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風塵。

「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

(一)

老張的前女友結婚了。

婚禮在市內某家酒店。

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

雖然什麼也做不了。

但他仍憤憤不平。

「我要給他寄裸照。」

我說這麼做太小人。

「是我的裸照。」

「啥?」

「她如果知道他是個基,不就死心了?」

「但他不是。」

「我可以讓她相信他是。」

「可發了裸照,她不覺得你也是?」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再說,我可以說是假扮基佬引他露出真面目。」

「假扮?你不覺得就你這條件有點過分?」

「什麼過分。」

「基佬是改變性取向,又沒降低審美品味。」

「你閉嘴。」

「行,那她相信後呢?」

「相信就完事兒了,她會看清我才是真的愛她。」

「說得對。」

「這計划行得通吧?」

「行,肯定行。」

「那我發去?」

「發。」

「咱倆一塊發。」

「我幹嘛也發?」

「兩個人更有說服力。」

「說你大爺,你咋不上同性交友網貼他手機。」

「貼就貼,怕什麼。」

「就是。」

「我去找他拿號碼。」

「好。」

然後他被保安攆出來了。

(二)

「我覺得不行。」

他拍拍屁股站起身。

「我也覺得。」

「我們去買魚雷吧。」

「什麼魚雷?」

「兩塊五那種小炮仗。」

「現在哪兒來魚雷給你買?」

「嗯......」

「那買個喇叭?」

「幹嘛?」

「說他欠錢不還,還勾搭別人妹妹。」

「那是黃鶴。」

「還真有人干過?」

「早有了。」

「那還咋辦?」

「差不多得了。」

「不鬧了?」

「不鬧了。」

沉默許久,他看著遠處熱鬧的人群。

然後在上衣口袋裡抽出一個紅包,往裡頭塞了他錢包里所有的大鈔。

徑直走向大門,往收禮台把紅包一扔。

二話不說轉頭便走。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彷彿早已在腦海中排練多次。

「就這樣?」我說。

「嗯。」他點起根煙。

「不看看新娘?」

「不看了。」

「這麼放得下還來。」

「放個屁。大學三年,她身上那寸皮膚哪個角度有哪顆痣我都清楚,還看什麼。」

「那至少也該看看白菜是被那隻豬拱了。」

「都是豬了,黑豬白豬拱的還有差嗎?」

「也是。」

「走吧。」

「不是,剛出門沒人攔你?」

「誰敢攔我。」

「收禮的。」

「錢我都給了,他攔個屁。」

「你忘了寫名。」

「......」

「再回一趟?」

「不了。當是給自己綠了別人老婆這些年做出一點補償。」

說罷,他深吸一口煙。

「走吧。」

(三)

上車後,不知是心疼自己的錢,還是被煙熏得眼睛辣。

正開著車的他,悄么嘰的哭了。

一聲不吭,沒有抽泣。

車內瀰漫著二手煙和老張安靜的眼淚,音響中傳來水木年華的《借我一生》。

氣氛悲傷得有些滑稽。

因為他鼻涕也流了出來。

但為了掩飾尷尬的情緒,他沒有擦去鼻涕,只默默吸了兩下。

街景一幕幕後退。

盧庚戌漸漸沙啞的聲音唱著「秋風吹過黃昏,落葉飄起來,鬆開握緊的手,轉身要離開」。

大二那年情人節,老張開著視頻給屏幕那頭的她唱的,也是這首歌。

一曲唱罷,他問她「好聽嗎媳婦兒」。

她笑著說很難聽,卻仍聽他繼續唱了下去。

後來畢業,他們分手。

沒有誰劈腿。

只是相隔幾千公里。

隔開了空間也隔開了時間。

這邊吃完早餐,那邊剛吃過晚飯。

A城的烈日下他大汗淋漓,在不同的街道和店鋪間穿梭。

做一個最底層的業務員。

她在B城的冬天,呼出的空氣成了白色霧狀。

裹了裹自己的圍巾,又走向圖書館。

那天夜裡他接到她的電話,語氣平靜如常。

電話那頭他故作輕鬆的笑笑,叮囑她記得天氣冷了多穿點衣服。

她也只是笑笑。

說了再見,便掛斷電話。

像所有無聊的故事裡所有無聊的人們所經歷的無聊人生。

沒有誰錯過誰。

他們只是都坐錯了一趟車,過了幾個站牌。

回過頭才發現不是同一班車,也不是同一路人。

還好這個世界足夠冷漠。

他沒有因你很難過便讓頭頂的太陽被雲遮擋。

也沒有因為你很想哭,便下場雨做你的掩護。

所以你可以用乾淨的白襯衫擦著自己的鼻涕和眼淚。

也可以無所顧忌的繼續宣洩自己那點屁一樣的情緒。

但擦乾眼淚後,一切又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你又能繼續笑臉相迎每個來找你麻煩的蠢貨。

(四)

「看過《百年孤獨》嗎?」

他站在窗邊抽著煙。

「看過啊。」

我說。

「很久之前,她問我有沒有看過這本書。」

「我說有。」

「然後她問我喜歡書里的哪段話。」

「我說喜歡男主角去看冰塊的那段。」

「但那本書我其實從沒看完,只是某天在家裡的書柜上看見,也不知是誰買的。便拿來翻了幾頁。」

「之後她跟我說起書里的一些情節,我都只能假裝很感慨的說『是啊,我也覺得』之類。」

「她還喜歡《追風箏的人》。」

「我同樣沒看過。」

「但我知道『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其實不喜歡臭豆腐,也不喜歡榴槤。」

「甚至榴槤味的糖果,也不喜歡。」

「但她很喜歡。」

「所以我也吃。」

他笑笑。

「可如果兩人的相處,已經變成了一種遷就,不是太累了?」

我說。

「是啊......我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

「既然談戀愛這麼麻煩,自己呆著不更好?」

「但我沒有找到答案。」

他從外套的一側,拿出了紅色請柬。

「她找到了。」

(五)

