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發775億造假案背後：明星行長的賭局與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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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三關

編輯 | 楊顥李偉

風水學裡，有著「路同水論」的說法，水急氣盪則財氣難收，一般要盡量避開車流密集的道路。在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因違規放貸領得巨額罰單之後，有好事之人以此玄學論據玩笑式點評——在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的對面，剛好是常年車輛川流不息的二環高架橋。

2018年1月19日，銀監會網站通報顯示，為掩蓋不良貸款，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使出各種「財技」，向1493個空殼企業授信775億元，換取相關企業出資承擔該行不良貸款。

「這是一起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主導的有組織的造假案件，涉案金額巨大，手段隱蔽，性質惡劣，教訓深刻。」銀監會措辭嚴厲，十分罕見。此次被罰的違規事由高達9項，四川銀監局依法對其罰款4.62億元；對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原行長王兵等多名人員給予禁止終身從事銀行業工作、取消高級管理人員任職資格、警告及罰款。

在該分行行長位置上幹了15年的王兵，曾帶領浦發成都分行連續4年被四川銀監局評為內控監管「優秀」，並在四川省政府召開的金融工作會議上作為股份制銀行的代表進行了經驗交流發言。

另一方面，作為「行業標兵」的王兵卻鮮少露面，其寥寥數次的公開採訪給外界展示的形象是，一個不喝酒、不打牌，低調悶聲發大財，傾向於與鋼鐵、煤炭企業合作的分行「掌舵人」。

從功臣變罪臣，這正反角色轉換之間，或許正是這起違規貸款案件的根源所在。

一位新行長的另類突圍

2002年，有5家股份制銀行齊齊殺入蓉城，浦發銀行是其中之一。也正是在這一年，浦發銀行的成都、西安、瀋陽和武漢四地分行相繼開業。

同年3月，王兵從工商銀行四川分行離職，跳槽到了浦發成都分行任分行行長。可能考慮到王兵「坐地戶」的優勢，浦發總行給了他自行組建團隊的權利。

此前，王兵在當地銀行領域已經浸淫了22年。他在24歲踏入銀行大門，從一般幹部做起，一直干到工行四川省分行副行長。

在王兵的主導下，很快，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便搭建起了一支由「100%本地幹部、且90%來自同一家銀行」構成的團隊。只是如今看來，王兵的「組閣」好壞參半。

好的方面，用的他的話來形容，「文化認同度高，扯皮（沒必要的爭論）少」，壞的方面，則可能帶來王兵一人說了算、大權獨攬的情況，這為以後的違規貸款事件埋下了伏筆。

此時，擺在王兵面前最緊迫的問題，還是需要用業績來證明自己。新起爐灶的他，還面臨著一起進駐成都的華夏銀行，以及民生、興業等多家股份制銀行的競爭，想要就此殺出重圍並不容易。

但結果，卻是出人意料的好。

僅僅一年多時間，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不僅存款餘額接近70億元，利潤也達到8000萬元，人均創利100萬元。同時，分行存貸比不足48%，沒有出現一筆「關注及以下」級別的不良貸款。

雖然尚無法與杭州等「老字號」分行相比，但是成都分行的發展速度遠遠領先於同期開業的浦發西安分行和瀋陽分行。

2002年底，成都分行資產總額僅有35.9億元，到2003年底時已增長至76.9億元。對此當地媒體更是冠以「金融黑馬」，來形容王兵和浦發成都分行。

在成都，素來流傳著「東窮」的說法。早些年，城東雲集了大量的老舊工業，後來隨著這部分企業倒閉和搬遷，居住於此的工人群體生活相對窘迫。

似乎是冥冥註定，幾次遷址都未搬出城東的浦發銀行成都分行，早期的崛起正是來自於這類重工業。

2003年時，人們對股份制銀行的接受度遠不如現在，各家銀行也面臨著業務同質化的問題，對此王兵也曾坦言，「業務手段差不多，有些銀行的產品、手段比我們還要好。」

如何突圍？王兵開始寄希望尋求增量上的突破，將水電、基礎化工和鋼鐵行業等傳統行業，作為分行的基礎客戶、支柱客戶。

在當時，其他銀行並不願意與這些老舊行業扯上過多關係，而在王兵力推下，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卻給鋼鐵企業貸出去了6億元，為此，王兵甚至親自下到礦井去測量礦山的厚度。

