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傘案(完結)

18.

灼烤生肉的刺鼻惡臭撲面而來,明彩呆坐在林地上。

她很少被旁人的故事觸動了。但想起康凌說過的,那個五年前在背上不停說著暖和的阿瑾,心裡抽動了一下。

阿瑾當時肯定並不暖和,她不停地重複只是為了告訴康凌:

「我還沒死呢,別放棄我啊。」

明彩確認了沒有非人的存活,她重新回到這片焦土,看到了大榕樹下擺著阿瑾的蓑衣兜里——這東西竟然是耐火的。在一旁不遠處,面目全非的阿瑾竟然沒有粉身碎骨。即便她千瘡百孔,卻依然留下了殘破的身軀和頭顱。

「背後……銅匣。」

「銅匣……」

明彩不禁悚然,她聽見了沙啞的話音。再三確認多次,竟然是阿瑾的屍體在喃喃低語。

不對,是她竟然還沒有死。

她還沒有死,她怎麼可能還沒有死!

但看到阿瑾這副模樣,想必也是生不如死。明彩當即半跪在地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啜泣著說:「是我不好…我如果還有武功,你就不至於這樣。」

火藥燒壞了阿瑾的嗓子,她卻以一種幾近灰炭的形式活了下來,不知究竟是萬幸還是不幸。阿瑾依然在痛苦地重複著:「背後的……銅匣……打開。」 慌亂地明彩扶起阿瑾,果然看到她背上有一個極薄的銅匣。這銅匣以一種極為野蠻的狀態長進了阿瑾背後的肌膚里,正與其血脈相連。

幾乎再無他路的明彩顧不得那麼多了,既然阿瑾這樣說著,她必須毫無遲疑的照做。

明彩輕輕發力,那銅匣便「叮」的一聲脆響打開。四根琴弦一樣的東西在背後繃緊,從幽藍變做血紅。

「嘶」地一聲氣響,琴弦從阿瑾背後宛若觸鬚般延伸出來,像是手藝精妙地裁縫般縫合著阿瑾的軀體,細弦穿針引線、遊走在阿瑾的肌膚之下。這累累傷痕以肉眼清澈可見的速度癒合著……阿瑾正返還回那個白皙無暇的自己。

明彩心想:「這不可能,就算是他也做不到這麼快修繕一個人。」 但只是明彩出神的空擋里,阿瑾已經站起身來,甚至言語行動自如了。赤裸的阿瑾披上自己的蓑衣戴上斗笠,除了變少的衣物外和以前無差。

她俯身道:「姐姐救命之恩,阿瑾沒齒難忘。我背後的是一種隱秘兵器,喚名「玉凰」,修補肉身……是其功效之一。但不可多用,不可濫用。五年前我之所以能從大雪原里僥倖脫身,正是被這東西搭救了性命。」

明彩顯得不敢置信,她說:「康凌也有這東西么?」

阿瑾說:「有的。」

明彩自覺古怪,但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只是這玉凰的功效之強,未免也太過匪夷所思。縱是閱歷豐富如她,卻對類似的物件聞所未聞。不知是否與程家有些許瓜葛,等與程善碰了面,或許才能略知一二。

