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同我學習死亡,就像個孩子那樣
一年後,桑德伯格站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畢業典禮上,再次分享了自己一年來,從「死亡」這件事中學會的道理。
「戴夫去世後的那幾個月里,很多次,我都被吞沒在深深的悲痛中。那是一種空虛感,它填滿了心和肺,讓人幾乎失去了思考甚至呼吸的能力。」「戴夫的死讓我改變了很多。我認識到了悲傷的深刻以及失去的殘酷。但是,我也意識到,當生活將你吞噬時,你可以對抗低谷,打破它,然後再次呼吸。我明白了,在空虛面前,或者在任何挑戰面前,你可以選擇讓自己快樂和有意義。」在桑德伯格看來,問題不在於這些悲劇是否會發生在你身上。它們總會發生的。「我想說的是,悲劇過後,你將面對什麼,以及你要如何應對困境,不論它是什麼形狀,無論它何時到來。輕鬆的日子很容易就度過了,而正是艱難的日子——那挑戰你內心的日子——才會決定你成為怎樣的人。你自身的定義不僅僅在於你的成就,還在於你是如何挺過這一切的。」接著,桑德伯格分享了心理學家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的三個「 P 」:個人化(Personalization)、普遍性(Pervasiveness)以及持久性(permanence)。「第一個『 P 』是個人化,即堅信自己是有錯的。這和承擔責任不同,你該永遠承擔責任。這教會我,不是所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起因於自己。戴夫去世時,我最本能的反應是責備自己。他在心率失常後不久就死去了,而我卻翻閱了他所有的病例,去尋找我本可以、或本該做卻沒做的事。直到了解了這三個『 P 』,我才接受了自己無力阻止他死亡的事實。」桑德伯格說,熬過這種自我責備,人會變得更加強大。「第二個『 P 』是普遍性,即認定某件事將影響你的全部生活。……我諮詢的兒童心理學家鼓勵我,讓我儘快恢復孩子們的正常生活。所以,戴夫死後的第 10 天,我的孩子們便回到學校了,我也重回工作。我還記得自己昏昏沉沉地參加了那件事後的第一個會議,腦子裡想的全是『大家都在談什麼啊,那真的重要嗎?』但當我參與了討論之後,那一秒-一個很清晰短暫的分割點——我忘記了死亡。」「那一秒讓我看清,生活中還有其他不那麼糟糕的事。我和孩子們很健康,朋友和家人都很關心我們,並多次幫助我們度過難關。」「第三個『 P 』是持久性,即認為悲傷永遠不會消失。很多個月以來,不論我做什麼,那股巨大的悲傷似乎形影不離。我們常常將當下的感受視為永恆的,然後在此基礎上又衍生出更多感受。我們感到焦慮,然後因為這種焦慮感而感到焦慮。我們感到難過,接著又為這種情緒感到悲傷。我們應該接受自己的感受,並認識到,它們不是永恆的。」
「一天,我的心理學家朋友 Adam Grant 讓我想像一下比戴夫的死更糟糕的情況。……『更糟?』我說,『你在開玩笑嗎?這事還能更糟?』他的回答直接擊中了我:『戴夫也可能在開車載著孩子們的時候心律失常。』他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我突然感到很感激,感激我的其他家庭成員都健康地活著。那種感激驅走了一些悲傷。而感激和感恩也是培養順應力的關鍵。」她曾經五年才過一次生日,而現在,她要慶祝每一個生日,那是對生活的感激。最後,她建議道:「我希望你們能記住,那深藏在你們內心的是學習與成長的能力。強大的順應力不是與生俱來的。它像肌肉,需要你去鍛煉。當你需要它時就去利用它。在那過程中,你會發現最真實的自己——你很有可能成長為最好的自己。」