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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證人

來到這個城市時間差不多一年了。這個城市沒什麼安全感,快節奏,人情味稀薄,在快速車流中,載走身邊一個又一個剛剛熟悉的朋友。我也換了很多工作,堅持最長的是保險業務員。像我們這樣的職業,接觸形形色色的客人那是理所當然的。見過財大氣粗的老闆,見過婀娜多姿的小三,也有身患絕症祈求我幫忙逃過體檢、想給家人留下希望的病人。儘管角色各有不同,到最後成交或者放棄成交的一刻,我的道別都是相同的。祝您生活愉快,再見。

我們是銷售,將客人帶入我們的談話節奏是我們的本事,很多客人對我們是不屑一顧的,賣保險的,就會吹。但我們一旦逮住了他們的弱點,客人在談話中的表現,往往只能是點頭表示肯定,行內的人稱之為灌輸理念,成功了,那麼簽單輕而易舉 ,業績手到擒來。做我們這一行的,會聊天是基本素養,做得最好得那群人,不需要酒,半個小時就可以比你親人還親。每逢節假日,我們會提著禮物和最真誠的笑容拜訪值得拜訪的大客戶,在人情冷漠的今天,堅持如此,沒有一個客戶能頂得住這樣的溫暖。客戶至上,我們同事之間的感情都不會比和客戶之間的親。有些新手,甚至親人都不會問候,會害怕把親情也當作交易的手段。

我呢?我不會,因為一個人。我的第一個客戶。

「聽說買保險自殺也賠?」眼前這個人,180公分,還算健壯。

他說他看到我在各個小區了插名片找到的我,主動約在咖啡店見面後,還沒等我坐下就開門見山的說了這句話。

我有些尷尬和窘迫,抓了抓我廉價西裝的袖口。他是我見面的第一個客戶,我苦心專研保險條款一個月後,急需在這個人身上證明自己的價值。

我盡量淡定的坐在他的對面,用兩秒的時間推了推眼鏡,「可以,但是需要合同生效兩年後。保險公司不相信一個想自殺的人能撐過兩年。」 「恩,一千萬的賠償需要多少費用?」 「保額太高需要體檢或者以往的就診證明,證明您的身體健康狀況,您這個保額太高了,公司甚至會對您的財務進行調查,保費的話我得計算,初步估計年交保費十萬以上。」我還不太清楚簽合同的流程,更加窘迫。 他似乎看出來我的慌亂,手指敲擊著桌面,沒什麼節奏感。 「明天能搞定嗎?」我抬頭凝視著我。

「一定。」 第二天仍在那個裝飾十分簡單的咖啡館,灰暗的牆壁配上白熾燈,放著knocking on heavens door,不知道是因為等待還是別的,這家咖啡館的時間流速有些慢,可能是因為上次快問快答沒有時間好好參觀。這次到來,才發現這是一處氛圍很是壓抑的地方。儘管店員一樣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小圍裙,但他不同於這座城市裡忙忙碌碌的其他人,他正一隻手杵著下巴,一隻手搭在大腿上,在最角落,眼神獃滯地坐著凝視播放著音樂的黑色喇叭。

主角來了,穿著舊皮鞋、有些拖沓的腳步聲靠近,還沒走近就感受到他敲門的誠意。今天他的心情看起來不錯,有了微笑。

「上次都沒注意你這麼年輕,真羨慕你充滿朝氣的狀態。年輕人,喝點什麼?」

「我不太懂咖啡,聽您的吧。」

他落落大方地拿起菜單點了兩杯意式濃縮,和一份鬆餅。服務員有氣無力地點頭後,他掏出香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低頭,煙霧慢慢漫了出來,擴散。透過煙霧,他白皙的皮膚有些發灰,不知道是因為牆壁的反射還是別的,眼神有些渙散卻又不會不精神,一種很特別的氣質。

「您是為了自殺獲得理賠才買的保險嗎?」我按捺已久。

「是,也不是。」他笑著回答,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是精神科醫生,接觸了很多患有抑鬱症的病人,他們有時候,過得很不容易。接觸多了,我有時候會害怕,害怕自己也會有一天像他們一樣。」他抿了抿嘴,「抑鬱和抑鬱症是不一樣的。很多人無法理解。」

「抑鬱症的話,精神病人會被保險公司拒保,隱瞞病史的話又可能沒辦法理賠。」我提出我的擔心。「除非保額降低,可以免去體檢。」

他連連擺手,呵呵一笑,「我倒是沒有問題,不過按你說的做吧,體檢畢竟有些麻煩。」

接下來便是對保險細節的一些溝通,半小時後順利簽單。我和他都嘆了一口氣,我是為了擺脫生活地窘境長吁了一口氣,他呢?

