實里。」
「許程畢業後被分配到了中科院,當上了研究員。他做出了很多了不起的科研成果,幾十年後成了國內這個領域首屈一指的科學家。前幾年,被評上院士。
潘國強畢業後被分到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小研究所。他對科研沒什麼興趣,所以在改革開放那些年裡,下海經商。如今,他是 M 市有名的企業家,據說每年上繳的稅款都好幾億。」
「我父親嘛······說來不好意思,我父親沒許叔和潘叔這麼大的出息。畢業之後,他一直在國土部門工作。他這個人,為人低調,平時不愛交際,人際關係上不太吃得開,在工作上也沒有多大野心,所以······所以幾十年來,一直平平淡淡的。」
「至於故事裡的兩個女生,汪瑤嫁給了潘國強,如今是個闊老太太。而丁薇······」
趙任臉上露出了一絲窘迫的笑容:「丁薇,是我的母親。」
倩怡恍然。
「謝謝你,趙先生。」倩怡替這個名叫趙任的中年男人斟了一杯酒:「我沒法回報給你其他的故事。因為,我腦中已經找不出等價精彩的了。」
「也謝謝你的好意。我只想把這些事講出來而已。如果你覺得這個故事好,就講給其他人聽吧。」
講述完之後,趙任有些魂不守舍。他低頭離開,沒有喝那杯酒。
酒保湊了過來,將趙任留下的酒杯拿下吧台,眼神卻朝著倩怡。剛才,他看起來在一邊漠不關心的擦著酒杯,但耳朵卻一直「旁聽」著此間的故事。
「學姐,今天這個故事很有趣呢。」
幾年過去了,他依然喜歡叫她學姐。
倩怡微微一笑。「是啊。闕很奇妙,可有時候,人心比闕更奇妙,不是嗎。」
如果趙任離開前能夠仔細觀察,他應當會發現。吧台上這個扎著丸子頭,穿著白襯衫和黑色小背心的酒保,和一個小時前舞台上忘乎所以演奏出震耳欲聾的打擊樂的鼓手,正是同一個人。
「所以,學姐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鼓手徐浪問道。
「大概明白了。」
「說給我聽聽?」
「沒什麼好說的。」倩怡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想,這個故事裡,沒有什麼闕。趙原所說的一切,都來自於自己腦中的臆想。」
「真的?」
「你也能聽出來吧,這個故事,簡直就是趙原真實生活的反面。真實生活中,趙原和丁薇做了半世夫妻,已經再無可說的話。而在他的故事裡,年輕的丁薇重新愛上了他,並且在等待他歸來。真實生活中,年輕時的死黨許程、潘國強事業有成,地位顯赫,他自己則年邁衰老,一事無成。但是在故事裡,許程精神崩潰,潘國強碌碌無為;而他天賦異稟,肩負拯救朋友們的重任。這是一個很典型的,把希望投射到想像中的案例。」
「可這還不夠說明,他的故事就一定是虛假的吧。」
「不夠。但是你別忘了,我是一個尋闕師。趙原描述的這個闕,和所有我所知,我師父所知,我師父的師父所知的闕,都不相同。闕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在進出闕的時候,人還是那個人,絕不會分裂成兩個。如果那個闕真的存在,那麼當趙原出闕之後,看到的就應當是空無一人的水面。你想,他的夥伴們明明還在闕中,怎麼可能又出現在他身邊呢?現實中他的老伴兒丁薇說,趙原當時溺水了。我想那是真的。就是在溺水的時候,他產生了幻覺。」
「但是,僅僅一次溺水時產生的幻覺,有可能那麼漫長、那麼具體、那麼栩栩如生?」
「確實很難。但幻覺僅僅是一個起點,一股情緒,一種懷疑。趙原可以用餘生的幾十年,來豐富這個幻覺,為它勾勒模樣、編織脈絡,最後填上血肉。與其說,他被幻覺蒙蔽,不如說是自己的意志願意去相信這個幻覺。
我想,一開始,這個幻覺的力量並不強烈。由於夥伴們就在身邊,所以他懷疑自己僅僅只是做了一個白日夢。這也是為什麼,他並沒有為成為一個尋闕師而努力。如果他打一開始就對自己在這個「闕」中的「經歷」深信不疑,那麼他應當馬上去尋找那個叫謝儀武的老人,但是他沒有。
