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交流(2):從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說起

清代學術當中的漢、宋之爭,是近300年學術史中一大顯學。茲以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發微,接引大方、拋磚引玉。

馮友蘭(1895-1990年)寫過兩本中國哲學的通史,即《中國哲學史》(以下簡稱《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以下簡稱《簡史》)。

國人所廣泛周知的,大抵是後一本:為馮友蘭1947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講座教授的英文演講稿彙編而成,書成於1948年。而他的《哲學史》成於20世紀30年代,成書時間還要在《簡史》之前。

這兩本書我都看過了,《簡史》是多年前看的,而《哲學史》則是新看。細究之下,兩書在前後有些許差異之處,追根溯源或許能發現這位20世紀廣有盛名(學術方面)的哲學家思想上的一些流變脈絡,更或能藉此管窺清代立國近300年學術史上紛爭面貌一二。

在《哲學史》中,馮友蘭專辟一章《清代道學之繼續》,來說清學與宋學的關係:

至於清代,一時之風尚,轉向於所謂漢學。所謂漢學家者,以為宋明道學家所講之經學,乃混有佛老見解者。故欲知孔孟聖賢之道之真義,則須求之於漢人之經說。

......

蓋此時代之漢學家,若講及所謂義理之學,其所討論之問題,如理、氣、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學家所提出之問題。其所依據之經典,如《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學家所提出之四書也。就此方面而言,則所謂漢學家,若講及所謂義理之學,仍是宋明道學家之繼承者。

......

由此言之,漢學家之義理之學,表面上雖為反道學,而實則系一部分道學之繼續發展也。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

馮氏在《哲學史》中擬定的標題即為《清代道學之繼續》,是要說清代的乾嘉學派(或曰樸學),雖然表面上是重返漢學,立足於文字訓詁,盡量少談義理,但實際上仍然是宋明理學的延續。所以,馮氏有了「漢學家之義理之學,表面上雖為反道學,而實則系一部分道學之繼續發展也」的結論。

而在後來成書的《簡史》當中,馮友蘭卻專提清學對宋學的反動,而不提清學對宋學的繼承。在這本《簡史》中,馮氏又專辟一節,取名《(清學)對於新儒家的反動》。如是說:

在清朝......在新儒家(指宋明理學家)的反對者看來,新儒家之害甚於佛、道,因為它表面上符合原來的儒家,更容易欺騙人,從而把人們引上邪路。 由於這個原故,清代的學者們發動了「回到漢代」的運動,意思就是回到漢代學者為先秦經典所作的注釋。他們相信,漢代學者生活的時代距孔子不遠,又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因此漢儒對經典的解釋一定比較純粹,比較接近孔子的原意。於是,他們研究了浩繁的漢儒注釋,都是新儒家所擯棄的,他們將這種研究稱為「漢學。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

在《簡史》中,馮友蘭專提清學對宋學的反動,而不提清學對宋學的繼承及發展。最後還說「在哲學上,漢學家的貢獻微不足道」。從先前的《清代道學之繼續》,到後來的《對於新儒家的反動》,馮氏思想的流變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回溯整個清代學術史,清代學者對宋學和漢學的態度,也是取捨兩難。余英時在《論戴震與章學誠》一書中發現:乾嘉學派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年),對宋學(尊德性之學、義理之學、德性之知)和漢學(經學)的態度也發生過大轉變。他說:

東原(戴震)在1757年以前還承認宋儒的經學「得其義理」,而後來竟轉謂義理不在古經之外......這一轉變必須以排斥宋學為其先決條件,則自不待言。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余英時以為:戴震在1757年前並不反宋學,說它們「得其義理」;而在此之後則急劇轉向漢學,「謂義理不在古經之外」,要走上漢學皓首窮經的老路,這相當於否定了宋學(宋學不治經,或不重於治經)。余英時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戴震受到了他的好友紀曉嵐(1724-1805年)和惠棟(1697-1758年)反宋立場的影響。此外,仍有證據表明,乾嘉學派對空談義理的宋學整體持敵對態度,這或許也給了戴震相當大的壓力。這一點,從戴震寫《原善》前後即可管窺一二。