明彩開始搜尋林地里尚未燒毀的殘骸,她翻弄著樹葉,一邊問道:「玉凰這東西我從未聽過,想必是極稀罕的物件了。」

阿瑾說:「近幾月才完備的兵器,配備者,天下不逾五十人。」

明彩說:「是誰在鑽研這類兵器?」

阿瑾說:「我只是用兵器的人,卻不懂兵器的來由。想來其中的淵源,恐怕我一介差役沒有過問的餘地。」

明彩說:「的確……是我想的不周全了。」

阿瑾說:「哪裡哪裡,姐姐好奇這物件,也是自然的。」

明彩說:「這些非人活著的時候,都是些什麼人?從他們身上找不到半點有關身份的蛛絲馬跡……不對,我翻到了腰牌。」

很快明彩在林地里找到了越來越多的腰牌,而直到她拿起阿瑾不遠處的一塊,突然愣住了。

阿瑾察覺到了這絲異樣說:「姐姐發現了什麼?哪來我瞧瞧。」

明彩說:「所有的腰牌都被嚴重磨損過卻沒有燒壞……而我也聽說過官家的腰牌是耐火的。只有這一塊熔的很嚴重,依稀能看出寫著一個『宏』字…」

阿瑾不合時宜地沉默了。

明彩說:「阿瑾,你的腰牌刻的是『宏』吧。它還在身上么。」

阿瑾轉過身來,正迎上明彩直愣愣的眼神。

明彩獃獃地說:「我懂了,你身上沒有腰牌了。因為我手裡的這塊就是你的——這塊偽造的。你不是北軍的密探,你……你到底是誰。」

林子里一時間只剩下沙沙的葉響。 沉默良久的阿瑾突然雙手掩面,痛苦地低下頭說:「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我早就告訴過老康寧願去北軍身上偷幾個腰牌,也千萬不要自己仿造。不然,怎麼會鬧成現在這樣。」

明彩說:「阿瑾…你在說什麼。」

阿瑾蹲下身,昂起的複雜眼神幾乎要將明彩洞穿。

阿瑾說:「姐姐,你是個好相處的人。但可惜你不是個笨人……我本來想讓程善取到黑傘之後再動手的,但…現在的情況,似乎不允許了。」

明彩說:「我有點明白了。」

阿瑾說:「我認得你們,一開始就認得。」

明彩說:「我以為,天下都早已當我們兩個是死人。」

阿瑾說:「幾乎人人都這麼想,但總歸有知曉真相的人。」

明彩說:「你認出我們,靠的應該不單單是所謂『真相』吧。」

阿瑾說:「你們在宜城撒的那個慌實在太好了,好到幾乎天衣無縫。因為巧的是兵部的確剛剛成立了秘支——專用於處理棘手人物。巧的是兵部幾乎都對這個消息有所耳聞。巧的是這一支的確聽令前來料理黑傘案,而且還對程家所知甚多。如果是尋常官兵,幾乎沒法不被你們糊弄。但更巧的是……我們就是這貨人。」

明彩說:「所以我們一定不會是。」

阿瑾說:「沒錯,而且棘手的不單是偷運黑傘的賊人。」

明彩說:「程家後人才是頭等大事。」

阿瑾說:「我沒看錯,姐姐是聰明人。」

明彩說:「從一開始你們的目標就不僅是黑傘,或者乾脆就不是黑傘。你只是盯上了我們而已。我和程善早已隱世多年,少有糾葛,為何應家依舊不肯放過我們。」

阿瑾說:「應家已經不是那年的應家。當今聖上的想法和先皇迥然不同了。」

明彩說:「你們收到的命令要活的?死的?如果是後者,你可以動手了。」

阿瑾說:「程家人只要活得,其他人無足輕重。姐姐真名應該叫明彩,雖不知你身上有什麼本領,但我看得出你氣虛體弱……或許不是某種頑疾那麼簡單。你還有些秘密在身上,是無人了解的。但今天,都可以了結了。」

明彩說:「你我並無不同。殺盡了我們,終有一日你也是應家的眼中釘。獵犬逮不到獵物的時候,狗肉還尚可充饑。」

阿瑾說:「我明白,但逮不到兔子的獵犬一定會先餓死。「

明彩說:「我見你身世凄慘,卻又笑語嫣然,的確惹人生憐又惹人喜愛。本以為此事結了,來日也算認了個朋友。現在看來,我還是太過以貌取人。」

阿瑾說:「明姐姐你是好人,我自幼無親,與老康相依為命,一直想要一個姐姐。只可惜你跟了不該跟的男人。」

明彩笑著說:「你可能誤解了。我從來就沒有跟你姐妹情深過。不過兩日,只是逢場做做樣子罷了。你我本就萍水相逢,也沒必要惺惺作態——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有姐妹的。我的確有一個多年未見的姐姐。可我飄零多年,姐姐一直杳無音信,也不知她今日是否尚在人世。如果她走了倒也方便,反正你正準備送我去見她。」