「先走了,有什麼在聯繫。」

「好的好的,劉醫生那到時候我再把合同給您。」

我看著我的第一位客戶,轉身,離開。他習慣雙手插袋,微弓著腰,低頭。有些像貓。

當天晚上我興奮得睡不著,這是我的第一單。凌晨三點卻收到他的微信消息, 「保單生效了吧?」 「要等合同下來才開始算生效日。」 接下來就沒有消息了。

三天後中午,城中村的角落。他站在兩輛黑色橋車的夾縫等著我,沉默地接過合同。那是5月,因為他的眼睛,刺眼的陽光顯得灰暗,整個過程他一言不語,低氣壓讓我生生咽下請他吃飯的邀請。看著他轉身,踩著一塵不染的白球鞋,走在城中村永遠幹不了的小路,這時,我才發現他不只是一個接近抑鬱症患者地醫生,還是接近死亡的病人,他只是憑藉一絲理智執著地抓著對家人負責的稻草,又迫切想要稻草崩裂的苟且偷生者。 過了一段時間,他將我拉入一個群,說裡面有人要買保險。 這是一個抑鬱症人抱團取暖的群。白天的時候,大家有說有笑,每天早上都會發些雞湯,鼓勵彼此戰勝困難。

勝哥是那個最喜歡發雞湯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約我在酒吧里談業務的客戶。

他說起他的故事,

「我還沒記事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小時候是奶奶帶大的,後面跟著我爸過了一段時間,六歲那年,我記事已來第一次見到我媽,還因為害怕躲在床底下,就是那一次,她把我接走跟著她生活。當然,爸媽他們都對我很好。」

「不過因為奶奶和習俗的原因,每年春節的時候我都會自己坐長途車回老家,陪我奶奶,也會跟我爸和他新的家庭呆一段時間。」

「那年我應該10歲,大年初一他們開開心心地掛了一張全家福,沒有我。」

「我委屈得想跑,想馬上回到我媽身邊,和她和姐姐待在一起。大年初二吃完午飯我就走了,奶奶和我爸說什麼我都沒有聽,我要回到我覺得是我家的地方,那時候沒有手機,我回到家的時候也沒有人,在客廳的桌上我看到相冊,我看到一張照片,裡面有我媽,我的姐姐,阿姨,姨丈,還有小表弟,穿著喜慶的紅色的新衣服。全家福?」

勝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已經來這個城市十年了,三十四歲的他已經成熟,當然再去計較那些大人的粗心大意,只是他說回家的安全感沒有在這多。

「生活嘛,哪能沒點煩惱,能過得去。」

然後喝了一大口酒。 這個群里的人,陸陸續續的,都成了我的客戶。兩年,當他們給自己的生命加上期限後,似乎能更加輕鬆。我也希望七百多個日夜裡,總有太陽能穿過密布的陰雲,偷偷照射到他們身上。 他們要求我倒計時,開始有些人認為這樣太過消極,又會反覆變卦,希望我將天數減少的消息公布。日子就這麼過著,我看著群里有時熱熱鬧鬧地討論哪裡的風景讓人流連忘返,有時又可怕的安靜。 今天勝哥在群里發了一段雞湯,遲遲沒有人回應,又說了一句兄弟們,堅持住。 今天是元旦節,2018年的第一天,是闔家團聚的日子。 劉醫生在深夜給我彈了一個微信視頻,那端的他臉頰的骨頭凸起,全無我曾經看到的英姿颯爽,他的手可能在顫抖,手機在不斷晃動,他直勾勾地看著我,讓我提醒他,提醒他應該有朝氣有活力,應該面對未來。 隔著視頻,我卻說不出話。只能看著他不停地吃藥,我知道葯的名字西酚普蘭,我也知道他的抑鬱症有些控制不住,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開始哭,我已經看不到他人了,我聽著他的嗚咽聲,一點點縮小,一點點被吞噬,安靜。我的房間也是安靜的,但對比耳機那頭,他像是在夏天結冰的湖。

我開始恐懼,但又不忍心看著煎熬。 「還有610天。」我出聲提醒,又有些後悔。 那邊傳來悉悉索索地鞭炮聲,打破了那端地枯寂。 「還有610天。」 他地聲音猶如野獸在啃噬自己的血肉。 「新年快樂。」 他又說。 我知道這是不同於人際交流中保持關係的手段,那是最真誠的祝福。猶如神祗。 「新年快樂。」我說。

但那天以後,勝哥再也沒有在群里發過雞湯。

這個世界裡,有那麼一群人,靈魂被身體排斥,像是被沙土埋著不得動彈的人,因為沒有足夠的空間拚命掙扎。運氣好的人能跑出來,重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五彩斑斕;運氣差的人,則是越努力越痛苦。

這是酷刑,像是畫家被刺瞎了雙眼,除了疼痛,還有對失去未來的惶恐不安。那被奪去快樂的人,不是更為凄苦嗎?

我就這樣成為無能為力的證人,證明他們度過每一天的刻苦,然後在零時為他們倒數,讓他們覺得又往前走了一步。

希望他們能藉助兩年的時間,擺脫冷漠,告別困苦。那我呢,將祝願他們生活愉快,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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