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元一學期伙食費的年代,想起那些父母親手做的罐罐菜

小升初那年,我捲起鋪蓋過上了住校生活。學校在三湖鎮上,校門口正對贛江,出了銹跡斑駁的雕花鐵門,走不到十米,便可駐足岸邊,看江水自南向北奔流而去。

因為這江水,原本枯燥的求學生涯倒多出了三分風雅,七分樂趣。坐於教室時,不只有上下課鈴聲,還有不遠處往來船舶悠長的鳴笛聲。梅雨季節,江水漫入校園,我們就放假。等江水褪去回歸校園時,路面上總能發現若干掉隊的蝦兵蟹將,四處張惶的尋找撤退點。入夏後,雨水漸少,江水中央露出一個個白色的小沙洲,可以供人玩耍。

鎮,便是千年古鎮了,伴隨著贛江的水,將紅桔、藥材、土布、木材源源不斷地運往四面八方。想當年,張恨水旅居這裡時,以古鎮的風土人情為背景,寫出了著名的《南雁北飛》。

鎮上有三所中學,我在的這所,背倚古鎮中心,面朝贛江而立,雖然風雅,卻是最小的一所。入校門,越過周長不足兩百米的操場,迎面一排三層高的教學樓,刷著淺白綠色的油漆。樓前長著桂子樹和女貞樹,兩座水泥砌成的菱形花壇。秋季時分,在教室上著自習,晚風拂過,突然一陣陣甜膩的香氣籠罩了整個校園,原來,是桂子開了。

校門右手邊為學生宿舍,宿舍沒有洗漱間,入學時,每個學生需要自備一個小桶,晚飯後結伴到贛江打一桶水,便是早晚洗漱用水了。需要上廁所時,那就只能下樓,穿過操場到後門處的公共廁所去。

宿舍樓下有一座小小的食堂,小到只能容納教師在食堂用餐。學生的餐食,需要各班值日生用兩個不鏽鋼桶拎去教室,按照座位順序分給大家。食堂一角,經常放著一堆快要空心的白蘿蔔,給學生做的菜,也大多是蘿蔔豆腐一類的簡單料理。

菜的份量基本是夠的,然而味道大多數情況下都比較惡劣。比如嚼棉花一般口感的蘿蔔塊,撈海帶湯時,鐵勺子在菜桶底部划過的「沙沙」聲,完全見不到油花的白水煮豆芽,竟然翻出來一條煮熟的蚯蚓,如此這般,不勝枚舉。有時候為了省事,早餐只有一桶粥,每人發一小袋涪陵榨菜,我是不愛吃榨菜的,我的很多同學卻愛若至寶,巴掌大的榨菜,能留著吃幾頓,總比吃食堂的菜強吧。

當然,小食堂的菜也不總是那麼殘酷,比如每周一次的豆腐湯,切成小方塊的水豆腐,煎成虎皮色,漂著菜籽油花的豆腐湯,泡飯吃竟是好吃極了。有時候有領導來視察或者逢運動會了,學校也會給加加餐,比如煮一鍋魚湯,比如,中考前做了兩頓紅燒鴨子,再比如,教師們沒吃完的菜,好心的食堂大師傅往各班菜桶里都倒點。心意領受了,魚湯卻是真腥啊;鴨子是美味,如果能少點砧板木屑就更好了;老師的菜是真好吃,能多倒點就更妙了。

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逢年過節,小食堂也要發福利啊,所以將食堂自己養的豬殺了,分肉給各位教師。發福利是好事啊,而遭殃的是我們那盛飯盛菜的不鏽鋼桶,被拿去盛了豬下水,沒洗乾淨又給學生盛了飯菜。你能想像打飯打菜時,突然在菜桶沿處發現一小簇亮白色的豬毛是什麼樣的心情么。更令人髮指的是,有時候你以為在菜里搶到了一根油條,結果卻是一截還帶有未消化稻桿的豬小腸。

所以,小食堂拎回來的菜大多原封不動再拎去水池子倒掉,是很常見的景象。水池子連著兩個裝有濾網的大桶,食堂大師傅回收做豬飼料的。有一回,我們拎上滿滿一桶的白水煮豆芽,準備往那倒時,一個胖胖的大師傅遠遠低瞅見了,忙不迭喊道:「莫倒,莫倒,豬不吃。」

我至今記得剛入學時,繳完學雜費,明細單上列著那串數字:雜費120元,其中,住宿費80元,伙食費40元,也可能是反過來。總之,一個學期食宿費用就是120元了,這麼多年,再回首依然無法忘記。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如此生活怎能使得。我和我的同學,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每日里飯吃不了兩口便倒掉,大傢伙悄悄自己買泡麵零食填飽肚子。記得那時的我非常瘦小,中考測體能時,只有六十多斤的體重。畢業離別之際,我的同學給我寫同學錄,頻率最高的便是:多吃兩碗飯,小心被風吹跑。

我的父母為此一直很發愁,變著花樣的做各種菜,用罐罐盛了給我帶去學校加餐。至今,我依然記得家中櫥櫃里那一排排洗乾淨的小罐罐,有玻璃的,有塑料的,清一色透明的,約莫一個罐頭大小的尺寸。每個周末回家,掏出吃剩的罐罐遞給我媽時,我爸總要在旁邊打趣道:又帶了你的叫花罐子回來啦。