阿瑾說:「都是可憐人,我們話里都不該帶刀子。」

明彩這時沒有開口,因為她沒法開口。

阿瑾的匕首在她的小腹戳出了一個血洞。一抹鮮紅順著慘白的肌膚流淌下來,很快在地上積成一灘。如果是當年的明彩,尚且有不少反擊之力。但現在的她,已經沒資格對阿瑾做出抵抗。

明彩腦子裡一陣暈眩,嘴裡大口地吐著血,只想得起當年遇見程善的驚鴻一瞥。

再然後,明彩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朦朧里只有滾燙的血流和冰冷的刀刃。

但阿瑾刺進去的匕首,卻沒那麼輕易的抽出來。一個少年在她身後,輕輕點住了她的肩膀。

19.

阿瑾是很敏銳的人,但再敏銳的人也不可能毫無死角。她的注意過於傾注在明彩身上,沒有注意到那個相貌平平的少年已經悄然站在她身後了。

更為關鍵的是,絕大多數殺招,都會有相當大的動作起伏還有粗重的氣息。精湛的聽力本可以幫阿瑾規避過絕大多數兇險,但程善不一樣……他只要右手碰到你,就足以致你於死地了。

程善不想殺死這個姑娘,所以只是讓她無法自如行動。但當他看到血流滿地的明彩時,他還是手指稍稍一划,指尖切割肌膚骨肉就像是掀起一陣水波一樣,輕描淡寫地削去了阿瑾的右臂。

這個過程幾乎沒有痛苦,但給人的震懾是莫大的。阿瑾嚇得閃身出一大步,幾乎不敢抬頭直視著程善。

程善只想著救活明彩,她本已沒有多少血可以揮霍了。

那赫然瘡口在他的右手下緩緩癒合,地上的鮮血甚至因此逆流。可即便撫平了傷口,明彩依然沒有醒來。

程善起身平靜地說:「如果明彩沒有挺過去,她的命得有一個人還。」

阿瑾說:「你不是在和背棺人糾纏么……怎麼會這麼快。」

程善說:「背棺人說明彩有危險,我便一路狂奔過來。我放棄了黑傘,任他交給買主。」

阿瑾說:「為了一個姑娘,你連家傳黑傘都不要了。」

程善說:「黑傘遲早會物歸原主,但明彩沒有機會再活一次了。」

阿瑾說:「康凌呢?」

程善說:「他在和背棺人纏鬥,想必一時半刻趕不到了。」

阿瑾說:「我早便知曉程家人不好對付,只是沒想到只是一介少年也有這等地步。」

程善說:「你背後的琴弦是玉凰么?」

阿瑾說:「看來康凌和你說過了……今日難免有一場死斗,說與你也無妨礙。玉凰原本就是為對付程家設計的兵器,但真的用來和程家交手,今日卻還是第一次。」

程善說:「我倒的確好奇這兵器的厲害。只是我不明白,我少年入宮歷經磨難,在君側,如牛馬,一朝變白髮。斬去榮華、天下,孤身隱居避世多年。即便如此,應家還是不肯放過我們,苦心磨礪兵器要取我項上人頭。程家後人,大概天下也獨我一支,難道非是要趕盡殺絕才可罷休么。」