在桑德伯格的演講里,這是死者教會生者的事…… Lens 也曾討論過這個話題:如何看待死亡。Lens 採訪了北京大學醫學部的一位教人「死亡」的老師王一方。他在醫學部開設「死亡教育」的課程,教醫學生理解和面對死亡。現在的世界,死亡成了一件隱秘的事。《殯葬人手記》一書的作者托馬斯·林奇在接受美國 PBS 公共電視台採訪時說,很多年輕人從小到大沒有目睹過死亡,死亡教育缺失的結果是對生的輕視。▲ 電影《入殮師》劇照下面這篇文章來自 2015 年 1 月號的 Lens。或許學習死亡,是我們每個人都該做的事。——————————————————請同我學習死亡,就像個孩子那樣
文|李斐然北京大學醫學部的王一方是個教人「死亡」的老師。他在醫學部開設「死亡教育」的課程,教醫學生理解和面對死亡。有時候也會上上電視,跟人對談「死亡的意義」。可是他說,現在這事愈發難,因為「死亡這件事,越來越像個技術活兒了」。曾經做過醫生的王一方有不少朋友在醫院工作,有次朋友炫耀地對他說,現在這年頭當大夫挺瀟洒的,助手把什麼都準備得妥妥噹噹,「我只要往手術台上一站,等手術燈一開,就能心無旁騖地做手術,一點兒不費心」。「他覺得這是莫大的進步,而我覺得這是極端的恐怖。」王一方說,「一個主治大夫,做手術之前跟病人和家屬完全沒有交集,不知道台上的病人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他疼痛時候是什麼樣子,對他的生命一無所知。躺在手術台上是一個等待治療的標本,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疾病載體。這樣的純技術場景,就像是被技術凝固的堅冰,讓生死變成了發生在密閉小屋裡的一件秘密事件,沒有同類之間的憐憫,沒有對生命的陪伴,沒有對死亡的敬畏,冰冷得叫人心寒。」▲《遺願清單》劇照把生死徹底交給技術,讓這個教授害怕。於是,他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融化這塊堅冰。可是,能用什麼方法教會人們用另一種方式面對生命、理解死亡呢?王一方找到的答案是繪本,沒錯,就是那些畫得花花綠綠的卡通圖案,給孩子講故事的童話書。「面對死亡,我們要像孩子那樣,抱有最初的好奇心,去學習和理解。帶一本繪本進病房,每一個病人都會成為住在醫院的哲學家。」王一方說。從2013年起,他開始辦「死亡教育工作坊」,帶著繪本進病房,用教導孩子的方式,教給即將面對死亡的人,如何去接受這個人生終將到來的目的地。▲《深海長眠》劇照死亡教育抵達的第一批對象,是醫院裡的醫護人員,他們或是要直接面對病人的死亡,或是需要向病人告知死亡。王一方喜歡引用特魯多的名言,醫學的職能應當是「有時去治癒軀體,常常去緩解憂傷,總是去撫慰靈魂」。
可是一開始,參加培訓的醫生護士不太樂意。他們抱怨:這麼多年的博士學位都讀下來了,你現在給我本兒童書,把我拉回幼兒園級別了?乍看上去,「死亡工作坊」的內容的確很像幼兒園。在這裡,學員閱讀講童話故事的繪本,有時候甚至分組排練演出,還要聚在一起玩捉迷藏,玩過家家,像個孩子似的,記錄下每一個遇到的人??- 講故事,工作坊最常用的教育方式。其中一個常常被提及的故事是《獾的禮物》:有天晚上,獾在睡夢中去世了。夥伴們因為失去他而感到難過,但獾其實以另一種方式仍然活在它們身邊,它教過土撥鼠剪紙,教過青蛙溜冰,教過狐狸打領帶,獾雖然離開了,但是住在森林裡的每個人,都獲得了獾的禮物,它永遠不會消失。
- 捉迷藏,這個兒時的遊戲其實也是一次死亡教育。遊戲開始前,所有的夥伴都在眼前,可就在閉上眼睛後,身邊的人都消失了,在一瞬間會讓人產生孤單、迷失和缺失感,這種感覺與面對死亡相似。當然,最終大家都會再度回來,而這卻已經是某種意義上,在另一個世界的回歸。
▲《東京塔》劇照
* * *Lens:你為什麼選擇「死亡教育」?
