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交流(4):從孟子「萬物皆備於我」說理、心分殊(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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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原說及程朱系的理解,請參考上半部分:
萃豐:從孟子「萬物皆備於我」說理、心分殊(之一)
三、陸王系的理解
1、本體論上的理解
通說認為陸王系近孟子而遠孔子,但與程朱系註疏《孟子》不同,陸王系卻並沒有註疏《孟子》,但陸王系在其語錄當中,又不得不解《孟子》。
陸九淵的弟子朱濟道說:我之前殺伐果斷(「前尚勇決」),後來跟著老師你學習了,反而變得優柔果斷,害怕做錯事被懲罰。陸九淵則勉勵他:
請尊兄今自立,正坐拱手,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於我,有何久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
——陸九淵《陸九淵全集》
同樣是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陸子和朱子所用則大不同:朱子說「萬物皆備於我」,但最終是要人「應萬物」、「順萬物」,總之人是被動;而陸子說「萬物皆備於我」,卻斷無人被動之說。陸子說「收拾精神,自作主宰」,是要人不羈而發,無所顧忌(四個「自然」)。陸子之話倒有幾分萬物都會順著我來的意思(所以陸子還有「六經皆我註腳」之語)。在後來的王陽明那裡,這種作風依然不減。陽明曾有詩作「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一種隨心所欲的、對人性的自信蘊含其中。陸王系這種近乎於狂禪的自我中心主義,和程朱系發乎精微、克己復禮的夫子作風大不同。
陸子說萬物都會順著我來,並非單一此處有感而發,而是合於心學一貫本體理論的。說到程朱系和陸王系在本體論的差異上,通說認為理學為「理」;心學為「心」,實非全然。事實上無論是朱子,還是陸子,他們既論「心」,又論「理」,並且都在一定程度上都認可「心」、「理」歸於一。
?心學系統論「心」、「理」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己。」 做學問須守誠,有誠懇才有真理;探理必存敬,敬用功才專一;誠敬治學之基,修行靜定之須。
——程顥《識仁篇》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陸子說)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體甚大。......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情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陸九淵《陸九淵集》先生(王陽明)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陽明《傳習錄》
如上,心學系統的本體論是一脈相承,但又各有增進:(1)程顥《識仁篇》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既然物、我同體便當無所顧忌、恣意發揮而已;程顥的「渾然」、「同」,暗示萬物與我在邏輯上並無先後、上下之分;(2)陸九淵說「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倒是徹底的唯心了:萬物本無有,森然萌於內心;則心與物之間的邏輯關係就不對等了;(3)王陽明則斷說「心外無物」,更上一層,把物與我之間的隔閡徹底打掉,這對於程朱系的「格物致知」無異於釜底抽薪。
從程顥-陸九淵-王陽明的思想軌跡來看,心的主體功能性一步步地增強:(1)程顥的渾然一體理論,是說吾心與萬物同時在場而且是對等的;(2)陸九淵說萬物萌於心,則心是形而上者,物是形而下者,邏輯地位是有高度之分了;(3)王陽明說「心外無物」,則萬物連個形而下者的地位都沒有了。
本體論上的差異,則必然會在實踐論上表現出來。在程顥那裡,因為渾然一體,所以沒有必要來一個類似於朱熹的以心「應萬物」、「順萬物」(因為心與萬物渾然);到陸九淵和王陽明那裡則是不能了,要麼是萬物萌於心(陸九淵),要麼是心外無物(王陽明),如果再執著於「應萬物」、「順萬物」,則是緣木求魚。
?朱子論「心」、「理」
朱子也不是單論「理」的,他也論「心」,與前文所述心學之論對比來看,更可見其中分殊端倪:
天地以此心普及萬物,人得之遂為人之心,物得之遂為物之心,草木禽獸接著遂為草木禽獸之心。心只是一個天地之心爾。今須要知得他有心處,又要見得他無心處,只恁定說不得。萬物生長,是天地無心時;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時。