阿瑾說:「你不需要明白。」

程善說:「也好。」

阿瑾背後的琴弦縫合著她被削去的手臂,一根血紅的細弦蜿蜒盤繞過她的右手,被死死攥在手心裡。

兵器就該有傷人的伎倆。在程善眼裡這絕不是什麼普通的長鞭,這些年來應家對於人匠技法的理解透徹到了什麼地步……怕是程善現在也無法想像的。

程善本已準備迎擊,但掌心感受到了明彩咚咚的心跳聲。這姑娘的生機在徐徐復甦。

他抱起明彩說:「萬幸,明彩扛過了這一劫。背棺人曾送我兩條路,我也送你兩條路。要麼在在林子里與我拼個你死我活,要麼回身去助康凌脫身。如果你有那個本事,黑傘的功勞也可算在你頭上。只要你將黑傘雪藏於深宮,我也再無怨言。」

阿瑾心中盤算著,卻不知覺地收回了手裡的細弦。她用蓑衣把自己裹緊低聲自語:「今日玉凰已經啟用了太久,斷不是與他魚死網破的時機。」

她一言不發,足尖輕點,三兩個閃身就遠去不見。

20.

程善說:「你醒了。」

明彩說:「我們這是要去哪?」

程善說:「山陰城,我好奇黑傘的買主是什麼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收容這把傘。」

明彩說:「放我下來。」

程善說:「你還沒康復。」

明彩臉上顯露出罕有的嬌羞,她輕咳一聲說:「我……我不習慣被人抱著。」

程善說:「那好。」

他竟然真把明彩放了下來。

程善說:「你可以走路了么?」

明彩說:「走是可以,跑估計心有餘力不足了。阿瑾呢?該不會被你…」

程善說:「你不該惦記險些殺了你的人的性命。」

明彩說:「我不是惦記她,我怕你殺了人。」

程善說:「我們沒有難為對方,她已經跑遠了,去和康凌一起試著對付背棺人。」

明彩說:「背棺人?那是什麼人?」

程善說:「做好事的壞人。」

明彩說:「那還真是特別。」

程善說:「特別的人司空見慣了,普通人也就顯得難得。如果我生來就是個平凡書生,或許會更好。」

明彩說:「那你哪裡還遇得到我。」

順著官路到山陰城本不遠,且是一條開朗大道。但兩人走了很久,聊了很多。過了一個多時辰,兩人才靠近山陰城門。

阿瑾說山陰是鐵器重鎮,並非虛言。城裡的濃煙滾滾、錘聲陣陣,遠在幾里外就可以見聞。大宏朝里的大小城池不下千許,也少有山陰城這般鋪張——綿延幾里的城樓全是清一色的黝黑鑄鐵。

燒鑄火炭的熱浪從城門口撲面而來,簡直是座翻倒的火焰山。一眼望去街巷的調性,好似剛從鐵水裡打撈出來。

程善一路上沒被官兵為難,不禁困惑道:「北軍的五萬人馬,都去哪了?」

明彩說:「從地上行軍痕迹來看,多半不在山陰城主門了。估計這伙賊人除了前中後三隊,還有一手『曲外音』。」

程善說:「什麼叫曲外音?」

明彩說:「曲外音就是棄子,人數不少,裝備也算精良。他們在運鏢的時候,就相當於假鏢隊。那五萬北軍,估計中了曲外音的幌子,都轉移到其他城門去了。」

程善說:「如果黑傘沒有因我閉合,是不是他們會堂而皇之的、大搖大擺的從主門進城?」

明彩說:「也不盡然。畢竟黑傘的買主能不能抵禦黑傘,是個謎。」

兩人頂著一股熊熊熱氣進了城。程善越向城中走,越感到一股冥冥聯接。先前他持著黑傘之時,倒也有和黑傘產生過感召,但生效輕淺,時間也不長久。而自打這次黑傘失竊之後,那共鳴強烈於往日何止十倍。

他和明彩順著這股無形的指引靠近了一棟大酒樓,程善幾近確認黑傘距他不逾十丈。能聽到酒樓中杯盞相碰、笑語連連。正當兩人猶豫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之時——屋裡突然靜了。

