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夏目漱石小說《草枕》?
《草枕》是一本可以閱讀不只一次的作品,書中的文字就像一層層輕紗,籠罩作家要表達的本意,每讀一次揭開一層,隨著對作家的本意越發了解,到最後,忽然發現每一層輕紗其實都包含著獨特的含義。
夏目漱石主張故事既源於生活,也要略高於生活,可以用一些低徊趣味和語言特色增加故事可讀性。不過,總的來說,他的文風還是更接近現實主義。在夏目漱石的作品裡,《草枕》是浪漫主義色彩濃厚的一本書,夏目漱石在書中刻畫了一個寧靜、浪漫的毗海山村,一段非人情的旅居經歷。
《草枕》是一本散文體小說,說它耽美,主要是因為這本書俳句風濃厚,談論美學。
精緻的俳句
俳句是日本一種古典短詩,每一首由十七個日本字母組成,詩句多從細微平常的事物進入,表現生活的情趣,常教人見微知著。
夏目漱石不僅是位文學家,還是一位俳句詩人,這在摒除傳統、走向西化的明治維新時期,實在難得。在他的文學小說里,很少看到俳句的影子,而在《草枕》中,夏目漱石寫了很多俳句。
他將主人公塑造為一個俳句詩人兼畫家,主人公每遇新的環境,總會審視周圍,如果事和物組成的畫面達到自己的審美標準,就會寫詩或作畫。在這裡,作家巧借主人公之筆,表達了自己的寫詩慾望。
全書開頭就有一段精彩的俳句書寫,主人公在一間山間農舍避雨,與農舍主人閑聊,寂靜的山谷中忽而傳來一陣馬鈴聲,主人公有感而記下一句:
春風憶惟然,耳聞馬鈴聲。
惟然指的是俳句詩人松尾芭蕉的弟子廣瀨惟然,惟然在松尾芭蕉死後,一邊口念他的詩句,一邊在各地流浪。上面這一句精巧的將俳句、旅行聯繫在一起。
隨馬鈴聲後,空山中迴響趕馬歌聲,主人公覺得這很入畫,於是又記下句:
清歌唱婉轉,春雨過鈴鹿。
這句並非漱石的創作,它引自正岡子規的俳句。主人公又想到農舍老婦就是在這樣的村裡,年年數落叮叮噹噹的馬鈴聲,時至今日,頭髮都白了,於是有感而發:
馬歌催白髮,滲泊春已暮。
如果想到這些俳句背後的創作者都是作家本人,大約就能體會到厲害之處了。一處更厲害的地方是:
我發現「海棠花濺露,月夜人輕狂」下面,不知是誰寫上了「海棠花濺露,月明驚朝鳥」一句。因為是鉛筆,字跡不易辨認。若出自女人之手,則顯得過於堅硬;若出自男人之手,則又顯得過於柔弱。哦,我又大吃一驚。向下看,在「花蔭系香魂,欲辨影朦朧」下面,又加了一行「花蔭系香魂,人花影幢幢」。「狐狸化美女,春夜月溶溶」下面,則是「王孫化美女,春夜月溶溶」。是有意摹仿,還是存心添削?是賣弄風流,還是嘲戲逗趣?我不由思索起來。
這一段需要解釋下上下文:主人公在溫泉旅舍住的第一夜,深夜被一陣清幽的歌聲驚醒了,他拉開格子門,卻只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於是寫下一首俳句。第二天,當他泡完溫泉回到房間,就發現記俳句的本子上出現上面的情況,而這些新加的俳句,都是那個前夜朦朧的人影——那美姑娘寫的。
而實際上,不管是出自主人公還是那美姑娘之手,最終都是作家寫的,寥寥幾字的修改,就創造出兩種不同的意境,可見一斑。
全書當然不止這兩處有俳句,而是散落在各章段中,使這本書的格調上升不少。
談論美學
《草枕》的主人公是個唯美學論者,不管是寫詩還是作畫,都要先考究意境是否符合美。這位主人公會站在非人情的立場觀察美,他認為「如果自己是當事者,也會捲入利害的旋風之中,被這些美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繚亂」。其實,不管是主人公的美學思想還是美學立場,都是作家的觀念,從這裡,就可以發現,夏目漱石是位對美學有研究的人。
主人公認為欣賞美不需要富有情趣或通曉時勢。在他與觀海寺的和尚聊過之後,認為雖然和尚不大懂藝術,卻具有藝術家氣質,因為「他心地通達,像一個無底的布袋,毫無阻隔。他隨處而動,任意而為,腹內沒有沉積一點塵埃。如果他的腦里能體會一點趣味,他就能立即與之同化」。所謂藝術家氣質,指的就是能欣賞美。
同時,主人公對美的追求有著一種執著。那美姑娘叫主人公給自己畫一幅畫,一幅自己跳鏡池自殺後飄在水面的畫。那美姑娘並沒有自殺,於是主人公不得不臆想這一幅畫,他來到鏡池,發現鏡池的靜雅配上那美姑娘的身姿,的確能構成一幅絕妙的畫。然而,還是有一個細節難到了他,他認為畫中的那美姑娘應該是一副哀憐之情,然而生活中的那美姑娘或輕蔑,或大笑、或痴狂,卻從沒有顯出過一絲哀憐。於是這幅畫只能停留在主人公腦海里。
一直到全書結尾,一行人送那美姑娘的堂弟去參戰,在漸行漸遠的火車上,那美姑娘卻看到自己那已離了婚的丈夫——他也要跨海去中國的滿洲,於是:
她那茫然的神情里,奇妙的浮現著一種從前未曾見過的憐憫之情。
「有啦,有啦,有了這副表情就能作畫啦!」我拍拍那美姑娘的肩頭小聲說。我胸中的畫面在這一瞬間完成了。
書中關於美學的討論也很多,這也是《草枕》需要細細品味的地方。
少見的幽默
夏目漱石在《草枕》中一改自己的文風,堅持不用詼諧、幽默的語言來逗弄讀者,這原是他的作品中極吸引人的地方。或許他想在這部作品中做一次創新,不過,在一處地方,我還是發現他露出了馬腳。作家最後,還是忍不住露一手幽默功底。
一天,主人公到山村的理髮店刮鬍子,深受剃頭師傅的「毒害」,在作家筆下,是這樣的:
剃頭師傅本來拚命地捏著我面頰上的肌肉,這時不無遺憾地鬆開了。他從架上取下一塊薄薄的紅色的肥皂片兒,在水裡浸了浸,朝我的臉上胡亂擦了一圈兒。我很少被人將肥皂直接擦在臉上。而且一想到那浸泡肥皂的水放置好幾天了,實在叫人噁心。
既然是在理髮店裡,我作為顧客,只有對鏡而坐的權利。不過,我從剛才開始,就想放棄這種權利。鏡子這種東西是平的,照出的人像必須平穩才合乎情理。要是懸掛一面不具備此種性質的鏡子,硬是讓人照,那麼強迫人家照鏡子的人就如同蹩腳的攝影師,故意損害了對方的容顏。摒除虛榮心,也許是修養上的一種手段,但瞅著一副比自己更為低下的面孔,彷彿說:「這就是你呀。」也用不著這般辱沒我啊!如今,我不得已耐著性子對鏡而坐,的確,它一直都在辱沒著我。向右轉時,整個臉孔變成了鼻子;向左轉時,嘴巴裂到了耳際;仰起頭來,五官壓擠到一處,像從正面看一隻蛤蟆;稍微彎彎身子,腦袋變得又細又長,像個老壽星。面對這面鏡子,你一個人同時扮演九妖十八怪的角色。且不說我在鏡子里的臉孔夠不上什麼美術品,就是從鏡子的構造,色彩,銀箔的剝落,光線的通過等方面綜合起來考慮,這物件本身是極為醜陋的。遭到一個小人辱罵時,其辱罵本身,不會使人感到痛癢,但要是在這樣的小人面前行走起卧,誰都會覺得不快。這或許是全書最搞笑的地方之一,其實,這種寫法才是夏目漱石的一貫文風。
優美的文字
為什麼說《草枕》更像一本浪漫主義作品?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書中對環境和事物的描寫及其優美,有一些甚至堪比《雪國》、《古都》等作品,實在很難相信,一位現實主義大師,文風能夠變得如此浪漫。
我最喜歡兩處描寫,一處是主人公泡溫泉的時候,作家的描寫:
把身子浸下去,泉水到達乳下。不知泉水從哪兒湧出,常常溢出浴槽,看上去非常潔凈。春天石頭沒有乾的時候,一直潮潤潤的,腳踏上去溫暖,舒適。春夜細雨,潤物無聲。只有房檐上的雨滴,漸聚漸多,聽起來滴答滴答地響。浴室里水汽瀰漫,漫天鋪地,彷彿只要有一點空隙也要拚命鑽進去。
這大概是泡溫泉最好的一種情景了,潤濕的春雨和溫暖的泉水融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冷暖交叉的水世界。看到這裡我都想去泡一次溫泉了。
另一處是主人公到觀海寺找和尚,在和尚的房間里,和尚拉開門,一副海邊夜情的境況躍然紙上:
他拉開格子門。外面除了兩塊飛來石和一棵松樹,別無他物。庭院對面好像緊挨著懸崖,月夜裡朦朧的海面忽然展現在眼前。我立即感到心胸曠達起來。漁火點點,這裡那裡閃著光亮,遠處已經連著天際,也許會化作星星吧。
想像一下,你身處一座懸崖,俯視著山崖下的漁港,朦朧的海面上是漫天的星斗,還能有比這更美的海景嗎?
總而言之,這本書不是夏目漱石的代表作,卻是他別具匠心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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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說得好啊,讀文章何必有頭有尾呢,隨手翻到哪裡便讀哪裡,是一種非人情的美。
雖然我還是從頭到尾地讀完了。此書最為精華的提點部分就是那美姑娘,她和主人公神秘的交會經歷,以及她那渾然的洒脫與不做作,我想這是全書所追求的「非人情」於人類的具象。而那些講究「人情」的人,則認為她是個瘋子。全書介紹了不少主人公對於美的體會,但是,一千條美的感悟,不及那美姑娘一個側身回眸帶笑的眼神,以及她穿著和服在月色長廊里的行走。因為她是夏目漱石最想表現的非人情於人情世間的神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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