王一方: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名醫生。相信醫學技術的進益能夠解除病人的疼痛,拯救人的生命。可是後來我見到一個老人,他很抵觸醫院,要求放棄治療。他說,如果他繼續活下來,只是無盡的孤獨,「我認識的人都走了,我想要追他們去」。那一刻我發現,活著的理由,或者說堅持治療的理由,也許很大程度上跟軀體痛苦關係不大,甚至更極端地說,死亡或許還是終止痛苦最好的處方呢。在我們的治療中,缺失了一味心靈處方。拯救生命最有效的方法也許不是消滅疾病,而是在心靈層面給予安慰,但是,我們的醫院裡卻缺失了這個心靈層面的關照。為了這個,我很想做點什麼。▲《花火》劇照Lens:那你想做哪些事情?可是,死亡缺乏了感光時間,生死變成了發生在 ICU 小房間里的神秘事件,人們不再將信念寄托在自然上,他們要麼迷信技術的萬能,迷信憑藉財富、地位就可以享受更充分的生命支持技術,獲得更多不老、不死或緩死的權利;要麼因為對於死亡的絕對未知,衍生出更大的恐懼。
我覺得,生命尊嚴的意念超越技術,尊嚴就是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品質、有目標的體驗和顯示。不在生命的長短。我們應當以生命的厚度、純度、豁達去沖兌生命長短的憂慮。所以,我們有必要質疑現代醫學的「單行道」式的救治選擇。其實我很害怕聽到醫生說,「決不放棄」。這是頑強的職業信念將醫學逼入一條卒子過河的單行道,它是典型的戰士思維,而非將軍思維。戰士的職責是聽從命令,全力抗爭,即便付出慘重的代價;而將軍呢,他可以選擇堅守,也可以選擇進攻,但更重要的是,他有權力決定,什麼時候選擇投降。當死亡終要到來的時候,我希望我們能有將軍的智慧,懂得什麼時候該堅守、什麼時候該投降、優雅地結束這場戰爭。▲《最後一次心動》劇照Lens:有尊嚴地優雅死去,這是你所理解的死亡的樣子嗎?王一方:如同蒙田所說,與其被死神窮追猛跑,不如停下來,與死神對酌,與死神達成某種妥協,在有限的時空里擺脫塵俗,做出一些無愧於自己生命的事功來。Lens:那你在做死亡教育的時候,主要有哪些內容?王一方:我喜歡一種說法,叫做「死亡解放三步曲」。第一步是死亡脫敏,也就是對死亡恐懼的擺脫,這個過程過去是由社會化的活動(比如「村頭故事」)承擔的,但隨著「村頭故事」的消逝,我希望人們可以通過社會化閱讀和討論來彌補,繪本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起到這個作用。
死亡解放的第二步是過程痛苦的消除,在這一步中,現代醫學可以很好地發揮它的作用,通過技術和藥物來緩解走向死亡過程中的痛苦。但最後一步就不再是技術或者藥物能解決的問題了,我認為第三步是對死亡的覺悟,通過創設一種氛圍,對生命靈性照顧。我做醫生的時候,每到治療終期,就常常會默默地問自己,此時我還能幹什麼?因為疾病到了終期,惡疾不再只是細胞、組織、器官的病理變化,而是身、心、靈的蒙難,痛苦不再只是肉體的疼痛與止痛問題,而是熔爐般煎熬的精神苦楚、生命的張望與絕望。此時,不僅是醫生,還有病患者,都必須告別倔強的干預模型,坦然接納姑息順應模型,實現功利搏擊到心靈澄澈的轉身。生命可以通過講述童話故事的方式完成救贖,此時,生命不僅是一個技術事件,還是一個精神事件,一個精神升華儀式,同時讓醫患雙方在陪伴中與死亡達成和解。Lens:如果你在那樣的場景中,你會選取哪些繪本故事,怎麼講述死亡呢?王一方:我很喜歡的一個例子是《爺爺變成了幽靈》。這個故事很簡單,艾斯本的爺爺突然去世了,可是小艾斯本一點也不相信,他每天晚上都夢到爺爺,爺爺說他在世界忘記做一件事,要找回生前的遺憾。善良的小艾斯本陪著爺爺回憶,想想究竟忘了什麼。他們回憶起一起生活的點滴快樂,在體育場一起看拳擊比賽,在奶奶做飯的時候一起扮鬼臉,最後爺爺終於想起來,他擁抱了小孫子,親吻著他說,「小艾斯本,我走得太匆忙了,忘記跟你說再見了!」Lens: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地跟親人告別。