歡笑的眾人彷彿霎時間啞然,極靜之下程善甚至聽得見來者的腳步聲。快步之中不失穩健,一抬眼的功夫,大門悄然打開。

迎接他們的,是一位年輕男人。

男人衣著華美、氣宇軒昂,腰間掛著一列窄細的銀筒,跨步時微微碰出叮鈴的脆響。

那樣貌與其說是英俊,更貼合於「富麗」。他就像是一對精心雕琢的玉鐲,彷彿上天為某戶富裕人家特意遴選出來,舉手投足間有著不凡態勢。

男人說:「二位何必站在門外苦等,不如與大家同樂。」

「同樂!同樂!」

滿堂賓客都一同應和著男人,酒席上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程善一眼望去,里里外外幾十張大桌,酒樓里群聚賓客不下百人。這些赴宴者衣著各異、相貌迥然,不但身份顯然天差地別,就連口音也截然不同,儼然是自五湖四海,大宏各地而來。

再一細看,有毛糙的鐵匠、妙齡的少女、妖嬈美艷的女郎、身披鐵甲的邊塞大將……可謂千人千面玲瓏百態,不一而足。不但如此,白秤山遇見的古怪老頭、官道上碰見的酣睡瘋子、甚至是不知何時脫了身的背棺人都赫然在座,均是神情歡悅,推杯換盞,正大快朵頤。

程善一時間有點無法緩和,這山陰城的肅殺和剛剛經歷的生死劫難還沒有過去,一霎間被這堂皇宴席充斥了眼目,只覺得恍如隔世。而現在程善多半可以敲定,就是面前這個男人買下了黑傘。

男人見他木然,笑道:「程兄有如此反應,我早已料到。今日是我陸某人的生日,有幸和幾位會主、幾位舊友、幾位知交、幾位山陰城的能工巧匠喝喝酒、聊聊天。二位既然來了,就找個位子坐吧。」

男人說的位子,正在他所坐的主桌。一桌十幾位,看的出都是地位尊高之人,卻剛剛好留出兩個空椅子,和男人位列正東的主座恰巧相對。

男人一旁,一位憨厚少年本在狼吞虎咽。見到程善兩人,突然站起山來,摸了摸油光鋥亮的嘴唇說:「哥,這兩位是不是客人。「

男人說:「當然是,今天來者便是客。」

少年說:「那我還用不用行禮了?」

男人說:「你先吃你的吧。」

少年怯生生地咽著嘴裡的山珍海味說:「懂…懂了。」

他笑了笑說:「二位不要見怪,這是我弟弟昆子,年紀小,不懂事。」

明彩說:「你弟弟看起來,不太像你。」

男人說:「那是當然。他和程兄一樣本性赤誠,是自天上來。我食了人間煙火,是從地下來,自然不同。」

程善說:「外面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各位還吃得安心?」

男人說:「外面鬧外面的,我們吃我們的,諸位你們說有妨礙么?」

眾人哄然大笑,紛紛道:「沒妨礙!沒妨礙!」

程善說:「可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男人說:「你可能只聽過我卻沒見過,我名為陸豐澤,是青商的商主。」

程善說:「青商……總感覺在哪聽過。」

桌上一年長的男人冷笑道:「沒想到這頭髮短的見識倒也短,你可知我們一年供了大宏朝四成的賦稅?」

明彩拉了拉程善,半步向前說:「天下第一的商會,總是知道的。正如商主所說,程善才剛剛重新沾染上塵世的煙火氣,只是粗劣的擺弄食材,卻遠未來得及像各位一樣遊刃有餘。」

陸豐澤一抬手說:「誒,遠年,不要多嘴。我說了來者便是客。程兄,請上座。」

程善尷尬地笑笑說:「商主怎會認得我?我在世上應該早被當成了死人。」

陸豐澤說:「這大宏朝里的事情,我不說無所不知,少說也知曉了九成九了。你的事鬧得不小,我總有所耳聞的。」

程善說:「那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么?」

陸豐澤說:「怎會不知道,你是程家末裔、人匠之子、黑傘舊主。兵部為了你這樣的人,不惜嘔心瀝血打造一支新軍,名為隱司,專為緝拿異士。「

程善說:「商主果然消息靈通,我們在路上的確碰到過這夥人。」

陸豐澤說:「隱司目前不過十餘人,但恐怕會日益壯大。它對付的不只是你程家,還有很多、很多人,包括在座的很多人。為首的是一位精裝漢子、一位窈窕少女,極難對付。程兄如果遇上了他們,可是要萬分小心啊。」