我想,每個人都有過這種太過真實的夢,猝然驚醒之後,緊接著就是悵然若失。不過對於大多數人,很快,夢境的內容和由此引發的情緒就會煙消雲散。然而趙原的這個幻覺有所不同。這次溺水的經歷,好像扭曲了他對現實的信任感。當現實生活快樂無礙時,他會想,當時我也許是做了一個白日夢吧。而當他在生活中遭遇了痛苦,這個心中之闕就會得到素材和養料,那些盤踞在腦海中的闕的根須會貪婪地吸收他的負面情緒,得以壯大和豐富自身。他的腦中一定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不,也許這個世界才是假的吧。真正的世界還被暫停在水庫之下,在那裡,我的朋友們還等著我去拯救!」
「可是, 『闕』 這種東西·······趙原總不可能是憑空想出來的吧?」徐浪繞過吧台,坐上了之前趙任坐過的高腳凳。
「當然不可能。這些想像無法在缺乏「積累」和「原始素材」的情況下憑空產生。要知道,趙原之前就已經得到了很多關於闕的知識,他只是在無意識時,將以前所知的知識,嵌入到了他的故事中。還記得那個叫謝儀武的老人嗎?我想,他是這個故事中唯一真實的部分。趙原所有關於闕的知識,都是由他而來。甚至這個故事中極其重要的一些橋段和環節,都是來自謝老,而非他自己的親身經歷。」
「你為何這麼確定?」徐浪不解。
「還不明白嗎?」倩怡微嗔,伸手帶上了一開始放在吧台上的檀木念珠:「聽故事真不認真呢。」
徐浪楞了一下。
他很熟悉這串念珠。當倩怡第一次向他 透露「闕」 的奧秘的時候,她就向他展示了這串念珠。倩怡說,這串念珠,正是她進出闕所使用的 「憑依」 。每一個尋闕師都需要有自己的「憑依」,那也是尋闕師與闕進行聯結的紐帶。
憑依可以是單純的一枚末那之石,或者由末那之石加工而成的東西。戒指、項鏈、佩玉、匕首、煙桿,林林總總。在尋闕師那隱蔽在陰影下的歷史裡,曾經也出現過像 「午人良」、「莫游白」 這些不依賴憑依,也能出入闕的天縱之才。但是,那些名字對於大多數尋闕師而言只是遙遠的傳說,「憑依」 ,依然是必備的東西。
徐浪忖道:「難道趙原故事裡說的,謝儀武老人手裡的那串念珠,就是······」
「沒錯,那多半就是我手上這串。說起來,雖然我的老師從未告訴我他老師的名字。但在我出師時,他曾說,我是這一脈的第 14 代尋闕師,並且將這串念珠交給了我。這樣算來,我老師就是第 13 代。你記得嗎,在趙原的故事裡,謝儀武老人也說過,如果趙原願意,那麼他就會成為老人這一脈的第 13 代尋闕師。兩個都是13 代,「憑依」 又都是念珠,世間應當不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而且,老師也曾向我講述過師祖在闕中的一些見聞,其中就包括了 趙原故事裡』月儀』的橋段。師祖曾經也踏入過一個時間流逝混亂的闕,並在那裡遭遇了另一位尋闕師。巧的是,那位尋闕師也是一位試圖逃避孩子死亡命運的女性。我相信,趙原是從我師祖那裡聽到這則見聞,然後在潛意識裡將其拼湊安插到了自己的故事中。」
「確實。也就是說,謝儀武老人其實是倩怡你的師祖。如果趙原當時沒有拒絕謝儀武老人,那麼······」
「那麼他就會成為謝儀武老人的徒弟。而我的老師,連同我,都不會有成為尋闕師的機會了。世間之事,真是不可捉摸。」
「那麼,趙原現在會在哪裡呢?他一個老人家,離家已經四五天了,真是讓人擔心。」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他不是在去荊江水庫的路上,就是已經沉到了水庫裡面。對現實的懷疑和對幻想中闕的執念在他人生的後半程里,反而讓人意外地到達了頂峰。你知道的,老人就像孩子,比起壯年時,他們腦中的念頭更加荒謬和執拗,並且更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我想,在某個契機下,他的懷疑最終壓過了對現實生活的信任,並且不可逆轉地滑向了另一面。」
徐浪大驚:「那我們應該馬上去告訴趙任,也許現在去水庫,還來得及救趙原老先生!」
「你難道還沒有明白嗎!你覺得,趙任為什麼要告訴我他父親的故事?」
「為什麼?」
「因為他知道他的父親身在何處!