王一方:對,為什麼猝死總是更難於接受?就是因為它的突然到來,剝奪了親人之間相互表達愛與依戀的過程。可是我覺得更難過的是,看到現在很多病人把更多時間留給了ICU,留給了技術,而那只是維持了生命跡象。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們甚至都不能以體面、優雅、有尊嚴的方式,跟自己心愛的人說再見。▲《七磅》劇照中國人傳統的「善終」理解是在可預知的自然故亡中,沒有太多的痛苦和急救技術介入。臨終時節,親人繞膝,訴說衷腸,愛意融融,交代遺言,了卻遺憾,揭開心結,放下最後的心事。然而,現在的臨終時節,一切都顯得務實而具體,關注於搶救的程序、後事的囑託、遺產的分割。我們不曾凝視那雙臨終的眼睛,渾濁的眸子突然一亮,給我們講起他畢其一生的感悟,醫生和家人會毫不理會,規勸老人不要想那麼多。我們堅信軀體的衰弱必定帶來精神的衰弱。其實,那雙臨終的眼睛在與死神的對峙中能洞悉人生的真諦。逝者的遺憾就在於沒有在最後關頭從容地把對人生的感悟說完。
Lens:為什麼會選擇繪本作為死亡教育的教材? 王一方:我很喜歡繪本,它的畫面感很強,繪本是需要被不斷端詳的,正如死亡一樣。它的優雅都藏在畫面的細節里。我們今天總是急急忙忙,用喝礦泉水的方式對待喝茶,總是活在一種不從容的功利中,包括面對生死。而充滿童心的繪本,可以把人們拉回願意認真審視一幅畫的兒童時期。我們現在對死亡的理解非常教科書化,心電波、腦電波消失,呼吸停止等等,用一些指標化的數據來衡量生命,但是在繪本中,人們可以看到生命另一個維度的美,它更多地是活在想像力里,是在人們對於生命美好祝福的想像之中。Lens:在你的工作坊,一開始人們還會有意見,覺得繪本故事是逗小孩玩的。他們真的能接受用這種方式講死亡嗎?王一方:的確,有些大人讀不懂童話。他們會問我很多現實的問題,為什麼這個人可以飛,為什麼小狗突然會說話,一個人從天上掉下來怎麼沒有摔死。他們是精緻的實用主義者。他們學著用技術對抗現實,用複雜對抗人際相處,他們對於天真、神聖和純粹沒有信仰,反過來還會認為這是一種幼稚。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失去了一種原始的天然美好,這是令人遺憾的,也使得死亡教育在他們之中推廣舉步維艱。但我不得不說,如果一個人,特別是一個醫生不信仰美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Lens:除了讀繪本,還會教醫生做些什麼?王一方:我們還會重新教醫生寫病歷。由於現代醫學把很多東西標準化、數量化,所以病歷也變得模板化,醫生會記錄一些數據,比如血壓、脈搏等。而這導致患同一種病的患者,他們的病歷可能會長得很類似,只是在檢查數據上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每一個人都還應該有一份「並行病歷」。標準病歷記錄的是疾病,而並行病歷記錄的是人。在這份病歷里,寫他的憂愁,寫他的感受,寫他在治療期間的感覺,比如家裡負擔很重,他很焦慮,不想治病了,想出院了。這雖然是一個小小的舉動,但是如果可以堅持,或許可以帶來很多改變,中國很多現實問題都會在這份病歷中凸顯,而通過這份病歷我們也會更加接近生命,多一點去了解死亡的參照。▲《下一站,天國》劇照Lens:做了這麼多研究,你自己現在如何看待死亡呢?王一方:曾經我覺得我渴望「猝死」,沒有持續不斷的痛苦,沒有漫長的等待和告別。但是我現在也有了新的感受,我很喜歡《獾的禮物》,也許希望能夠像獾一樣,刮刮鬍子洗把臉,乾乾淨淨地離開,從容有尊嚴,留下一些送給世界的禮物。圖片來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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