明彩說:「商主在揶揄我們二人了,你肯定早便知曉,我們已見過這兩人。」

陸豐澤說:「世道就是如此蹊蹺。應家的人不滿應家,偷了程家的傘。朝廷的人想追回傘,卻被傘殺了個光。程家的人想拿回自己的傘,卻因為應家吃了苦頭。偷了傘的人坐收漁翁之利,最後卻把傘賣給了我這個商賈。圈套又套著圈套,算計又跟著算計。到頭來,反而是我陸某人這裡皆大歡喜。巧了,巧了!」

程善說:「商主既然看的這麼清楚,為何還勾結賊人,強奪黑傘?」

說這話的時候他望向了面不改色地背棺人,這才發覺他手上的銅環不知緣何斷裂了一個。

陸豐澤哈哈大笑道:「程兄說錯了兩點。第一,許先生不算是賊人,卻是個參破生死之理的能人。第二,我沒有強奪,我是真金白銀買下了這把傘。」

程善說:「商主不惜一擲千金買下黑傘做什麼?」

陸豐澤說:「賺錢。」

明彩說:「怎麼賺?」

陸豐澤說:「你知道為何我會選山陰?這城裡的能工巧匠,今天都在酒樓里了。他們剛剛都燒鑄了黑傘的模具,接下來,自然是仿製。只有山陰才有這麼多的匠人、這麼多的鐵器工坊、這麼巧奪天工的手藝。一天之內,我要仿製三千把黑傘!」

明彩說:「然後呢?」

陸豐澤說:「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對著傘垂涎欲滴,又有多少他國探子重金只為黑傘去向的一絲線索。你又可知城裡遊盪的這五萬北軍有多想取回黑傘,向朝廷領功。這三千把黑傘,就是三千座金山。」

明彩說:「不虧是天下第一的商會,壯大至此,多虧商主機敏超群。」

陸豐澤說:「哪裡哪裡,明姑娘過獎了。這只是妙處之一罷了。接下來,這三千把黑傘流向大宏各地。自此江湖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都是霧裡看花,再弄不清黑傘的真面目。那我這把真傘,自然也不再是燙手山芋。畢竟天下又有幾人知道,你手裡的是不是仿品呢?」

程善說:「既然商主為了金銀,我為了黑傘,倒也沒什麼矛盾。仿製之後,不如將黑傘歸還於我。」

陸豐澤說:「我畢竟也是黑傘買主,如此貴重之物交與他人,恐怕也說不過去吧。」

程善說:「今日我在此處如果令黑傘大開,恐怕無一人可逃出生天。」

程善一時間語驚四座,酒席中眾人紛紛起身對他冷目而視。唯獨主桌的幾位賓客巋然不動,只是靜待陸豐澤調遣。

陸豐澤說:「程兄,你的事我還是有所了解的。就算你殺了我們所有人,恐怕你身邊的這位姑娘也難逃一死,估計實非你所願。而且外有北軍,內有我門客無數,你內外受敵,就算讓你帶了黑傘,你又能去哪?」

程善說:「我只是不想黑傘落入惡人之手。」

陸豐澤說:「誤了!我陸某人不是惡人,當然也不是善人,更不是你嘴裡的賊人。我是商人,商人不是悍匪,不會強取豪奪。但既然你是黑傘舊主,我陸家與你程家還算有點交情,我可以滿足你一個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又並非得寸進尺,我定然不會拒絕。」