......萬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原。但所居之位不同,則其理之用不一。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異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朱熹《朱子語類》
表面看來:陸子說「心只是一個心」、「心,一心也」,朱子也說「心只是一個天地之心爾」似乎無大分別,但細究起來確是有天壤之分:(1)陸子說「心是一個心」,是內外、上下絕對純然的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聖賢之心並沒有什麼差別;(2)朱子說只有一個「天地之心」,但投射到人、物、草木禽獸上卻異為人之心、物之心、草木禽獸之心。
朱子論「心」和他論「理」是一個思路:理一分殊。而陸王系斷然沒有這層意思:程顥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陸子說「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而陽明則說「心外無物」,不僅是絕對的一元論,還逐漸演變成了以我為中心的超然一元論。在這一背景下,陸王系是不能夠認同程朱系在身外求理的主張的。此前已述,再此不贅。
有人或許說:朱子說「天地之心」,陸子卻只說人心(「某之心、吾友之心、聖賢之心」),似乎不對等。心學傳統是高度天人合一的,如陸子自己所言「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楊簡則說「天地,我之天地;變化,我之變化」,因此是沒有必要單說一個人心或天地心的。
因此,陸王心學的本體論要點為:
(1)絕對的一元中心:「心只是一個心」,不因投照到人上成為人之心、投照到物上成為物之心、投照到草木禽獸上成為草木禽獸之心。因此,是沒有程朱系「理一分殊」的意思在裡面的。
(2)心的主體功能性和邏輯地位不斷上升。程顥渾然一體理論是說物與我的邏輯地位對等,只不過渾然一體而已;到了九淵這一代就是「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即萬物萌於心,心的主體作用和邏輯地位更高了;到了陽明這一代,是「心外無物」,吾心與物的隔閡完全被打通,心斷然成為萬物主宰。
(3)陸王之「心」是一夯然敦厚的實「心」,而不是像程朱系那樣是一個「虛」心。正如陸子說「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此是「滿心」,因此無需朱子所說的「體之而實」,更勿論「格物致知」以內合外之說了。
2、實踐論上的理解
如前所說:在程顥那裡,因為渾然一體,所以沒有必要來一個類似於朱熹的以心「應萬物」、「順萬物」;到陸九淵和王陽明那裡則是不能了。這就是心學系統在實踐論上與理學的主要差異。
不過令我饒有興趣的一點是,無論是陸九淵還是王陽明,都曾有過「格物致知」、「即物而窮其理」的體驗。如:
子靜(陸九淵)弟高明,自幼已不同,遇事逐物皆有省發。嘗聞鼓聲振動窗欞,亦豁然有覺。其進學每如此。
——陸九淵《陸九淵集》先生(陽明)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朱熹),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貴州龍場)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王陽明《傳習錄》
少年陸九淵「遇事逐物皆有省發」,大抵和朱熹「即物而窮其理」類同;青年王陽明著實實踐了朱熹的那套「格物致知」,然七天格竹無所得反而「勞思致疾」。陽明發配到貴州的蠻荒之地(「夷中」)後,反而有所醒悟,才知道「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九淵後來在象山精舍悟道後,也有詩作「從此勸君休外慕,悅親端的在誠身」,要說的也是理不在身外。這表明他們後來都從「格物致知」中走脫出來,開創了一個具有內在傾向的心靈實踐道路。
如果說陽明「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猶是個囫圇吞棗、不明就裡的話,九淵「發明本心」的心靈實踐倒是有明確的說法。如:
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剝落一番即一番清明,後隨起來又剝落又清明,須是剝落得凈盡方是。
......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養而反戕賊放失之耳。苟知其如此而防閑其戕賊放失之端,日夕保養灌溉,使之暢茂條達,如手足之捍頭面,則豈有艱難支離之事?——陸九淵《語錄》