試想,如果他真的還在替自己的父親擔憂,他怎會專程來 livehouse 一趟,僅僅是為了向我講述一個冗長的故事?他早該去滿世界瘋找了!作為血脈相連的兒子,他一定早就知道父親的 『離去』 是他無法改變的結局。要知道,真實未必代表幸福,虛幻也不意味著痛苦。趙任明白這些,所以他才放任父親離開。
而對於趙原而言······對他而言,也許去追尋水庫下的那個心中之闕,才是他最好的結局。」
五.趙原
天色晦暗,趙原站在水庫的岸邊,朝深藍色的湖水凝視。
35年過去了,水庫邊的景象好像全然沒有改變。丘陵仍然秀美,綠樹依舊蔥蘢,人工湖的面貌和記憶里一樣安嫻美麗。好像他溺水被救起,也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可是 35 年來,他從未膽敢故地重遊。這個水庫帶給他的疑慮和幻夢,同時也以恐懼的形式存在著。曾經,他害怕一旦來到這裡,那些已經被他確認為幻覺的昔日之影就會捲土重來。他害怕那些被日常生活壓抑下來的疑慮的種子,會重新生根發芽。那些種子里將長出鷹類頭顱和蠍子尾巴的猛獸,長出覆蓋一個山頭的巨大菌類,長出流淌著兩種顏色河水的河流,以及年輕的夥伴們的容顏。
曾經,他多少有些害怕這些東西。或者說,日常生活的巨大慣性從沒能讓他積攢起脫離這一切,並起身探查水庫之下的真相的力量。而如今,他很好奇自己曾經為何會這麼想。知道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不正是活著要搞清楚的最重要的事嗎。
趙原攤開手,看著那枚澄黃色的琥珀。
那穿越世界的信物。
他曾以為,自己在水庫下的經歷八成只是一場幻夢罷了,否則,為何穿越幻境時緊握手中的 「憑依」 ,會在溺水蘇醒之後不見蹤影?是在水中沉浮時鬆手掉了嗎?他不相信。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能夠證明他曾去到過所謂的闕,那就該是這枚小小的琥珀了吧。這也為什麼,當他整理舊物,並在年輕時所穿的衣物口袋中找到這枚琥珀的時候,他會如此震駭。
事到如今,已經一周過去,但他找到琥珀時的感受依然歷歷在心。
那種感覺······所謂的「現實」被來自久遠過去的幽暗力量生生扭曲,繼而斷裂破碎。「時間」變成謊言,「真實」變成謊言,而「生活」成為最大的謊言。這個謊言欺騙他沉淪至今,讓他偏離了應有的事業,走向了一條庸墮的道路。他本該成為一個尋闕師的,可現在卻一事無成。
這枚琥珀為何在當年沒有被發現,趙原已經不想關心。重要的是,如今手中這枚琥珀,真真正正地向他昭示了,溺水時經歷的「闕」並非虛假。
可笑的是,當他發現了琥珀後,他也突然意識到,他竟然與這個「 現實 」中如此之多的黑暗、醜陋、低俗、荒謬與邪惡之事相持了如此多年,而他本不必妥協。真正的「現實」中,絕不可能有這些東西存在的餘地,不是嗎?就像曾經的好友,如今唯利是圖,趨炎附勢。曾經的戀人,對他求全責備,喋喋不休。他們,怎麼可能是記憶中的那些夥伴?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再無懷疑。
「孩子,爺爺想在這裡呆一會兒,你快回家吧!」
趙原想支開給他帶路的孩子。
趙原來到水庫邊後,一時間找不到去人工湖的路。正巧一個小女孩路過,就領著趙原走小路繞過了大壩。這孩子不怎麼愛說話,身上穿著髒兮兮的校服,脖子上掛著一串鑰匙。那些鑰匙中,有些形貌古怪異常,趙原原本好奇她到底是做什麼的。不過,想到這個世界原本就是虛假的,他就沒了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精力。
領路的孩子很聽話地轉身走了,趙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然後才慢慢地走下了人工湖。
和當年一樣,正是夏天。但是人工湖裡的水仍然相當涼快,對於趙原這個老人來說,這水溫甚至有些冷了。
他緩慢地,堅定地,一步一步踏向人工湖的深處,察覺到雙腳已經站不住,便猛一踩水,向更深的地方游去。趙原感到自己衰老多病的身體在冷冽的水中重新煥發了青春。他覺得這一切好極了,自己已經數十年沒有像這一刻那麼快樂。他一個猛子紮下水面,讓自己被整個包裹在冰涼的水中。那一瞬間,夥伴們年輕的面龐紛紛映入他的腦海。精明的潘國強、大大咧咧的汪瑤、古板老派的許程、美麗知性的丁薇,以及倔強寡言自己。
時間對他們而言並沒有分毫流逝,一切還停留在34年前的那一瞬間。丁薇的手依然停滯在半空中,臉上是期待的神情。只可惜,她的期待終究是落了空。自己並沒有成為一個尋闕師,也沒有了成為尋闕師的機會。
趙原向虛空中的他們伸出了手。水波渙散,他們好像在那兒,又好像不在那兒。
那天,趙原沒有浮上水面,也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老人。只有一位大壩的工程師看到,人工湖的岸邊突兀地豎起了一扇門,一個穿校服的小女孩向他詭秘地一笑,然後走進了門裡。工程師心想今天是見了鬼了,便使勁揉了揉眼睛,然而睜眼之後,人工湖的岸邊空無一物。
「果真是錯覺吧···」那位工程師笑了笑,轉身回到了工作中。
那天之後,每年都有人在水庫附近失蹤,可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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