程善只是猶豫片刻,便篤定道:「商主可聽過『褪龍鱗』一物?」

眾人面面相覷,均是茫然。

陸豐澤沉吟片刻道:「沒聽過。」

程善大失所望,正不知該如何自處。陸豐澤卻輕拍程善肩膀,與其耳語道:「這物件太過敏感,你我先借一步說話。」

陸豐澤回過身來說:「各位先好吃好喝,我去去便回。」 眾人又喧嚷起來,明彩也是心領神會坐下安心吃飯。只是隨手夾上飯菜,也未真吃上幾口。

程善不禁喜出望外,興奮道:「在何地?是何物?」

陸豐澤待到走出門外,低聲說:「褪龍鱗,相傳是天龍所褪鱗片,有奪天地造化、改逆生死之功效。但眾人皆知,所謂天龍只是神鬼之言,斷不可信。不過褪龍鱗卻並非空穴來風,相傳有奇珍草藥形體如鱗,老一輩的葯農說的煞有介事。不知程兄要此物作何用?」

程善說:「救人。」

陸豐澤說:「既然是生死大事,我也不多過問。這褪龍鱗的去向,相傳有三處。一處是北境冰海外一座隱世孤島葬龍島,一處是大宏南境的小城「望城」舊址,一處是東海海底的墓陰澤。前兩者尚可一去,後者絕非凡人之境,還望你斷了這念想。北境的去處,非是大船堅船不可。這涉及的人力財力,程兄你是擔待不起的。我派人過去便是。至於望城,你和明姑娘今日就可啟程。我託人繞過北軍送你們出城。」

程善不禁感激涕零道:「陸兄大恩大德,程善原做牛馬!」

陸豐澤說:「牛馬就罷了,只要你不再強求我這黑傘。」

程善點點頭說:「我定不會再過問黑傘半句。」

陸豐澤說:「我不知褪龍鱗究竟在哪個去處。無路你我是否拿到了這東西,我們都於明年的五月初一在柳城鳳舞樓相見。如果你我手裡都沒有褪龍鱗,我到時便把黑傘交還於你,你看如何?」 程善不知如何言語,只想著半跪下來感謝陸豐澤恩情,卻被扶起身來。

程善說:「陸兄我心中有惑,不知還問得問不得。」

陸豐澤說:「你開口便是了。」

程善說:「那姓左的老行商,是你的客人么?」

陸豐澤說:「是個怪人,機緣巧合來替我幹活,倒是把生意操辦的風生水起。」

程善說:「那謫星王應月明是什麼人物?」

陸豐澤說:「哦,你說他啊。是我門中的貴客。我改日為了他的請求,還得去偷一道雷。」

程善說:「偷雷?這是密語,還是別的什麼?」

陸豐澤說:「這可解釋不清了。畢竟,誰都有點兜底的貨,程兄你說呢?」

程善自知所問之事敏感,也不再多提。

程善其實還有很多想問的東西,譬如背棺人是什麼人,到底和陸豐澤是什麼關係,他從哪何處知曉的煞生血母散的製法。黑傘沿路殺得數萬人,這個債到底是誰來背。

程善只是見過陸豐澤這一面,他卻也能想像如果問了,陸豐澤會如何作答。他應會巧舌如簧地辯說北軍如何如何無辜,背棺人如何如何無辜,他自己又是如何如何無辜。世道艱險、命途多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類的話。

程善當然不好反駁。畢竟黑傘到底是不是自行張開,又緣何變強數倍,至今懸而未決。但起碼沙地上死去的十幾人不是意外,是有意識的謀殺。

這個債,或許得有至少一個人來背。至於這個人是不是陸豐澤,程善沒有答案。

但他現在問不出口,因為他就是這麼純粹的人。只要真心受到了某種恩惠,他就沒法說服自己去為難一個人。

他們只是聊了聊閑話,又一同赴宴。最後送別的時刻,陸豐澤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程善想了很久,卻依然沒有想透。

他說:「救人性命這件事本身並不難,難的是你自己。」

21.

