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有多少中國孩子被性侵過

撰文 | 聶洱

出品 | 網易浪潮工作室

如果你關注社會新聞，可能會覺得這兩年的性侵事件特別多。

在安徽銅陵某停車場，一名身為人父的男子，性侵6歲女童，被抓獲；在南京南站候車室，一名18歲男子猥褻一名12歲女童，事後警方查明女童竟然是男子父母的養女；無獨有偶，在重慶一家醫院大廳，一名49歲男子猥褻女童，警方抓獲嫌疑人後發現嫌疑人竟然是女童的姑父……

嫌疑人也許終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但孩子們所受的創傷卻註定難以彌合。更重要的是，在媒體曝光的案件之外，還有大量的兒童性侵案尚隱藏在黑暗中。中國孩子被性侵的狀況不容樂觀。

兒童性侵，冰山一角

任何一起引起人們關注的性侵事件，往往都十分駭人聽聞。比如2016年9月28日凌晨，福建寧德閩東醫院，剛做完引產手術的小薇被推出產房。年僅13歲的她此前卻懷有7個月的身孕，而孩子的父親正是自己的老師，該老師性侵小薇超過十次。

這起被媒體曝光的兒童性侵案絕非孤例。據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女童保護基金（以下簡稱「女童保護」）發布的不完全統計數據顯示，去年中國共有被公開報道的性侵兒童案件433起（包括各級檢察院、法院的官方網站和認證賬號公開的案件），至少778名兒童受害。2013至2015三年間，全國各地被媒體曝光的性侵兒童案共968起，受害兒童超過1790人。

然而這僅僅是冰山一角。性侵兒童的案件往往非常隱蔽，難以被公開報道和統計。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王大偉認為，性侵害案件——特別是針對中小學生的性侵害，其隱性案件的比例是1:7。這意味著在2013年至2016年，至少有1萬8千名兒童遭受性侵。

而最高法的數據則顯示，2013年至2016年，全國法院共審結審結猥褻兒童犯罪案件10782件。（法律上對猥褻兒童罪的定義是指用性交以外的方法對兒童實施的淫穢行為，本文的兒童性侵泛指對兒童實施的所有與性相關的行為，包含猥褻兒童），兒童性侵狀況遠比你想像得更加糟糕。

遺憾的是，目前尚沒有官方的統計數據來說明全國到底有多少兒童遭受性侵。由於地區、樣本、方法和標準的不同，這些調查多不完全、且彼此間出入很大。根據不同的調查，受侵害的女童所佔樣本比例從0.30%到35.23% 不等，受侵害的男童比例從0.65%到39.42%不等。

2013年，有研究者對總樣本有七萬多人的27篇論文進行分析後認為，中國（包含港台）有15.3%的女童曾遭受性騷擾（包含語言騷擾等非肢體接觸行為），有13.8%的男童曾遭受性騷擾（與前同）。

性侵方式也是花樣百出。其中，9.5%的女童遭受過肢體上的性侵，8.0%的男童遭受過肢體上的性侵，遭受插入式性侵的（penetrative sexual abuse）的比例則分別為1%和0.9%。男童遭性侵的比例和全球的平均數字（7.6%）基本持平，而女童的數字則低於全球平均（18.0%）。

此外，由於家庭監護缺失，農村的兒童面臨著更大的遭性侵的風險。「女童保護」統計顯示，在公開報道的案件中，受害者為農村（鄉鎮及以下）兒童的有329起，佔比75.98%；受害者為城市（含縣城）的為100起，佔比23.09%。更不用說農村還有大量沒有見光的性侵案件。

據「女童保護」連續4年的統計，這是公開報道的案件中農村地區首次高於城市地區。這一方面表明媒體對農村地區的兒童性侵問題有了更高的關注，另一方面也說明，留守兒童眾多的農村地區，兒童性侵問題也許比2016年之前曝光的更加嚴重。

而且被性侵的兒童年齡呈低齡化，平均年齡在12歲左右。

北京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於2016年發布的性侵案件調查結果也顯示，性侵未成年女性案件呈現出被害女性低齡化的特點。在三中院受理的性侵類案件中，性侵未滿14周歲幼女的佔一半左右。女性被害時年齡多集中於9-14歲，最小的3歲，最大的也僅17歲。

