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梁朝偉」馬家輝:成熟不是世故,而是抵達了天真
所謂的「油膩中年」,總是指向這幾點:身材變形、停止進步、志得意滿,和隨意指摘他人。
這樣說,馬家輝大概是「油膩中年」的反面。
高個兒,瘦削,衣服常以黑白為主色調,時常蹙眉深思的表情,纖長漂亮的雙手。有粉絲描述他:「喝double shot 咖啡,抽雪茄,抽完雪茄要立刻刷牙。和他交談起來,聲音略帶沙啞,語速親和。一口港普笑談愛恨情仇,幽默直接。」
若說油膩者為「師傅」,那些有錢有閑有魅力者才有資格被稱為「大叔」的話,馬家輝約為「大叔」群體的典型範本。
在香港文壇,他被人稱為馬爺。
馬爺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是風格犀利、鋒芒畢露的「賤嘴馬」。作為《明報》的副主編,他負責的副刊《世紀》以頗具公信力的政治專欄,以及文學、文化、藝術等涉獵廣泛的深度文章,在一眾俗氣的香港大眾媒體中,獨樹一幟。
馬爺用筆,不用刀,照樣快意江湖。
馬爺自己,就出生在「江湖」中。他生於香港灣仔。這數百年前的漁村,也是港島最早發展之處。他在這「瘋子、妓女、黑社會橫行」之所長大,少年時,馬家輝坐在路邊吃早點,旁邊黑社會的人動起刀子,血濺在身上。他用手一抹,繼續喝咖啡。
他既是因為舅舅吸毒蹲監獄,上街都要被警察揪出來羞辱的瘦弱少年,又是學習優秀,聯考全A的好好學生。灣仔的複雜、不羈和對多元價值觀的包容,早早埋進他的血液里。
20歲時,他迷上李敖,放棄了香港的大學,跑去台灣,一邊念書,一邊做李敖研究。後來,他出版了一時洛陽紙貴的《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連李敖都說:「家輝,你比李敖更了解李敖。」
30歲時,他拿到博士學位。第一次用英文寫論文,就拿到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部最佳文采;在掛科率超過50%的課程里拿到優等。但他並不甘於過乖乖發文章,做論文,誰也不得罪的學術人生,直到在一個以人情為目的的論文評議上公然得罪前輩,最終葬送了自己的學術之路。
中間有幾年,他給一家雜誌社做旅行記者,投資者有大志,又捨得花錢。他背起行囊和攝影記者一起,探索柬埔寨、泰國、越南、緬甸等多地的風土人情。「回來只用寫個兩千字稿子,太爽了。」可惜後來,雜誌社倒閉了。
終於,他回到了香港。他給報紙寫專欄,到電視台做節目,在大學內任教。他交遊廣泛,朱天文高行健文道等都是他的知交好友。女神林青霞從《明報》時代便是他的死忠粉絲,散文集《窗里窗外》的誕生,也是受了他的鼓勵。
林青霞曾這樣評論他:「香港有了馬家輝,將會是一座華麗而溫暖的城市。」
魅力如他,「大叔」式的溫柔圈了不少粉。
他常常對讀者很有耐心。問其原因,他說,或許是心虛吧。放著世界上那麼多美好的事情不做,他們偏要來看我聽我。
同漂亮女主持人一起出席活動,結束後女主持人發微博盛讚他是暖男。他轉發了這條微博,並且說:「只是擔心沒了搭檔,我念不出那些嘉賓姓名。我普通話不好,靠你了。」呵,竟然也有些大叔式的狡猾。
「認識我的女人都知道,我是無比地溫油。」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操著一口港普,微微笑著說道。
馬家輝看起來是一個風流倜儻長袖善舞的人物。其實,不盡然。
他有別名,「文壇梁朝偉」,「男版林黛玉」。好朋友梁文道甚至寫了一篇《心靈嬌嫩的馬家輝》,說他體弱多病,性情敏感。「他最適合做的事,就是躲在書房裡讀書寫作,或是坐在幽黑的電影院里,一個人對著銀幕默默流淚。」
他是心理學科班出身,大學畢業時曾想過當心理醫生,但他的心理醫生告訴他,你只適合做病人。
看過一則視頻,馬家輝與記者坐在街頭小吃攤的矮腳凳上談話。聊得開心時,旁邊跑過來兩隻小狗。
他開始緊張起來,雙手環抱在胸前:「我很怕狗的。」不巧,狗狗開心地過來蹭他的凳子。他努力保持著在攝像機前的坦然微笑,一邊連忙對記者(和攝像機後的妻子)說:「你們要保護我哦。」
軟肋露得坦然,反而平添可愛之處。
做一個溫柔又不油膩還有魅力的大叔,人生如此,彷彿已接近圓滿。偏偏在年過不惑時,他遇到了自己的不甘心。
一日,他在著名導演徐克家中赴宴。徐克妻子施南生半開玩笑地說,其實馬家輝不是作家。因為作家要創造出一個想像的世界。馬家輝也知道,文學世界中,是有著「鄙視鏈」的。鄙視鏈上游,是詩、小說、戲劇;鄙視鏈的下層,才是評論和散文。於是他暗下決心,非要寫出一部長篇小說。
一個魚一般輕鬆游曳了大半生的人,終於下定決心,要啃一塊「硬骨頭」了。
他從小生長的灣仔浮現心頭。他從小看盡聽盡了毒蟲妓女小偷流氓乞丐賭徒的故事,不覺可怕,只覺可親。人性從來就不止一面,他說,自己從小就對人性介於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更感興趣。
53歲的他,開始寫作自己的第一部長篇《龍頭鳳尾》,講述一個平凡車夫陸南才邁向黑幫老大的故事。
他每天早上8點起床,寫作到中午。
寫到第13萬字時,他的太太突然住院,生死攸關,不得已寫作中斷。
寫到第17萬字時,他的U盤突然壞掉,書稿丟失。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頭髮都愁白了一大半。
2015年底,他的18萬字終於完稿。他帶上病情初愈的太太去日本京都遊玩,卻遇上京都60年不遇的大雪。在漫天飛雪中,他突然有了一種「完結感」。那是長時間的焦慮和緊繃之後,心滿意足的鬆弛,如同跑了一個馬拉松,順利衝過終點的那一刻,酣暢淋漓的輕鬆。
他有點可惜自己的前半生花了太多精力去寫「輕鬆」的散文和雜文,花了太多時間在應酬和飯局之上,卻也清醒這本小說的誕生為時未晚。這個時候的他,對村上春樹《我的職業是小說家》里的那句話心有戚戚焉。
「去做能讓自己最快樂的事,做自己『想這樣做』的事,依自己想做的方式做,就行了。」
讀他的書,看他的各種採訪和電視節目時,我一直在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夠Hold住他?
