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相
02-05
《屍子》:繞樑之鳴,許史鼓之,非不樂也。 陵第三十七次把我踹翻在地的那天下午,我終於用劍在陵的左臂刺開一道傷口,不深不淺,流出殷紅的血。 陵的受傷使我歡欣鼓舞,會受傷就會死,鳥獸蟲魚和人莫歸一類。我本應該繼續拿起劍斬向陵,乘勝追擊,趁他病要他命。可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肌肉青紫是疼,機不可失的機會縱是再不願意不由得還是失去。 陵背我回家,塗抹藥膏把疼好的地方又弄疼一遍,我懷疑陵是故意的,呲罵說下次一定用劍貫穿陵的胸口。 不可否認陵對我很好,他會替我療傷,會幫我遮掩季孫的責問,我要殺他他都不反駁,如果不是沅說我要回邯鄲就殺了陵,我和陵一定能成為朋友。
順著山道行走,山上雲捲雲舒,來鹿獻已經兩年,對邯鄲的記憶開始模糊,殿台高閣,登台拜將,辯不清是慶捨身為慶氏嫡長子不得不為的命還是我的命。
如果這世上沒有戰爭,生在普通人家多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沒有如果。 季孫交代鄭戈和我的事是在村東營建高台,所立之台,台高三丈,象按三才。惟是五邊,對襯五行。 平土,鏟矩,填沙,這所高台一但建成將會是我見到的最為壯闊的景象,聳然巍巍參入雲,與鶴鳥參交為友。季孫說從他的先祖季連開始就在建這處高台,那時候鹿獻還與外界相通。 對於季孫的話我是感到後怕的。 鹿獻原本在我的理解中是在群山包裹之中,出鹿獻就是翻過那些山,兩年時間裡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出去,終有一日得知陵被季孫找去,有兩個時辰的時間空段陵阻止不了我走出鹿獻,於是準備乾糧和水我便出發了。 鹿獻北部的山叫蒙山,是相較於其它三個方向的高山中最矮也應該是最好行走的一座山。但我估計錯了,蒙山在白天時是灼熱的,夜晚是陰冷的,這樣的劇烈溫差變化使我第二天晌午害了大病。 盜汗無力,蒙山上滿是沙石沒有灌林草木,陽光刺入我的身體不是溫暖的,是炙燙如同針扎,頭痛如劈,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這樣的姿勢使我受太陽的照射更加均勻,渾身更加滾燙,可我沒有力氣去變更這個愚蠢的姿態。 口唇乾燥,裂開幾道口子,竹筒里的水第一天我就喝完了,即使我不喝留著也會被高溫蒸干,呼吸是灼痛的灰土,口中擠不出半點唾沫來濡潤嗓子。 我開始無比想念鹿獻,陵是為我好的,他知道山腳——我還沒有走到山腰——是不容許人行進的,是絕地。我以為我死了,我看見一條隱在濃霧中的路,很多人從霧中走出,走在路上,我也不例外,後面的人催促我走快些,前面的人說走那麼快乾什麼,我卡有中間回想我是誰。
我不是言,不是慶舍,那只是一個代號,行走在人群中的人彼此以代號稱呼對方和自己,把這個代號拿開,我是誰? 是人。可那是人自喻自己為人,如果豬會說話,他是不是也會自稱是人,把人拿開,我又是誰?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該到何處去?走走又停停,我忽然發覺人是很空洞的個體,是如此無知而渺小,原因是我從不曾思考。 青白的臉上滿是褶皺,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臉上戴著面具,透過鑽空的兩個眼洞看見霧在消散,一雙湛藍的眼睛迎面而來。 「言,你不該去的。」 是陵。 我不是誤入的鹿獻。 陵用一晚上的時間對我講述了季連,陵不是個健談的人,說的話斷斷續續,甚至大多沒有承接詞,令我聽不大清表裡。 「季連昔年得到半卷殘譜,疑是從其兄長昆吾墓冢中取出。」「季連變得神神叨叨,說著『要把它建出來』的話。」
