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而過的3號站台

文|二井工人

我童年的夢,總是被3號站台上呼嘯而過的運煤火車驚醒。

01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煤的生意尚很紅火,作為我們礦唯一的卸煤地點,3號站台在那個灰黑色的年代裡顯得異常忙碌。

不管是尚未擺脫睏倦的早上,還是剛端上面碗的晌午,亦或是呼聲一片的半夜,掛在站台牆壁上的電鈴都會等概率響起。在刺耳的電鈴聲里,我們礦裝卸大隊的工人們便得停下手裡頭一切夥計,揉揉睡眼,或是撂下飯碗,抑或是罵罵咧咧地披衣下床,來到3號站台上集合。

不一會,一列筆直的運煤車便裹挾著巨大而黑暗的煤渣從鐵軌最遠處呼嘯駛來。

我當時還很年幼,跟隨父母還有一大堆粗糙的工人們住在三號站台邊上的一排宿舍里。宿舍年久失修,一到下雨天總會有股霉爛的味道。

在我的記憶力,那排宿舍似乎永遠佇立在煤城昏黑的天空下。綠色的牆皮剝落殆盡,露出裡面暗灰色的磚頭,顯出一副弔兒郎當的鬼樣子。

好在宿舍是公平的。不管是我和父母,還是帶著老婆和兩個兒子的老王,抑或是孤身一人的秋明,都只能想用二十多平的小單間。

十多個工人在這樣的單間里吃飯,睡覺,唱歌,興起的時候聚在一起講講黃段子,日復一日享受著3號站台上生活的乏味和孤獨。

是的,3號站台是孤獨的,它坐落在我們煤礦的腹地,周圍全是被卸下來的煤山,只有一根鐵軌從遠處的隧道里穿出,橫貫過站台,通向遠方一望無際的原野。只有飯點的時候,3號站台的宿舍便升騰起灰黑色的炊煙,這才使得這個偏僻的小地方有了一絲家的溫馨。

煤城的人們嗜吃麵食。每到這時,伴隨著略有些刺鼻的的炊煙撲在人臉上的還有煮麵那種特有的香氣。

在外頑皮了一上午的我,這時便會忍不住飛奔回我家。一進門,一股密集的水汽就會撲在我的臉上,鍋里的麵湯此時此刻一定會溫潤地沸騰著,手拿漏勺攪拌著麵湯的媽媽,一定同時在扭著頭,看著牆角那台破舊的電視機。

電視機里演的是渴望還是水滸我已經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媽媽做的湯麵真的很美味。時隔多年,我在異地求學,總也忘不了媽媽做的那碗麵條醇厚的味道。

儘管媽媽的面很美味,卻總有吃膩的時候。每到這時,我都會跑到秋明伯伯家蹭飯,秋明個子矮小,身板很瘦,操著一口不太聽得懂的臨縣口音。為了養活妻兒,他孤身一人來報煤城打工,我的到來總會使這個孤獨的男人倍感欣慰。

02

「平子,又想吃伯伯的油潑面啦?」

秋明總會在昏暗的宿舍里笑著問我,順手捏一捏我的小臉。

我咽著口水點點頭。

他便在鍋碗瓢盆里忙碌起來。煮熟麵條、冷水浸泡、把鮮紅的辣子翠綠的蔥段和乳白的蒜瓣擱在面上、再把熱油一股腦地傾瀉在面碗里。秋明伯伯的動作麻利準確的如一個大廚。

「哧——」,油和各種食材熱切的反應著,屋子裡升騰起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讓年幼的我感到生活難以言喻的厚重感。

我端起面來,吃的滿頭大汗。

往往我剛擱下碗筷,門口就會冒出兩個小腦袋。

「平子,出來玩!」這便是老王的兩個兒子小榮和小錦。

小榮年長我一歲,身條瘦高。小錦小我三歲,其時還是一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屁孩。他有些胖,顯得很是可愛,腦袋似乎比平常的孩子大了那麼一圈。他那一雙提溜圓的大眼睛很是水靈,看見任何東西都會露出好奇的神色。

於是我便扔下碗筷,和兩個小傢伙飛奔出去。

3號站台雖大,可玩的東西卻寥寥無幾。

我們三個會在煤山上爬上爬下,會坐在站台上討論著昨晚四驅兄弟里那一輛車最帥,會在站台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偷偷分享從家裡摸來的零食。

終於有一天,小榮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平子,你說我們要是把石頭堵在鐵軌上,火車過來的時候會不會被絆倒?」