而據「女童保護」統計，2016年被公開報道的案件中涉及的778名受害者中，年齡最小的不到2歲。其中7歲以下的有125人，佔比16.07%；7（含）～12歲的有143人，佔比18.38%；12（含）～14歲的有449人，佔比57.71%；另有61人未提及具體年齡。

要命的是，在種種調查和報道之外，還有更多的受害者沒有被納入這枯燥而冷冰冰的數字之中。

據《經濟學人》報道，2015年，中國農業大學的方向明在給世界衛生組織撰寫的一份報告中寫道，從中國本地的研究數據來看，大概有9.5%的中國女孩以及大概有8%的中國男孩受到來自於成年人的各種性侵，從強行觸摸到強姦。男孩的受侵害比例與世界持平，而女孩的比例略低於全球水平。但是鑒於中國龐大的人口基數，中國受侵害兒童的人數會異常龐大，可能會達到2500萬之多。

防火防盜防熟人

那麼，都是什麼樣的人在對兒童實施性侵犯罪？媒體曝光的兒童性侵案中，教師侵犯兒童的案件佔了很大的比例，但這並不意味著兒童性侵指涉的只是大人加諸於未成年人身上的侵犯行為。兒童性侵的施與者不僅包括成年人，也包括五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以及一切在權力結構上高於受害者的人。

也就是說，施與者可以是陌生人以及一切已經取得了受害者信任的人，這包括但不限於兄弟姐妹、（繼）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其他親戚，老師、看護人員乃至同學。

這意味著在一般人以往的認知中存在著幾大誤區。第一大誤區是侵犯行為只發生於大人對小孩之間。

同齡人並不是那麼人畜無害。一個有效樣本數為2994的調查中，有2.6%的人表示自己曾在14歲以前遭受過來自同齡人的性侵犯（包括陰道性交和其他刺激乳房和生殖器的方式），施害者包括同學、玩伴、兄弟姐妹和其他同齡人。

比如2017年4月，有網友舉報在網上看到不雅視頻，疑似三個未成年強迫一名少女和男生發生關係。據常熟公安的官微通報，視頻中受害人為一名未成年女孩，涉案的4名嫌疑人中，就有3人為已滿14周歲未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而前述《新京報》報道的有關內蒙古滿洲里市4名初中女生舉報遭性侵案件中，四名受害者雖不是被未成年性侵，但他們遭性侵背後是一張與欺凌相關的校園暴力網。

第二誤區則是認為兒童性侵犯只發生於陌生人之間。

據「女童保護」統計，在2016年公開報道的433起性侵兒童案件中，熟人作案的有300起，佔總案件的69.28%；陌生人作案的為127起，佔比29.33%。其中，有明確表述的熟人關係的300起案件中，佔比從高到低依次為師生（含輔導班等）27.33%、鄰里24.33%、親戚（含父母朋友）12%、家庭成員10%。

而有研究者對多篇論文分析後發現，對於女童而言，半數以上的作案者為陌生人，但對於男童而言，90%左右的作案者為熟人。這是因為熟人能夠觀察和掌握被害人的生活習慣，接觸的機會多，產生生理衝動的可能性也大。且未成年人對熟人沒有戒備心，使得加害人更容易接近未成年人且易於作案得逞。尤其是施害者如果是老師，孩子可能還會迫於對老師權威的信服而根本意識不到自己遭到了性侵。

可見，除了要防範來自陌生人的侵犯之外，要尤其注意防範來自老師、鄰里乃至親戚和家庭成員的侵犯。後者更具有隱蔽性，造成的傷害可能持續時間更長、影響更深遠。

不過，正如大多數人認為的那樣，兒童性侵的施害者多為男性。但這並不意味著，男童就不會受到男性的侵犯。

韓國電影《熔爐》，根據韓國光州一所聾啞學校校長性侵兒童的真實事件改編而成，電影中，全民秀兄弟二人也沒能逃過男老師的毒手，慘遭悲劇。

也正是因為熟人作案的隱蔽性，性侵案件常常是連續性的，如果沒有外界干預，作案者根本不會自動停止。「女童保護」統計發現，2016年全年媒體公開曝光的433起性侵兒童案件中，一人對多名兒童實施性侵害的為61起，佔14.09%；有269起性侵案件的作案者是多次實施性侵，佔比高達62.12%。如2016年曝光的湖南攸縣猥褻案中，嫌疑人小學男教師鄧某被指在長達3年的時間裡猥褻班內多名女童。