「季孫的存在是一種奇怪的狀態,可以說季孫是季連。」 陵不知道沅的存在,但他知道易,他說他時常能感覺到一雙眼睛的視線在我身上纏繞,年輕,稚嫩,它的來源是個孩子。 出走蒙山回來後,季孫對我的態度大不如前,鄭戈對我也不太搭理,他是季孫的舍人,對同為舍人卻不忠於季孫的我心生鄙夷是自然,可沒想到他對陵的態度愈發惡劣。 「他是異人。」鄭戈的解釋是這樣的,「建造高台的玉石他一碰就會化成水滲到地下去,吃他派人遞來的飲食與水會全身乏力噬睡,陵在拖延工期啊。」 鄭戈的話令我很吃驚,玉石消失與奴隸噬睡無力的事我還在焦頭爛額的尋找原因以應對季孫,渾然沒想到是陵做的。 陵用怎樣的方法使玉石消失?碰一下就消失的事是斷然不可能發生的。我這樣對鄭戈說。 「我親眼看到的。」鄭戈覺得無法說服我,臨走時說,「你取一小塊玉石扔在陵身上,玉石消失了你就該相信我了。」 我所知的,是我被捲入陵和季孫之間的爭鬥,事件的變子是沅從上黨救下的慶舍,沅站在季孫的一邊所以要庄舍殺了陵?我不能確定。 晚上的時候我找到了陵,他似乎很疲憊,衣袖上沾了血,靠著山石看月亮,我走到他身側時他翻了個身,枕著劍睡起了覺。我很少看到這樣的陵,在我的印象中他不苟言笑地精力充沛喜歡一個人走啊走的總也走個不停,他現在如此慵懶,像是剛去偷腥了的野貓蓄起掌間利爪。
「你殺了鄭戈。」我甚至都沒有用疑問的語氣,這彷彿是理所當然的事。得知密秘的人怎麼會活得長久,在完成陵和季孫之間的爭鬥之後我也是會死的吧。 陵沒有說話,挑起的眼神倒是在說鄭戈知道的太多。 刃鋒劃開手掌心是沒有聲音的,血液也不是有腥味的,這些都是我瞎說的,因為我沒聽也沒有去嗅,我的注意力在陵身上,一個人全神貫注的同時他的六識最為衰弱。 在陵和季孫之間我選擇了陵,這個決定是獨立在沅和陵之外的,在親手送葬陵之前我會以傷為印,以血為鑒,用士的名譽作保拼盡全力縱使是生命去幫助陵。 「這是個約定。」陵用我的血有額間一點。 「陵不會死,舍也不會死,因為舍就是陵啊。」陵咧笑著說,嘴角彎彎如是柳葉間梢,最後的語氣像是嘆息,這讓我想到了易,他們都給我一種跨越亘古歲月的感覺。 我告訴陵我的來歷,陵像早就知道了的那樣對我的話並不表示驚訝,他靜靜的聽著我說,就像潺潺的河水在逐草流淌,唯一的缺憾是沅被我不著痕迹的抹去,直覺告訴我陵不能知道沅,會引來大禍。 抹去一個人在記憶中的位置並不簡單,沅的部分我用易來拼接,陵聽過我說的話,頓了良久道:「舍,還有一個大人是誰?」 沅,我心說。高台預計再有月余建成,腳下踩著的是積澱了兩千年的歲月與泥土,我越來越感覺從沅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一生朝著已固定的路線前行,有雙手在冥冥之中提拔纏縛木偶的線。
高台的搭建一直是由鄭戈和我負責的,鄭戈死後,季孫遣派了他的另一名舍人徐貴來輔助我。 「女奴都是你的,不要殺我啊。」徐貴笑說。 鄭戈與言用投壺遊戲來決定一個女奴隸該侍奉誰,言輸了,一時氣憤拿起劍刺傷鄭戈,鄭戈受傷過重,不治身亡,這些是陵傳達給季孫的話。 季孫在幕帳後,我看見他的影子在點頭,他說,喏,真是漂亮的奴隸,明天賜給言做妻子。 在高台建成之前我是安全的,無論犯了什麼錯季孫都會原諒我,陵的話是沒錯的,我失手殺了鄭戈的錯季孫只是賞了一頓鞭子以示懲戒,還賜了個奴隸,我是多完美的替身啊。 