清學與宋學的關係,自近兩百年以來就有兩種主流而不同的觀點:一種以為清學即為宋學之全面反動,另一種則以為清學實為宋學之續。

一、清學為宋學之反動說

除馮友蘭在《簡史》中專提清學對宋學的反動,而不提清學對宋學的傳承外,另有多位清代及現代(民國以後)學者持相同的意見。

我去年看了梁啟超(1873-1929年)的《清代學術概論》。梁就是持這一意見者:

「清代思想」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於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梁啟超以為,清學最根本的特徵,即是反宋學(泛指宋明理學),清學以「復古」為志,與歐洲的「文藝復興」類似。歐洲的文藝復興就是重返古典,何謂清學眼中的古典?梁啟超以為,絕非宋學,而是漢學。這種超越前代,向更久遠的前輩先賢追尋真理、「大道」的做法,我個人稱之為「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並認為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特徵。以後想專門寫一文略論之。

1、清學以「聞見之知」,反宋學的「德性之知」

清學以考據、訓詁等技術性學問為主(「道問學」,或曰「聞見之知」),一般認為比較少涉足類似於宋明理學那種性、命、義、理、心的義理之辨(「尊德性」,或曰「德性之知」)。宋明理學將「尊德性」的「德性之知」放在第一義,而把「道問學」的「聞見之知」放在第二義,是有公論的。

程朱一派,雖有「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說法,但「敬」(尊德性)是第一義的,「學」(道問學)則是第二義,他們「詳於論敬,而略於論學」也就不足為怪了(見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因此,程朱雖然同說「涵養(用敬)」和「進學(致知)」,但因宋明理學的基本底色是義理之辨,這使得他們在實際操作中,必然重「德性之知」,而輕「聞見之知」。是以,程頤(1033-1107年)說:

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之知,不假見聞。

——程頤、程顥《二程遺書》

陸王一派,向來以為聖人之道不假於外物,更是輕「聞見之知」的。陸氏兄弟與朱熹(1130-1200年)在鵝湖之會(1175年)上,就這一問題展開過討論:朱熹重新編訂《四書》,並且告訴讀書人應該按照一定的順序去讀。這一點就為陸氏兄弟所不滿,提出堯舜皆為聖人,然「堯舜之前有何書可讀?」。這段回應朱子的話,大抵和心學的基本立場相一致:心學的主要觀點在陸九淵(1139-1193年)這一代,是「心即理也」;而到王陽明(1472-1529年)這一代,就是「心外無物」,都是輕薄「聞見之知」的。陽明關於「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有所論:

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體,故不必假於見聞。

......

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見聞之末,而已落入第二義。

——王陽明《傳習錄》

(王陽明)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黃宗羲《明儒學案》

從程朱一派的「德性之知,不假見聞」,到陸王一派的「良知......不假於見聞」及「吾性自足」,說明了宋明理學的兩個主要競爭方都承認:「德性之知」是第一義,「聞見之知」是第二義的,「尊德性」的邏輯地位自然要高於「道問學」。這是宋明理學的一大特徵。

這一點,恰恰就是清學主流學者所反對。如章學誠(1738-1801年):

性命之學,易入虛無。

——章學誠《文史通義》

夫空談性理,孤陋寡聞,一無所知,乃是宋學末流之大弊。

——章學誠《又與朱少白書》

章學誠以為,宋儒騖談性命之學,容易走入「虛無」,最終就是「孤陋寡聞、一無所知」。這種「虛掠高玄」,或許還夾雜了老莊道學和佛教禪宗的一些思想在裡面,因此不純(「墮性於空」,是「禪學之談柄」——劉宗周),故要重返儒家經典(「入經」),從中發明聖人之道。這大抵是清代學者反宋明理學的一個基本態度。

乾嘉學派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年)也說:

試以人之形體與人之德性比而論之,形體始乎幼小,終乎長大;德性始乎蒙昧,終乎聖治。其形體之長大也,資於飲食之養,乃長日加益,非復其初;德性資於學問,進而聖智,非復其初,明矣。