「我們善於抓客戶的『興奮點』，就是為客戶排難，幫客戶賺錢，使客戶發展，這也是職業道德。我不大喝酒，很少陪客，但許多客戶都願意和我談生意。」取得開門紅的王兵，在2003年底時向媒體說出了這麼一番話。

那個時候，貸款給鋼鐵業的行為，並不被同行所看好，按照王兵自己的形容，就是「人人都說浦發瘋了」。但此後事實卻證明，他是幸運的，這次押寶也賭對了。

貸款放出不去不到半年，鋼鐵價格便開始反彈，這為成都分行帶回了豐厚的回報。不按套路出牌的王兵，以及他一手打造的浦發成都分行，將競爭對手甩出了不短的距離。

漸漸，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在當地市場，贏得了市場化程度高、業務模式靈活、工資福利待遇好的名聲。

到了2009年底，成都分行資產總額已經升至544億元，而彼時一起進入成都的華夏銀行這一數字尚不過138億元。

當行業標兵遭遇五年熊市

2010年，王兵（前排中）代表浦發銀行與四川空分集團、川潤股份簽署協議

因為與二灘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現名「雅礱江流域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的良好關係，2010年，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也跟著搬到了雙林路的二灘大廈。

雖然搬了新家，王兵似乎卻未有什麼大的改變。當地媒體在同年5月的一份報道中，仍然在介紹王兵以重工業為主的經營思路。

僅有的增量信息是，早前定下的支柱行業中的基礎化工，變為了煤炭行業。彼時，王兵放出豪言，「銀行將變成全方位的金融服務型企業，為客戶提供無資本耗費或少資本耗費的優質中介服務。」

浦發銀行年報的數據也提供了一定佐證。2011年至2015年，浦發銀行採掘業貸款餘額從325億元增加至600億元。

只是，王兵沒有預料到的是，與2003年不同，他即將面對的是連續5年的大宗商品熊市，曾經押寶鋼鐵業的成功將不會上演，隨之而來的是壞賬激增的風險。

但詭異的是，雖然2011年至2015年煤價幾近腰斬，秦皇島Q5500動力煤平倉價也從819元/噸一路跌到了424.8元/噸，而這期間浦發銀行採礦業的不良貸款率變化卻相對有限，僅僅增加了2.12%。

而到了2016年下半年，受到「276工作日」政策影響，國內煤價迅速反彈，同年，浦發銀行採礦業不良貸款率反而突然攀升至5.93%。

與行業趨勢相背離的數據背後，成都分行掩飾了數年的不良貸款率，自此開始浮出水面。

2017年4月，有關浦發銀行成都分行違規貸款的傳聞出現，傳聞稱，其給七個企業集團的2010個「殼公司」授信1655筆，合計1600億元，目前已顯現風險865億元。

當時，浦發銀行方面回應稱，「相關信息與事實不符。目前我行成都分行經營正常，風險整體可控。」但其也同時承認，「近年來，受區域實體經濟下行影響，我行成都分行資產質量承受一定壓力，煤炭等產能過剩行業的貸款逾期情況攀升，我行總、分行均已採取必要措施加強管理，積極處置化解。」

也就在當月，時年61歲的王兵職業生涯正式謝幕，浦發總行以「到齡退休」為由，免去了他高級專家的職務。值得注意的是，早在2016年下半年，浦發總行已經將王兵調離了成都分行行長職務，改任高級專家。

財新援引四川當地銀行業人士的報道指出，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在礦類企業貸款上的利息遠高於同業，多走「非標」通道，缺少真正的擔保、抵押等緩釋措施，不過也有部分貸款以礦權做質押，但是化解較難。