所以,如果九淵來解讀陽明「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話,是有兩套實踐方法:
(1)剝落:去除內心的蔽障,復歸本源。這種本源,就是孟子所說玲瓏剔透的「赤子之心」。這一套剝落的心靈實踐。陸子此說和孟子的「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學說契入,是一套去偽存真、除蔽復源的實踐。
(2)反過來從這顆「赤子之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出發,日夕保養灌溉使之發達。九淵的「日夕保養灌溉」,和孟子「存其心,養其性」的原教旨含義又是極為貼近的。故陸學近孟學猶可見一斑。
九淵大抵也是親近「性善」說的,但他對這一立場持小心翼翼的態度,所以要小心守護、發而楊之。他溫和地批評程朱系的求理於身外,說他們流於支離,本末倒置。九淵說「(宇宙之大)吾身立於其中,需大做一個人」。這一「大」,就是要先立其大,首先「發明本心」。「大」既立,則無所不知道、無所不能。所以九淵說:
我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的底人,及事至,方出來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
——陸九淵《陸九淵集》
九淵說「大」既立,則無所不知道、無所不能,是「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也還是程朱理學所追求的終極理想。程朱系要先格物,再致知,最後圓融於「吾心之全體大用」,這不就是九淵所說的成為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嗎?。朱子的路徑是一個從局部到整體的過程。九淵的途徑則是先立其大,而後遇事豁然貫通、無所不能。這是一個從整體到局部的途徑。因此,程朱系與陸王系實踐論的分野在所難免。
陸子嘗說:
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
——陸九淵《陸九淵集》
在陸子那裡,心靈實踐是「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是一個從0到1、從無到有的鶯飛魚躍。因此是不需要程朱系「積習既多」的經驗主義的。另一方面,陸子說「皆是」、「皆明」,也是沒有朱子那般從局部到整體,最後豁然貫通的過程,而是一個類似於禪宗「初發心時便成正覺」的「頓悟"自覺。不得不說,陸子的心靈實踐,是頗有些禪機在裡面的。
最後,我們總結下心學一系在實踐論上的主要觀點:
(1)從整體到局部,而不是從局部到整體。如「知道,則末即是本,枝即是葉」,即知道桃木,則知道什麼本、末,什麼是枝、葉。
(2)頓悟於圓融,而不是漸習然後歸於圓融。陸子說「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就是這個道理。
(3)實踐純粹是心靈層面的,要麼是「剝落」、要麼是「保養灌溉」,是不需要假借外物的。因此無需向身外求「理」。
(4)是先立其「大」的治心之學,反對程朱「即物而窮其理」的支離之學。並且,在我與外界的關係上,我佔據主動位置(按九淵說)。
四、寫在最後
1、「分殊」處
「理學」和「心學」爭訟數百年,兩者在「本體論」和「實踐論」上卻有分殊。
我以為,兩學在「本體論」方面的差異主要為:
兩學在「實踐論」上的差別主要為:
2、「理(心)一」處
以上說理學和心學的分殊,但寫到最後越來越覺得兩學並非斷然隔閡:朱子理學固然重論「理」,但朱子也說「心統萬理」,因此他的終極目標仍然是心(「心包萬理」、「萬理具於一心」)。朱子說要格物致知,也是因為他認為「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
如果但從本體論角度,「心包萬理」、「萬理具於一心」尚不足以證明程朱理學的「本體」是「心」。我認為朱學當中居於本體地位的仍然是「理」(如他說:「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又說:「有理就有氣,流行發育萬物」),只是他並不認為得出「理」這個本體就是學問的終結。否則的話,理學就應該是一門自然科學,而不是充滿淑世情懷的人倫哲學了。
因此我說:理學和心學固然在本體論和實踐論上有著分殊,但他們的終極關懷卻是一致的:「心」。只不過,朱子之學「心」是終點,而陸子之學「心」是起點。他們的學說,就好像是一個圓的兩半而已。
此,以後有時間再寫一小文論之。
初步於2018年2月2日,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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