——戴震《戴震集》

由此:戴震是極為重視「道問學」的「聞見之知」的,而且照他「德性資於學問」的說法,則「德性之知」應該就是「聞見之知」的邏輯結果。這樣看來,清代學者是奉「道問學」的「聞見之知」為第一義的,是以與宋學不同!由於學風上的轉變,因此清代學者往往能皓首窮經,成為一方專家。這種專家,恰恰又是宋明理學所瞧不起的,如陽明說「多見而識之」是「專求見聞之末」的末流之學。

戴震一句「德性資於學問」,不僅否定了程朱理學的「德性之知,不假見聞」,還否定了陸王心學的「良知......不假於見聞」及「吾性自足」。因此,可以說對宋明理學傳統作了一次大顛倒。余英時這樣評價道:

東原(戴震)從來不談「德性之知」和「聞見之知」的分別。但就他所引《論語》多見、多文的話來說,他顯然是極端重視聞見之知的。而且照他「德性資於學問」的說法,則德性之知應該就是聞見之知的最後結果。在這個問題上,東原可以說對宋明的理學傳統作了一次大顛倒。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四庫全書編撰官紀曉嵐則是清代另一位反宋的積極分子。紀曉嵐通過編撰四庫全書,廣泛而深入地把反宋思潮推向整個學術界。《總目綱要》二百卷的編刻和頒行曾由紀曉嵐一手修改,所以其中充滿了反宋的觀點。以至於余嘉錫(1884-1955年)說:紀曉嵐「自名漢學,深惡性理,遂峻詞醜詆,攻擊宋儒,而不肯細讀其書」。這大概是清代學者反宋明理學的一種極端表現吧。

2、工作方法上清學師承漢學,而非宋學

清代乾嘉學派的主要工作方法訓詁、聲韻、天象、地理四學,都是偏技術流的。這些都不是宋明理學所用的主流技術。宋明理學著重發揮的是義理之辨,是純粹思維層面的運動(用反宋學者的說法就是「虛掠高玄」)。我之前寫的《魏晉之後的儒、禪合流》,大意是說宋明理學的這種義理之辨,主要汲取於「演說老、庄」的魏晉玄學,和西土傳來的禪宗佛學,與漢學是大不同。

宋明理學視漢唐無儒,自言直承孔孟。而清學掉了個頭,說宋明理學矯枉經典,是離經叛道,又要重返漢學。之所以要重返漢學,是因為「漢猶近古,去聖未遠」(——惠棟)。大意是漢代距離孔孟聖人的年代不久遠,漢學家的立言大抵還是靠得住的。在這一氛圍之下,極端的漢學者因此提出了「凡漢必好」的說法。

如此種種,就是清學在工作方法上對宋明理學的一大反動。這其中,惠棟一派最為極端,說「宋儒之禍甚於秦灰」、「宋儒不識字」。梁啟超這樣評價:

惠(棟)派治學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漢必好」。其言「漢經師說與經並行」。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在惠棟那裡,漢代經學家所說的、所注的,與儒家古典的經書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惠棟的工作方法就是「唯求其古」,以漢學來非宋學。既然「唯求其古」,則必然「入經」並訴諸考證訓詁之學。清代學者對考證訓詁的手藝極為看重,如獲至寶。以至於凌廷堪(1757-1809年)說:

古學之興也,顧氏(顧炎武)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指胡渭)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指梅文鼎)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指閻若璩)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指惠棟)也。凡此皆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戴震)出而集其成焉。

——凌廷堪《校禮堂集》

從凌廷堪的說法來看,清學所用的種種訓詁考證的技巧,是「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從明末清初的顧炎武發端,到戴震集大成。言下之意,這門手藝是宋儒沒有掌握的!因此,清學在工作方法上可視為對宋學的反動。清學自稱上承「千古不傳之絕學」者,不只凌廷堪一人。江潘(1761-1830年)也說:

經術一坏於東西晉之清談,再坏於南北宋之道學(宋明理學),元、明以來,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指惠周惕 、惠士奇、惠棟)之學,盛於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於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沉霾,一朝復旦。

——江潘《漢學師承記》

在江潘看來,經術自兩漢以後,就不傳(「千載沉霾」),直到本朝三惠重新發現,才使得「漢學昌明」。江潘與凌廷堪的觀點基本一致,都認為訓詁之學是宋儒沒有掌握的,而獨復於清,只不過江認為是三惠重新發現了訓詁之學,而凌廷堪認為訓詁之學肇始於顧炎武而已。

在清代學者手中重新發明的訓詁考證手藝,是直承兩漢的。與東西晉的玄學,以及宋明理學都沒有血緣上的師承關係。這似乎是清代學者企圖仿照朱熹發揚的那套「道統」觀念,來建立自己的「道統」說。這種「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千載沉霾,一朝復旦」的說法,在朱子建立「道統」說的論文中,時常有所發揚(見本人《魏晉之後的儒、禪合流》)。清代學者的這套「道統」說,與宋明理學越過漢唐直承孔孟一樣,也是「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的。

梁啟超也認為,清代的考證訓詁,就是要通過復古來解放宋明理學(「以復古為解放」)。梁氏說的這種「解放」,大抵和現代人說的「革命」含義差不多。

綜觀二百餘年之學史,其影響及於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於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於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於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於一切傳注而得解放。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二、清學為宋學之繼承說

宋明理學程朱與陸王之間,在宋、明這一階段主要表現為義理層面的爭訟。亦有學者以為,這種爭論到了清代仍然持續,只不過表現形式有了變化:從義理之辨,過渡到更為上游的經學之辨。各方都希望從儒家經典中找到本門派立論的根據,或者找到對方門派非聖門正宗的根據。

1、由宋明理學義理之爭折入清代文獻考證

理學在宋、明這一階段,主要是義理之爭,用現代話來說就是「空對空」(「虛掠高玄」)。在清代,這種學術風氣發生了轉變。這一變化,部分由於明末清初三位大學問家向經世致用之學發出的號召。余英時認為:

清代的考證學應該遠溯至明代晚期的程、朱和陸、王兩派的義理之爭。由義理之爭折入文獻考證,即逐漸引導出清代全面整理儒家經典的運動。這種轉變在清初仍有其顯著的表現。陸、王一派攻擊程、朱「致知格物」之說者自來皆集矢於程、朱所改定的《大學》,然攻擊之根據主要在義理......不過,陽明重訂《大學》,欲「復舊本」以「復見聖人之心」,實已啟由義理爭辯轉入校刊考訂之途。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余英時認為:清代的訓詁考證學,是宋明理學兩派之爭的延續。雖然程朱改定《大學》,陽明又重訂《大學》,也都想到了通過「校刊考訂」來贏得學術之爭(「復見聖人之心」),但整體來說宋明這一段,理學之爭仍然主要是義理層面的。

「入經」的大門,大抵是由陸王心學一派開啟的。余英時說「陽明重訂《大學》......實已啟由義理爭辯轉入校刊考訂之途」。明代心學的另一重鎮劉宗周直到晚年,仍然對朱子版《大學》不能釋然;而劉的弟子陳確(1604-1777年),乾脆斷定「大學非聖經」,乃後世的偽作,這對程、朱的「致知格物」之論,不啻為釜底抽薪。

除王學門人外,其他一些不屬於理學範疇的清代學者,也通過「入經」考證來重創程朱理學。清代學者大多把矛頭指向程朱理學,實因程朱之學為官方正學,目標最為集中。凌廷堪的「河洛矯誣,至胡氏(指胡渭)而絀」,說的就是胡渭的《易圖明辨》,將程朱理學的思想源頭之一《河圖》、《洛書》定為「矯誣之說」,殺了程朱之學一個回馬槍。

同時對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不滿(還不能說是「非」)的顧炎武,說宋明理學「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而且:

今之言學者必求諸《(程朱)語錄》,《語錄》之書始於二程,前此未有也......舍聖人之語錄,而從事於後儒(指程朱)