我說去吃火鍋吧。

他說他還是不甘心。

我說有什麼不甘。

他說像一手種大的白菜被豬拱了。

「那應該是她爸的感覺。」

「我就像她爸。」

「那就是亂倫。」

「你懂屁......我就是第一個抱住仙人掌的人,被扎了一身什麼也沒剩。」

「但感情這回事,不總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他沒有回答。

「去吃火鍋吧。」我說。

「我不喜歡火鍋。」

「不喜歡也吃吧。」

「吃個屁。」

「至少火鍋能讓你的鼻涕和眼淚看起來有些理所當然。」

他想了想。

一言不發地開到了某家火鍋店。

於是那天下午,某家冷清的火鍋小店裡來了兩個看起來就不很正常的人。

一個男人吃得很開心,另一個男人邊吃邊哭邊喝酒。

牛肉很好吃,羊肉有點腥。

就是沒有牛百葉。

但我吃得很開心。

結賬時他已經癱成一團趴在桌上,我也不忍心再難為他的錢包。

只好掏出他手機,借他手指解了鎖。

老闆看著桌下遍地狼藉,還是笑著給我們打了九折。

又看了看趴在桌上鼻涕跟眼淚混成一塊的他。

「失戀了?」

我看了他一眼。

「沒有,吃不了辣。」

(六)

從飯店裡出來,我搭著他的肩膀,問他還能不能走。

他沒說話,擺了擺手。

我覺得應該是「OK」,所以放開了手。

然後他又在路邊癱成了一團。

只好找老闆也一起,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他拉到副駕駛位上坐著。

在我看完三集《布萊克書店》後,一直埋著頭的他才有了點動靜。

「醒了?」我說。

他似乎還是有些迷糊,摸著身上的口袋找著什麼。

「找錢包還是手機?」

「手機。」

「手機在后座。」

「有來電嗎?」

「沒有。」

他像鬆了口氣,又有些失落。

「想什麼?」我說。

他看著手機。

「我以為......她會打個電話,問我為什麼沒來。」

「或說些她從前總愛說的那些聽來文藝又矯情的話......」

「什麼『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

「我只有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借口。」

「打個哈哈假裝翻過去。」

「但沒有。」

「那不正合你意,免了尷尬的局面。」

他看著手機沉默許久。

然後鎖了屏,頭也不回地扔向后座。

「算了。」

(七)

「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

從婚禮回來後的第三天中午,我跟他坐在某家餐廳里。

透過落地窗外能看見外頭的雨點紛紛揚揚,落在過往行人身上。

人們匆忙的身影奔走不停。

他念叨叨說了這樣一句話。

「什麼時候又想起讀書了?」

我說。

他用勺子攪動著杯里的冰塊。

「是分手那晚,她給我打的那通電話。」

「跟往常一樣,說些天氣,最近忙的事。」

「但從很早之前開始,我們的聊天內容就只剩沒話找話了。」

「好像成了一種習慣。」

「一種不需要什麼情感支撐的習慣。」

「選擇一件黑色上衣,一雙有鞋帶或沒鞋帶的鞋。」

「很多時候只是長時間以來養成的一種習慣。」

「未必是你很喜歡黑色,或喜歡有鞋帶的鞋。」

「後來,她說我還沒問過她最喜歡《百年孤獨》那本書里的哪一段話。」

「我說,我不問,你便不告訴我嗎?」

「她說,是『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

「無聊的蠢話。」

「我覺得挺好笑。」

「因為別人分手都哭爹喊娘,或假惺惺的祝福對方。」

「但我們分手討論文學。」

「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之後呢?」

我說。

「之後......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沒盼頭的生活,還是沒盼頭。」

「像這杯檸檬水一樣,」他用勺子敲了敲杯口,「一開始還能嘗出點甜味。」

「但之後冰塊都融了。」

「喝起來就只是一股水味,還帶著煩人又單調的酸。」

說罷,他撕開桌上的糖精,倒了進去。

窗外的雨點被風一吹,拍在玻璃窗上,答答的響著。

餐廳內人們互相聊著彼此的近況。

櫃檯的收銀員倚著身子。

手中拿著彈簧圓珠筆,百無聊賴般地用筆頭在桌面摁壓,又鬆開。

「《百年孤獨》看完沒?」

我說。

「沒,還是懶得看。」

「是本很好的小說。」

「天知道。連作者名都太難記了,實在頭疼。」

「那你知道赫里內勒多說了『馬孔多在下雨』後,奧雷里亞諾回了什麼?」

他忽然停下了攪動著水杯的勺子。

看著窗外,沉默了下來。

「大概......又是些無聊的蠢話罷了。」

(八)

「奧雷里亞諾,」他悲傷地敲下發報鍵,「馬孔多在下雨。」

線路上一陣長久的沉默。

忽然,機器上跳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冷漠的電碼。

「別犯傻了,赫里內勒多,」電碼如是說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百年孤獨》

(九)

幾天後,他在社交軟體上更新了動態。

那個陪伴了他很多年的非主流簽名:葉的離去,是風的追求,還是樹的不挽留。

被更換了。

「八月下雨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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