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國誌異——落葉或復甦之樹

我夢見一棵表裡不一的樹。

老遠看上去，你會看見一團相互糾纏的破敗枯枝，從未有人見過這棵樹長過葉子，偶有幾根大體上勉強算是直溜的光禿禿的樹枝，它們穿透其他細碎枝條的糾纏指向天空。那枝幹外層錯綜複雜，內層環環相扣 ，從孔隙中鑽出來生物腐爛的惡臭。有一種羽毛破落的禿鷲喜愛在這棵樹的枝椏間築巢，它們銜來巨大的牛骨作為宅基，又精心收集了小型鳥類的完整骨架點綴住所。當風刮過的時候，交錯的枝幹伸出發出類似嗚咽的悲鳴，懸掛的骨架們輕輕搖晃，禿鷲們聞聲起舞，鳴叫著盤旋在樹的上空。

但這些枝椏其實是這棵樹的樹根，它的樹榦和枝葉深埋地底，連刨得最深的蚯蚓都未曾到達它倒懸的樹頂。由於常年不見陽光，它真正的枝葉都是一種暗藍色，泛著微弱的熒光，且這些光隨著枝幹的深入而逐漸變淡。它最好的朋友是一種不知名的小蟲，因為它們不僅不會荼毒它的枝幹，還會給它帶來地上（對於它來說是腳下）的信息。

當它還是棵小樹的時候，它的樹根還會為它講述地表之上的陽光、空氣和水，但隨著它的不斷生長，信息傳遞得就越來越遲，從某一天起，樹尖上就再未獲得過消息，後來慢慢是頂部的枝幹。經歷過漫長的歲月之後，和它龐大的樹身相比，還能感受到地表故事的那一部分已經可以渺小到忽略不計。

它的朋友們，那種不知名的小蟲，由於以這種樹的落葉為食而心存感激，於是立下規矩，將信息一級一級地自上而下傳遞，每一隻蟲子在享受過衣食無憂的一聲後，都將踏上一條一路向底的不歸路，它們引吭高歌，高唱著從上一層的小蟲那裡得來的訊息，最後長眠在樹的某處。

起初樹並不認為這是個可行的辦法，它向蟲子們道謝，並表示落葉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饋贈，但小蟲們決定無視它的婉拒。經過不計其數代小蟲的努力，終於有一天，樹尖上最頂頭的那一片葉子聽到了那首被蟲子們傳唱過不計其數次的歌。這首歌經過了太多的再次演繹，已經變得毫無邏輯，除了開頭的一小段簡單地說了說那些住在根束里的鳥和它們的巢（在歌里，這些鳥可愛且友好，大概是因為喜食腐肉的禿鷲從未對這些小蟲產生過威脅），剩下的簡直可以算是一首情歌，一代又一代，每一隻小蟲子都在這首歌裡面留下了一句話，那些話大同小異，被歌唱了千萬次：

「我在這裡啊。你看得到我嗎？」

「我看見你了！」樹尖上的那片樹葉高聲叫道，「我看見你們了！」

漸漸地，從樹尖開始，每一片葉子都開始放聲歌唱，它們竭力以微小得可能忽略不計的幅度晃動著自己的身軀，向每一隻仍在路上的小蟲敬禮。就連樹尖最暗淡的那片樹葉，也開始放出屬於自己的熒光，那熒光潮水一般蔓延開去，也許終有一天，會傳達到地表的根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