因此，「女童保護」也建議，家長或其他人一旦發現有人性侵兒童，應及時報警，通過法律手段解決問題。因為你選擇「私了」或者沉默，很有可能會縱容施害人再次犯罪。

沉默的大多數

行文至此，基本上可以歸納出中國兒童性侵為什麼難以被發現，一是熟人作案具有很強的隱蔽性，二是低齡化導致幼童自主意識弱，他們甚至還不會說話。再加上中國性教育的缺失，他們甚至根本就沒有性觀念和自我保護意識。在「女童保護」在2015年一次對4719名14歲以下的學生的隨機調查中，有23%的孩子不知道何為性教育，33%的孩子對此「似懂非懂」。而對於隱私部位在哪裡的問題，僅有59%的孩子正確回答，41%的孩子回答了臉、頭髮、大腿等答案。

然而，真正的原因不止於此。

有研究發現，整個亞洲是六大洲中兒童性侵率最低的地區（女童約11.3%，男童約4.1%），這並不是說亞洲國家性侵事件就發生的少。調查出來的性侵率低，恰恰與亞洲人對性持有保守與偏見態度有關——研究者認為，很多人在調查時可能隱瞞了被性侵的事實。

2016年一份對北京26名家長的研究發現，尋求法律途徑往往是他們不得已而為之的最後手段。只有三名家長表示，如果自己的孩子遭遇了非常嚴重的性侵，才會報警。

即使是在更加開放的香港，一項自2002年以來針對大學生的調查也顯示，60%的男性受害者和68%的女性受害者表示他們從未向任何人袒露自己被性侵的經歷，這一數字顯著高於西方同類調查結果。

因為無論在家長還是在他們自己看來，遭遇性侵都是一種恥辱。而且，在中國，受到性侵會遭受來自周圍社會的壓力，受害者反而會遭到社會的唾棄。

這樣的案例不在少數。2015年，寧夏的一個村莊因一起醜聞而進入公眾視線。據報道，在這個村莊，12名幼女被村裡的幼兒園的教師黃振辛性侵。其中11人為留守兒童，12名女童的年齡均僅為4至6歲。案件曝光後，這些孩子和她們的家庭反而飽受非議。部分家長不得不選擇帶著受侵犯的孩子搬離這個性侵陰影籠罩下的村莊，遠離村莊里的有色眼光和議論。

2013年的廣西留守女童性侵案中，一名留守女童在11歲時首次遭遇性侵，在接下來的兩年內遭到至少16人性侵，次數達50次以上。然而，當她終於鼓起勇氣告訴祖母實情，並且向當地警方報案之後，村民們卻怒罵她是妓女，要把她趕離村莊。

在這起案件中，只有14名嫌疑人被抓獲，11人被移送檢察機關，其中1人因證據不足釋放。被起訴的10人中，9人被法院判處強姦罪，刑期7年或9年，1人判猥褻罪，刑期僅2年6個月。

的確，在中國，鼓起勇氣尋求法律途徑解決性侵問題太難了。而且鑒於上述提到的熟人作案、性教育不足等等因素，也導致即便你尋求法律途徑，也並不一定能得到滿意的結果——取證太難了，發現被性侵時，可能為時已晚，難以保留物理證據。

取證難就意味著難以立案，甚至即便是立案了，在中國，性侵犯也沒有受到足夠的懲罰。2016年的一份研究顯示，有69.11%的人被判1年至3年刑期，五分之一左右的人被判3年至5年。僅有12%的人對被害人進行了積極賠償並取得被害人及其家屬的諒解，猥褻兒童獲得賠償率極低。

此外，美國上世紀90年代就出台法律強制各州公開性侵犯者信息，在中國，雖然浙江慈溪市去年宣布將公開主要性侵罪犯的「個人信息」以方便公眾監督，但目前中國仍缺乏對性侵者的全國性的登記。中國在預防兒童性侵的制度建設上，仍有太多不足，從預防到被發現、取證、立案、偵破乃至賠償與心理治療，步步是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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