那一刻,我們三個人的腦海里同時開始意淫巨大火車被我們鋪下的路障絆倒的壯烈場景。

二話不說,我們三個開始實施計劃。

小榮力氣最大,他輕鬆地把大石頭放在鐵軌上面。我和小錦力氣小,只能給他運送小的石塊和焦炭。小錦很是賣力,小腦袋在烈日下搖晃著,甩出很多的汗滴,滴在灼熱的鐵軌上。

布置好了一切,我們便開始等待著火車的到來。

不一會,一列火車便拖著沒蓋好的篷布呼嘯而來。轟鳴聲蓋過了篷布被煤渣擊打獵獵作響的聲音。

結果讓我們大失所望。我們的路障只是被火車輕輕一頂,便被破壞的無影無蹤。

小榮用奧特曼里戰隊隊長的口琴安慰我們。

「沒事,我們來改進一下武器!」

於是我們把鐵絲、鐵管、稻草等等能找來的東西統統找來,再一次鋪好了路障。

結果依然大失所望。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三個都在重複這種無聊乏味的遊戲。然而絆倒火車的壯舉始終沒有完成。

終於,最年幼的小錦不服氣了。

我們最後一次擺好了路障。他奶聲奶氣地提議我們近距離觀察路障是被怎樣破壞的。

我們這兩個哥哥尚且年幼,並不知道裡面蘊含的巨大危險,於是便答應一起去看。

我們三個站在一望無際的鐵軌上,等待著火車的到來。

當火車帶著一縷傾斜的煤煙呼嘯而過的時候,小錦為了看的更仔細上前一步。

多年以後,當我在初中的課堂里學到流體力學的時候,總會帶著眼淚回憶起那個悲傷的場景:

我們三個站在一望無際的鐵軌上,等待著火車的到來。

小錦似乎被什麼東西推了一下,小小的身體變倒在了鐵軌上。

在我們驚恐的尖叫聲中,一節,一節,又一節車皮從小錦的身上軋過。火車帶著煤煙,絲毫沒有因為路障便成了血肉之軀而有所憐憫。

哭聲驚動了整個3號站台。幾分鐘後,所有的工人們都聚在了站台上。

老王和他的老婆趴在鐵軌上嚎啕大哭。我媽留著眼淚捂住了我同樣流淚的眼睛。

周圍在吵鬧著,夾著老王妻子的哭泣聲,秋明伯伯的叫罵聲,還有知姓甚名誰一堆人吵吵嚷嚷的聲音。

從此以後,我的夢便總是被夜裡呼嘯而過的火車驚醒。

「咔噠噠,咔噠噠...」

似乎是死亡的咒語,讓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小錦被一次又一次軋過的場景。

我學會在了深夜裡一個人默默流淚。

那段時間,我和小榮都很沉悶。

我和他這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竟然在一瞬間學會了面對夕陽發獃。

這時我們兩個便會坐在3號站台的屋頂上,歪著頭看著遠方那一抹悲壯的紅色。

03

「平子,我要搬家了。」

突然有一天,小榮在屋頂這樣和我說。

他周圍的空氣被夕陽染成了好看的紅色,瀰漫出一股憂傷的味道。

「我爸我媽都說在這個地方,睡不著覺。我得和他們一起搬走了。」

我忍不住扭過頭去看那段鐵軌。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筆直的鐵軌通向橙色的遠方,這時我發現在鐵軌上有一個佝僂的影子,他的腰一彎一彎,顯出一副努力的樣子,手裡的鐵絲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是秋明伯伯。那時一斤鐵絲不過六分,辛苦拾一天也不過只能賺兩三塊,但秋明卻一如既往,從未間斷。

我回過頭來,本想在陪小榮看看夕陽,卻發現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了。

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小榮。

3號站台從此就剩下我一個孤獨的孩子。童年還未結束,我便品味到了一個人的孤獨。

一個人看四驅兄弟,一個人在煤堆上爬來爬去,一個人在屋頂晃著腿吃著小布丁看著夕陽在3號站台無限遠處徐徐落下。

百無聊賴的我,也會湊在大人身邊,聽他們講成人的故事。

這時他們就會停止黃段子的講述。秋明伯伯就會用帶著煙味的胳膊把我摟住。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他們說這說那,罵上個月的工資,笑話自己的老婆,聊年輕的壯舉。

我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們叫3號站台?1號、2號站台在哪裡呢?」

所有人都笑了。

秋明伯伯摸摸我的頭。

「沒有1號站台,也沒有2號站台。我們的站台,名字就是3號。」

我歪著頭,似懂非懂。

後來我們也搬家了。煤礦的生意開始顯露出頹勢。裝卸大隊的工人們退休的退休,轉行的轉行,曾經忙碌的3號站台開始寂寞起來。

過了幾年,我漸漸懂事。曾經的老熟人們的消息開始被我爸帶回家裡。

做的一手好飯的秋明為了省錢給兒子念書患上直腸癌,轉行做了門房大爺。

失去幼子的老王患上了煤城工人的職業病,被切去了一片肺葉。

小榮輟學,南下打工,從此和我失去聯繫。

身在千里之外的威海,我總會忍不住回想故鄉的那個3號站台,回想起我們三個小傢伙站在鐵軌邊,看著列車呼嘯而過。

我後來才明白,我們其實都是坐在火車上的人,只能默默地看著3號站台從眼前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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