——顧炎武《與施愚山書》

顧炎武以為程朱理學的根基——程朱《語錄》,並非聖人語錄,而是始成於二程,故是一家之言。胡渭和顧炎武都非陸王心學門人,算是無意中幫了心學一把。

在清初,把「入經」訓詁考證視為宋明理學義理之爭的滌盪餘波的話,還是有比較清晰的脈絡的。到了乾嘉以後,這種特徵就比較淡薄了。乾嘉學派的整個風氣就是精於訓詁,不擅義理,除了戴震。戴震寫充滿義理之辨的《原善》的時候,「樂不可言,吃飯亦別有甘味」(——段玉裁),但卻冒著和整個乾嘉學派決裂的風險。書成之後,朱筠(1729-1781年和錢大昕(1728-1804年)說:「(戴震之於考據)用功深細而已,及見《原善》諸篇,則群惜其有用精神耗於無用之地」。那個時代的主流學者對訓詁考證和義理之辨的厚此薄彼可見一二。

因此,我個人的意見以為:明末清初的考證之學,確實可視為是對宋明理學義理之爭的滌盪餘波,但到了樸學興起的乾嘉時代及以後,考證訓詁則上升為一門獨立的學問,可斷然與宋學分而言之。而且,正如本文此前所言,即使是明末清初的時節,「入經」考證的並不單單是陸王心學或程朱理學門人,還有很多非理學系統的學者。因此,斷說清學是宋學的傳承,是要特別謹慎的。

2、理學即經學、藏理學於經學

「理學即經學」這一口號的提出,回應了清代考據訓詁學的一個歷史使命:以經學來治理學,因此是對宋明理學的一種回顧。那個時代,「經學即理學」大概是一種有力的風潮:

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非數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於《春秋》,沒身而已矣」。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

——顧炎武《與施愚山書》

顧炎武說,廣義的理學古來有之,就是治經之學:皓首窮經而顯理。如今所謂的理學(狹義,指宋明理學),是「禪學」,不從五經中發揮而以所謂「語錄」為資,實不足取。而「非數十年不能通」、「沒身而已」,大抵就是清代考證訓詁之學與漢代治經之學的氣韻暗合之處:都是需要付出長期而瑣碎的努力的。

不但顧炎武說「理學即經學」,方以智也說「藏理學於經學」。這種重返經學的動向,在考證學集大成者戴震看來,其意義在於:

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 ,而我心之所同然者 ,乃因之而明 。賢人聖人之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

——《戴震集》

個人以為:無論是顧炎武的「經學即理學」,還是方以智的「藏理學於經學」,都沒有說要徹底否定理學,而是以漢代的治經之術,來重新研究和定義理學,滌除理學當中老莊、禪和矯誣經典的成分。不過,正如之前所言,各家所言的「理學」範疇是不一樣的:在顧炎武那裡,兩漢經學也是理學!而從戴震看來,考證和訓詁的終極目的,仍然是求「賢人聖人之理義明 」。在這一點上,清學和宋學倒是取得了目標上的一致。戴震本人也是這樣實踐的,他作了很多訓詁的著作,最後還是寫了一本談義理的《原善》。不過,他的這種做法,並不為乾嘉學派主流所認可。

兩漢是儒家「道問學」的第一個盛世,到了清代則進入第二個盛世,中間就夾著宋明理學這樣一個「尊德性」的盛世。竊以余英時的這段描述,來說說這三個儒學盛世之間的關係:

下逮乾嘉之世,此一重大轉變已在暗中完成,而思想史上的問題也隨之而異。以前程朱與陸王之爭至此已失去其中心意義,代之而起的是所謂漢學與宋學之爭。但漢宋之爭只是表象,事實上則是考證與義理之爭;而考證與義理之爭仍未能盡其底蘊,其究極之義則當於儒學內部「道問學」與「尊德性」兩個傳統的相互爭持中求之。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時代的大流固值得研究,但就清代學者的反宋入漢,抑或承宋而言,恐怕要因人而異論。


初於2018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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