大宏歷天佑三年四月的某一天,浩浩蕩蕩的宏北鐵軍終於如願以償,同賊人殊死纏鬥後取回了內宮失竊的黑傘。在此後的不消月余,一批工藝精湛的仿製黑傘開始於江湖流傳,據朝中統計,偽作黑傘不下千把。

而黑傘雕紋繁雜無比,辨識黑傘極為困難,仿品又流傳甚廣,一時間朝廷也無法將這混亂局面收場。仿品的價格卻在日益攀高。

眾人無一不稱自己手中的黑傘是真品,黑市上更有數位大商聯手哄抬黑傘市價。仿品數量雖多卻並無再產,換言之假若買下市面上所有黑傘,總歸有一把真品——前提是真的買下了所有傘。

抱此僥倖的好事之徒們參與進來,仿品價格更是居高不下,一度飆升至一把九百萬兩。江湖上為爭奪黑傘引得風起雲湧,而朝廷更是懷疑自己所持的是否是真傘。

不得已之下,戶部傾動國庫,不惜以雪花白銀無數強買黑傘,最終買下黑傘共計兩千九百九十九把。加之北軍取回的黑傘一把,總共真真假假黑傘三千整,密密麻麻堆滿內宮大宅各處。

這出喧喧嚷嚷的醜劇,持續了半年之久才微微平息。

這一年的江湖頭號大案,也算就此了結。但黑傘扇動的滔天巨浪,也只是零星水花迸濺到眾人身上罷了。

黑傘案的餘波之一是重創了銳氣正盛的北軍,之二是讓江湖上興起了仿製黑傘的風潮。但做工粗劣、用料低廉、賣價也完全不可與半年前那三千把相比。可即便如此,幾乎沒有尋常人能分辨出傘的真假。

但程善不一樣,他一眼便分得出。

這一天就是街頭的小販在吆喝著手裡的黑傘,但程善看了心中不禁暗笑。真傘的重量是不可這樣抓的,而幾乎要用「抬」的。就算你天生神力,這個姿勢也非得栽倒不可。

明彩說:「要不,我們也買上一把吧。」

程善說:「買這東西幹嘛?」

明彩說:「讓你手頭有把黑傘,起碼自在點、習慣點。反正現在黑傘也不是什麼惹眼的物件,就算你滿街高喊你這是程家至寶,估計也沒人信的。」

程善笑著說:「見多識廣的女俠可能不知道,真傘在我身上舉重若輕,幾乎沒有分量。可假傘做的再輕巧,也是很礙事的。」

明彩說:「切,我是為你好,你又來笑話我。你愛怎樣怎樣,我才懶得管你。」

程善說:「好好好,我買上一把。」

他一邊討銀子,一邊問:「最近……你還會咳血么?」

明彩說:「早就好啦,很少咳過了。」

程善說:「沒事,到瞭望城,都會好的。我們大概還有多遠?」

明彩說:「還有兩個月左右的腳程。」

程善長嘆道:「還有這麼遠啊。」

明彩低聲嘀咕著:「誰讓你不會騎馬,我現在又騎不了。」

程善嘭地撐起黑傘說:「你說的沒錯……我帶著這東西的確安心了許多。有的時候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個念想。」

明彩說:「江湖上爭得可能不是黑傘,他們甚至不知道黑傘是什麼,或許也爭得一個念想。」

程善點點頭,猝而望見極遠處的山路上掠過一對男女,披著蓑衣,身騎白馬稍縱而逝。

明彩狐疑道:「你看見什麼了?」

程善說:「沒什麼。」

明彩說:「你騙人,你肯定在看什麼!」

程善搖搖頭,直視著明彩說:「那邊什麼也沒有,我在看你。」

說著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把黑傘向明彩的方向傾了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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