我娶妻了,她小巧可人,皮膚細膩又溫軟,盤起的頭髮放下直達腰際,擁抱在懷裡卻是小小的一團,像個還未發育完全的孩子,事情也確實如此。 稚,她說她的名字叫稚。 她的名字無關緊要,她需要做的是履行她作為妻子的職責。我把她壓在身下,她哭著說疼,我逼問她是否侍奉過季孫,她一開始是沉默的,後來說是。士族可不會把沒有用過的女奴賜給舍人,這是蝕本的買賣。 躺在席子的邊緣睡覺,被絮裹緊稚的身子,晚上的風又冷又涼,卻吹不散稚身上的奴隸臭味。我的妻子本該是知曉禮節的卿族貴女,絕不會是奴隸。偶然的一次,我在修築高台的奴隸中看到鄭戈的妻子,她拜在地上叫我大人,鄭戈的兩個女兒都餓死了,沒有男人支撐的家是如此脆弱。
再後來我連鄭戈的妻子都看不到了,徐貴告訴我她餓死了,埋在哪塊土石下面徐貴說不清楚,沒有墳瑩沒有碑,奴隸的死頻繁而低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追逐日晷上的影子,終有一刻它會走近,呈現過去的蛛絲馬跡以指引將來的一舉一動,現在的局勢很清晰,在高台建成的那一天冗雜在平靜下的人將顯現,陵和季孫的矛盾究竟是什麼?陵與沅又有什麼因果? 我在等待問題的答案,人有時候就是那麼地愚蠢,不在生命的長度,而在乎某些事理,畢竟刀劍可奪性命,卻毀不掉眾人心中的義理。 可笑啊,義理終究也是人編的。今人假託古人來斥訓後人,後人憑籍今人以辱沒古人。只有人可以毀滅人,同理人可以毀滅人所擁有的性命,刀劍,又或是義理。 在高台將成的前一天晚上季孫把我叫去,事發突然,陵不知道這件事,約好的在蒙山下碰面陵孤等的是一個不可能到的舍。 季孫身穿玄服,連襟下有玄鳥,金色絲線連綴成了金色的人兒,她吞下玄鳥降生的卵,身後黑色旌旗下的萬民在敬仰,在風雲變幻中歡呼著誰誰的誕生。 在我的理解當中,楚居南地,火德居之,其色崇赤,其神曰融,這是近百年來新出的一家學派所授受學生的理論,真根腳脫胎於諸子列國的風尚文籍錄志,列國皆以為然,曰善。 何況季孫本是季連,季連是楚國王族的先君,大凡祭祀慶典楚人亦應作赤色盛裝,怎麼會作一身玄色打扮? 現今之世惟有秦居水德,其服玄色,難道說季連是與秦國有故舊,而非與楚國有血脈傳承之德。「言可還記得羿的舞曲?」季孫問我,我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日我傻不楞蹬地扮作窮酸但有文識的士有投奔季孫想回到趙國去,不想一入鹿獻就被軟囚起來做了他的舍人。
我當時怎麼那麼蠢?事實證明我每次犯錯良久之後都會在心裡來一句這個話,但那又有什麼用呢,什麼也改變不了。 季孫嘎嘎地笑,我害怕了,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當季孫的家僕把我綁成案板上的豬時,我沒有想到陵,不由自主地卻想到了稚。 我死後,大概稚也會死吧,她太瘦小了,即便季孫安排給別的舍人,乾癟的身材只會使舍人厭惡而冷落她,悄然消失,不知在哪片黃土之下。 季孫將我的眉間用刀挑開一道創痕,擠出三滴血服下,感覺很古怪,像是以前經歷過類似的事,在什麼時候我卻不記得了。 「我要出去了,這世間再無困我之牢籠。」季孫長笑,如是顛狂。 我恍然驚醒,在我被稱之為巫陽的時候,巫陽施術咒縛將季孫困在了靈山,鹿獻原本是叫靈山的呵……作者:張池@版權所有,未經允許禁止各種形勢的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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