這一說法，並非無根之源。四川省高院的一份判決文件，便透露出了成都分行以礦權抵押貸款的很多細節。

以2014年為例，四川龍洞煤廠曾與浦發成都分行簽訂《採礦權最高額抵押合同》，將古藺縣護家鄉龍洞煤廠採礦權，抵押給了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以此為龍洞煤廠和洪洞公司向成都分行辦理的各類融資業務、《流動資金借款合同》發生的債權，提供不超過2.93億元的擔保。

隨後雙方又簽訂《流動資金借款合同》，約定龍洞煤廠向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借款5000萬元。其中，借款利率按照人民銀行公布的貸款基準年利率上浮20%計算，若到期後未歸還本金，從到期日開始按照借款利率上浮50%計收逾期利息。

這不過是冰山一角。2012年開始，與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相關的訴訟數量連年增加，從2起一直增加至2016年的53起，主要包括合同糾紛、擔保抵押和利息支付等方面訴訟。

在擔保類案件中，浦發銀行成都分行多數時間扮演了原告的角色。

沉甸甸的罰單背後

直至1月19日，銀監會發布案情細節後，浦發成都銀行違規發放貸款一案才落下實錘。這距離被曝出巨額授信傳言，僅僅過去了半年多時間，從立案到調查，再到公布處理意見，監管層動作迅速。

「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為掩蓋不良貸款，通過編造虛假用途、分拆授信、越權審批等手法，違規辦理信貸、同業、理財、信用證和保理等業務，向1493個空殼企業授信775億元，換取相關企業出資承擔浦發銀行成都分行不良貸款。」銀監會發布的案件通報指出。

據銀監會通報，案發後，其多次召開黨委會議和專題會議研究部署查處工作，同時成立專責小組，與上海市委市政府、四川省委省政府建立工作協調機制，通過採取強有力的措施推進風險處置和整改問責工作。

調查過程中，四川銀監局制定實施「特別監管措施」，實行「派駐式監管」，開展多項專項排查治理，積極推動合規整改工作。

四川銀監局的行政處罰信息公開表顯示，在對原行長王兵進行處罰的同時，還對許承斌、趙勇兩位副行長給予警告，罰款30萬元，並取消其10年高級管理人員任職資格。

在此之前，趙勇2010年曾擔任過浦發銀行內江分行行長，彼時浦發銀行成都分行還與當地的川威集團、建業集團簽訂了各為2億元的貸款合同。

相比之下，浦發成都分行授信審查部總經理章模華，以及九眼橋支行行長高波處罰更為嚴厲，被分別處以50萬元罰款，同時禁止終身從事銀行業工作。

此次處罰波及面之廣，亦屬少見，在前述5人領取罰單的同時，還對成都分行195名中層及以下責任人員進行了內部問責。

失查的地方監管機構，此次也被納入了處罰範圍。

「鑒於四川銀監局對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相關風險線索等問題未全面深查，監管督導不力，對其監管評級失真，銀監會黨委責成四川銀監局黨委深刻反省，吸取教訓，並對四川銀監局原主要負責人和其他相關責任人進行了嚴肅問責，給予黨紀政紀處分。」銀監會指出。

實際上，自違規貸款傳言發酵開始，四川銀監局相關崗位便已經做出調整。2017年7月，出身四川銀監系統的王澤平，調任四川銀監局局長。彼時，原四川銀監局局長王筠權，只差3個月便到了60周歲的退休年齡。

（王筠權）

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7月，網路上也曾流出浦發銀行鄭州分行行長趙春玲失聯的消息，不過並未得到相關方面證實。而關於她的最新報道，還定格在2017年4月。

所有的一切，或許只是前奏。

「重點查糾防範化解重大風險、精準脫貧、污染防治攻堅戰以及金融信貸中涉及銀行業監管的失職失責問題，對監管職責履行不到位、監管權力行使不規範、監管問責處罰不嚴不實的機構或部門，嚴格依規依紀問責處理。」1月17日下午，銀監會主席郭樹清在銀監會黨委擴大會議上指出。

以4.62億元重罰、分行領導盡陷，以及地方銀監負責人被問責的要案作為開年頭炮，信號意味強烈，對銀行業的清理或將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