馬家輝屬於那種越老越有味道的香港男人,衣著有品,玩世不恭,帶一點點軟弱,一點點天真,一點點隨處潑灑的柔情。
直到我看到他在書里記敘的一段與妻子的情感小插曲。
那是一個深夜,一個「不適當的女子」給他打電話,被他妻子接到。那女子竟然嬌滴滴道:「請你告訴他,有空請他來找找我。我很想念他。」
掛了電話,妻子淡淡然轉告:「剛才有個女人打電話找你,叫阿紅,叫你去找她。」
馬家輝故作淡定:「哪位阿紅啊?惡作劇吧?」
就此擱下不提,關燈,睡覺。後來他幾度想和妻子談談阿紅,最後卻都選擇了不開口。他說,愛情的背後支柱,往往是意志,而非愛情本身。選擇去信,或不信。「擇其所愛,愛其所擇。」
想來也是她的篤定和自信。
並不僅僅是知道他愛吃什麼,愛穿什麼,愛睡懶覺,而是深刻地把握了他的為人秉性好惡。並不是「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而是「知道你不會傻到離開我」。
他的太太張家瑜也是作家。一家人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宅在家裡看書,各據一角沙發,讀自己的書和電影,然後交流所得。
妻子是最懂他的人。「只有她能寫出別人看不懂的馬家輝的部分,其他人只看到我嬉皮笑臉,嘻嘻哈哈,只有她知道其實這個人是希望世界變得更好的。」
妻子是與他最互補的人。「我覺得我蠻幸運,我的太太跟我的頻率蠻配的,她是一個不講話的女子,剛好碰到我這個整天嘰里呱啦的男人,把我整個人沉浸下來。」
微博上的馬家輝,一提到妻子,總是帶著撒嬌的口吻。 「我愛的人要回來了。待會我們要吃火鍋。」「我愛的人回來了,但我們拌了嘴。怎麼辦,火鍋還吃不吃呢?」
表面上玩世不恭的人,其實最深情。在他們有了女兒之後,更加明顯。
孩子的降臨曾讓他們猝不及防。那個下午,醫生說恭喜,而他們夫婦二人無語。本來要到各地去讀書旅遊的計劃,由此懸而未決。回到家裡,睡著了。而年輕的未來父親馬家輝,在另一個房間里,低低地飲泣。
有了責任牽掛,從此不再來去自由。有人問他,「有了女兒,像不像多了一個情人?」
他說,又像,又不像。成年人之間的愛總是帶有佔有慾,但與小情人談戀愛,「分享」才是精華所在。看著女兒一天天成長,他熱眼旁觀她的種種喜悅,和伴隨而來的焦慮與煩憂,便像是又活過了一生。
馬家輝曾寫自己去幼兒園接女兒,一天下午遲到,他趕到空蕩蕩的教室,女兒抬頭看見父親,眼裡的驚與喜,打進他心裡。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被「遺棄」於學校的經歷,深埋在意識深處的記憶昨日重現。
他伸出手:「我們回家吧。」他們一起走出校門,走上那總是循環的人生道路。
總有人說,自己隨著年齡增長,變成了自己不想成為的人。所謂的成熟世故,就是在所謂的「高情商」之下,磨去身上的稜角和銳氣。馬家輝卻說,自己是一個越活越「放肆」的人。
「可能我比較悲觀,覺得一過五十歲,看到的跟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樣了。五十歲以前,眼睛看著前面,還覺得我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一過了五十,眼睛是往後看的,好像覺得前面的時間不多了。」
有人問他之後的日子想做什麼,他說,自己正在把年輕時學的日語學起來,寫了長篇小說,學了泰拳。接下來,他也想挑戰去拍電影,最好是當導演。做沒做過的事。
「不過……這些都是短期的事情啦。」說到這裡,他的五官溫柔了起來,竟然一時間羞澀如18歲小男生。
「如果從更長遠去看,我想做一件之前沒做的事情,就是做一個好的老公,好好跟我老婆相處。」
天真地去愛,無畏地嘗試新事物,和時刻保持幽默,這就是馬家輝。他的成熟,不是世故,而是抵達了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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