我同學的父母們也是如此,在教室吃飯時,前後左右的同學,翻開課桌,打開罐罐,你吃我一塊炸魚,我吃你一口鹽菜,別有一番滋味。炸魚和鹽菜,都是罐罐菜的經典代表。出於保鮮需要,新鮮菜肴無法在罐罐中保存數天而不變質。因此,魚乾鹹肉、鹽菜蘿蔔乾、腐乳辣醬,便是罐罐菜的三大經典代表。

釀酒腌肉,磨豆腐,曬鹽菜,本來也是冬日裡江南人家必備的時節傳統。記得每年入冬前,趁著天氣晴好,我母親會製作各種乾菜。青翠欲滴的雪裡蕻,擱在紅磚院牆頭排成排,曬蔫了後,小鋁鍋中放熱水熥一熥,也可以洗凈了放小壇中,一層雪裡蕻一層食鹽密封;細水蘿蔔切薄片,用竹篩盛了,放院子里,看蘿蔔片在太陽下打著捲兒,散發一陣陣釅香;新鮮的豬五花,抹上厚厚的食鹽,晾乾血水後,竹三杈掛了放在頂樓靜靜的晒乾。

在時間的作用下,白色的蘿蔔片變成了褐色的蘿蔔乾,青蔥的雪裡蕻變成了咸津津的鹽菜,肌紅脂白的豬五花變成醇香味厚的臘肉。而這些東西,又在父母親的忙碌下,變成一瓶瓶罐罐菜,被我們帶去了學校。

父母素來知道我挑食的毛病,為了能讓我盡量吃得有營養些,想方設法創新罐罐菜滿足我挑剔的口味。比如精肉切成丁子,用青油小火慢慢煎得失去水分,多撒點鹽,可以讓它多保鮮幾天;蘿蔔乾炒臘肉,加自家晾的干辣子,又香又下飯;菜籽油炸鮮魚,金黃透亮,一塊能吃一碗飯。

我愛吃豬油渣,父母便挑了含有豬胰腺的花油,炸的透透的,滿滿裝了一罐罐。熥好的菜,加豬油和精肉末炒香了,便是開胃下飯的熥菜。自家磨的水豆腐,稻桿上鋪滿一層,陰乾發酵後,撒上鹽、辣椒、紅桔皮,用麻油泡了,裝罐罐里,咸香辣,能保存很久很久。

這些罐罐菜,陪伴我們度過了三年清苦的中學生涯。高中以後,罐罐菜漸漸退出了我的學生時代,回家的間隔,也從最初的一周一回,半月一回,到來北京念大學後半年一回。如今工作了,更是一年一回了,春節前聚首,春節後各奔東西,就那麼短短几天時間,能與父母相伴。

前兩年回家,習慣性拉開櫥櫃看看父母做了什麼好吃的,卻在櫥櫃下方找到兩個那時候用過的罐罐,標籤已經看不大清了,罐罐被母親洗得很乾凈,就那麼在櫥櫃不起眼的角落安安靜靜待著,彷彿它發光發熱的年代,只是片刻前的事情。

記得《舌尖上的中國》,有一集也講到了罐罐菜,女主人回憶年少求學時,她母親給她做的稻花魚,便是用罐罐盛著帶去學校。罐罐菜,是那個年代求學路上所催生的獨有現象,天下父母一樣親,與其說罐罐菜是一種菜系派別,倒不如說是飽含了父母與兒女間血濃於水的護犢之情。

工作後,又恢復了「罐罐菜」傳統,盛菜的早已不是用罐罐,而是各種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子。還未入冬,父親便要提前打電話:去年腌的那種臘牛肉,今年還要不要?香腸要幾根?螺螄魭今年再腌一條罷,板鴨還要不要?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要多要少,他跟我母親兩人就樂呵呵準備去了。

春節回到家,父親總要得意洋洋帶我去看他和母親做好的臘魚臘肉,掛滿了幾根竹三杈。臨回京那天早上,父親便要獻寶一樣,拎著滿滿的臘肉臘肉到我房間,一定要展示給我看:這些你都帶走罷。吃不完?吃不完也要拿走,等你回京了,切兩片臘肉煎了,蒸兩根香腸,這滋味,你且想著吧,嘖嘖嘖...

說完,完全忽視我的抗議,顛顛兒跑去廚房,跟我母親一起,兩人樂此不疲的將魚和肉分切好,大包小包裝備起來。回京了,每次通電話總不忘問起:臘肉吃完了嘛?那個魚好不好吃?

恍惚間,時光又穿梭回那個學生時代,放學回家的我,丟下書包,第一件事便是拉開櫥櫃,看看父母留了什麼好吃的菜,就著櫥櫃里的菜,盛了一碗冷飯津津有味吃起來。母親一邊從書包里翻出吃完的罐罐,一邊忙不迭拉住我:等等,把飯熱熱再吃,這樣會吃壞胃的。父親則在一旁看戲一般打趣:又帶了你的叫花罐罐回來,這次準備帶什麼去?

至此,不覺眼眶又濕潤了起來。


本文源自微信公眾號:有閑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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